1659年11月5日,阿穆尔河中游一带的河面已经完全上冻了,原本喧嚣的大河顿时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从前,虽有许多旅行家描述过奇异的中国,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曾经言及过俄罗斯帝国和这一邻邦之间的关系,甚至片言只语也没有。现在,辽阔的中国南部已被博格德人占据,基泰齐(俄罗斯此时对南方汉人的称呼,来源于蒙古语基塔特,亦有人认为来源于契丹一词)已被征服,东岸人更是沿着阿穆尔河向内陆腹地侵袭……”费奥多尔·巴依科夫就着一根昏黄的蜡烛奋笔疾书,他时而凝神细思,时而下笔书写,在忙活了小半夜后,他才长吁口气地写上了最后一段文字:“我有幸被陛下任命为与东岸人议界之全权特使,深感欣悦,必将恪尽职守,努力与东岸人尽快划定疆界、平息纷争。最仁慈的君主,谨将这封信件恭呈陛下御览,伏乞圣鉴。天主和陛下最忠顺的奴仆,费奥多尔·伊萨科维奇·巴依科夫,1659年11月5日深夜,于阿尔巴津要塞。”
值得一提的是,巴依科夫在这封信里面称呼满人为博格德人(意为圣洁的人),这是应了清国宁古塔章节沙尔虎达的强烈要求所致,而俄国人之所以愿意这么做,其中的道道自然很耐人寻味了,或许意味着两者有着某种默契与联系也说不定呢。毕竟,在阿穆尔河流域,无论是俄罗斯人还是满人,似乎都是相对弱势的一方呢,再不抱团互助,等着被东岸人各个击破吗?因此,你便看到了俄国人公然设立阿历克谢堡但满清朝廷却一无反应的事情,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不过,远东的俄罗斯人有个最大的软肋,就是其原则上仍然得接受莫斯科的训示,而考虑到莫斯科与东岸人的良好关系以及沙皇可能要求他们退让的猜测,这帮人可操作的空间就大大缩小了。说到底,他们是不能彻底与东岸人撕破脸的,因为这影响了莫斯科的大局、影响了沙皇陛下的大局,这是谁也无法承担的罪名——特别是在波兰战争尚未彻底平息的此刻——因此注定了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走着钢丝,别提多累和多憋屈了。
巴依科夫叹了口气,又拿起了手边两封清国博格德汗写来的信件,脸上浮起了惋惜的表情。清国皇帝的信件言辞温婉、平等,完全将沙皇与博格德汗相提并论(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对通商等条件一概允诺,当初派遣使者去北京时更是派人送出好远。结果现在碍于莫斯科的训示,他们无法与博格德汗的人联手,要知道,博格德汗开出的条件可是非常诱人的,可惜,可惜了啊!
巴依科夫翻开了第一封信,是顺治的国书,只见上面写着——
“中国顺治皇帝。有二人自罗斯来,朕已深悉,今语彼等罗斯人:尔等既为通商而来,则通商可也,归去后仍可再来。在此世上,尔为大国君主,朕亦为大国皇帝也。愿两国之间道路畅通无阻,尔等可常相往来。尔若进贡珍品,朕亦以优质绸缎赏赐尔等,而今尔等即将归去,如再来,或大君主派人前来,应携带大君主之国书,朕亦将以国书作答。尔等如携有国书前来,朕即命以上宾相待。因路途遥远,且语言不通,朕不便遣使访问贵大君主,现谨向贵大君主致意。一旦朕之使者有路可去尔大君主处,朕将遣使前往,基于吾人之礼教,朕不能亲自出访他国,且目前亦不能派遣使臣及商人出国……”
接着是第二封国书,第一句称谓上画了个大叉,许是哪个半吊子翻译不知中国内情,将清国皇帝翻译成了“中国万历汗之子朱皇帝”,不过别的内容倒也马马虎虎——
“去岁大君主之商民尼果赖(尼古拉)、雅郭布(雅科夫)曾来出使,得睹天颜;今夕则无大君主之臣民前来朕处,彼等一旦前来,朕必欣悦,并予恩赐。去岁尔献鹿角一双,朕回赠绸缎七百幅,尔进贡珍品,朕必加倍赐予。朕今命宁古塔送玉杯三十二盏,赐予大君主。尔大君主之使臣一旦来朕处,朕必命人自本国礼送彼等一日之程至大河(松花江)。尔等见信勿疑,可遣使速来,黄衣贼乃大君主与朕之共同敌人,或可共击之……”
看得出来,顺治皇帝对俄罗斯人的态度是“出乎意料”地好,这从尼古拉、雅科夫两位哥萨克回来的叙述就能看得出来——当初巴依科夫要求二人在进入博格德汗的皇宫时,不可向汗的宫殿或任何一道门坎行礼,可推辞说他们向石头行礼是做不到的,可大汗并未勉强他们这么做;他们还同样担心大汗要求二人亲吻他的脚(巴依科夫向二人训示,亲吻博格德汗的手是可以的,但绝不能亲吻脚面),结果也没发生这种外交礼仪事件。
另外,当哥萨克军官尼古拉向博格德汗介绍沙皇家族渊源于罗马皇帝凯撒·奥古斯都和留里克大公,并叙述了其祖先在欧罗巴各国中享有的声望时,博格德汗也予以了肯定。同时,博格德汗表示将回函沙皇,建立两国间牢固的友谊,尼古拉二人也善意地表示,必会将国书带回,且沙皇陛下一旦回函,国书中会问候博格德汗的健康及给予完全符合博格德汗尊严的名字及称号,一时间宾主尽欢,似乎冰释前嫌。
“真是可惜啊,若是能与博格德汗达成共击东岸人的协议,那么他们就可以报复之前东岸人袭击阿历克谢堡的一箭之仇了。可我现在在干什么?托博尔斯克军政长官瓦西里·希尔科夫公爵转述了阿历克谢沙皇的指示,要求我在结好清国的同时尽量维持与东岸的关系,并尽快划定疆界,以免发生冲突。”说到这里,巴依科夫也是有些愤恨,只听他说道:“可冲突已经发生了啊,整整两百名官兵葬送于东岸人之手,产金地阿历克谢堡也被他们夺去,这事难道就当没发生过吗?”
巴依科夫喝了口茶水,暂且压下了心里的愤怒与委屈,转而沉思起了自己的使命。事实上作为沙皇陛下派到远东的特使,他接受莫斯科和托博尔斯克的双重领导,如今结好清国的目的似乎达到了,通商也没有问题,而且博格德汗还给予了大量绸缎、瓷器、茶叶以及价值九万二千五百卢布(十万两库平银)的现金,条件优厚无比。可以想象,一旦他们与博格德汗的将军们合作,然后出动五千或六千名装备精良的士兵,一定能够将东岸人彻底打败,占领他们治下富庶的土地。
但现在这个计划看来要胎死腹中了,该死的希尔科夫公爵从托博尔斯克又送来了沙皇最新的指示,要求我们尽量避免与东岸人的冲突,彻底划定疆界,这在阿历克谢堡之战爆发后的今天,显得特别地具有讽刺意味。但是,沙皇陛下的意旨是必须要执行的,没人可以违抗,所以巴依科夫外交特使心里再不愿意,此时也得和东岸人进行议界谈判。
而事实上这个议界谈判已经进行了好几天了,此时东岸人的代表就住在阿尔巴津堡内,他们的态度非常强硬,明确表示惩办下令前来东岸控制区征粮的哈巴罗夫,赔偿历次损失一万五千卢布,同时以阿尔巴津堡为界,西侧是俄罗斯控制区,东侧为东岸控制区,双方非有对方邀请不得越界——他们特别强调,只有在俄罗斯人答应上述所有条件并签订协议后,他们才会考虑归还俄罗斯人遗留在阿历克谢堡内的财物,释放总计71名俘虏。
阿尔巴津要塞的指挥官斯捷潘诺夫、神甫康斯坦丁在了解了阿历克谢堡的战斗过程后,隐晦建议巴依科夫外交特使答应东岸人的条件——当然具体条款可以讨价还价——因为他们别无选择,一旦与东岸人的军事冲突扩大影响了东岸与俄罗斯的外交关系,那么他们承受不起后果、雅库茨克督军弗兰茨别科夫也承受不起后果、托博尔斯克军政长官希尔科夫公爵更是承担不起沙皇陛下降下的怒火!
巴依科夫抵挡不住来自各方的压力,因此虽然万分不愿意,这会他心里却已经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就重开与东岸人的谈判,尽快与其确定双方之间新疆界并形成文字(之前的议界多为口头协定,随意性较大),早早结束这边的事情。接下来,该做生意做生意、该收税收税,双方谁也碍不着谁,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吧,就是可惜了博格德汗了,一旦确定不能与他们联手打击东岸人,失望的大皇帝可能会下令断绝贸易吧,这可是很大一笔钱呢,可惜了,可惜了啊!
1659年11月8日,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巴依科夫代表沙皇和托博尔斯克军政长官瓦西里·希尔科夫公爵,与东岸人的谈判代表重新议定了双方之间的疆界(以阿尔巴津为界),并表示各自约束部众,十年内不得擅启战端——以上协定(俄方称《阿尔巴津条约》、东方称《雅克萨条约》)一式两份,没有见证人,换约后双方各自妥善保存。
条约签订后,东岸人表示会尽快释放战俘,归还缴获的俄罗斯人财物(含火绳枪、毛皮、马匹、砂金、粮食等物品),巴依科夫则表示会将赔偿款一万卢布尽快送往呼玛堡。至于惩办哈巴罗夫等人的事情,双方则默契地没有再提,此事就此算是告一段落。东岸人让贪婪的哥萨克了解了自己的决心和战斗力,俄罗斯人则通过惨痛的代价明白了自己哪里可以去、哪里又不可以去,个中滋味只有他们自己才知晓了。
而阿历克谢堡之战结束后,在看到俄罗斯人不但没有疯狂报复,反而赔礼道歉兼赔偿了一万卢布现金(由雅库茨克国库代付),生活在附近广阔区域内的土著们顿时大为震动,很多早就对俄罗斯人残酷剥削不满的布里亚特蒙古人、达斡尔人等原住民部族纷纷寻机迁往东岸人控制区——因为他们听说那里的税收较低,且也较有秩序,不似这边仇杀兼并不断,生活明显更加安定、更有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