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真相传播更快的是离奇的故事,这一点无论在哪儿都适用。
听证会当天仅有500人在场,可一夜之间,故事就以多个版本传遍了全校,让巴里沦为笑柄的同时,也让沐言为大多数人熟知。
可他的那番话又被多少人完完整整的听到,并认真思考了呢?
恐怕不足百分之一。
大多数人只是知道,有人用一番演讲鼓舞了士气,拯救了德里奇,或将遭到巴里的报复——就像戏剧里那样,正义的英雄履行了自己的义务后,会遭到反派的报复,而此时能拯救他的往往是得到庇护的民众。
于是事情俨然发展成了一场狂欢,堵了那间教室的数百人,最后填满雅恩莎讲堂的近千人,其中或许不乏真正明白的,但绝大多数都是陷入狂欢的跟风者。
一个擅长独立思考的人,稍加思考就能提出诸多疑点,既然去教室堵门的人里还有守夜者,那说明从昨天开始消息贵族的计划就走漏了风声,这甚至不够计划出炉的时间。
又比如以道恩教授的身份,稍加打听就能知道,他曾让一整个班的24名贵族学生都“不及格”,一个严格到有些“肆意妄为”的人,会因为“教学事故”就被轻易处分,甚至推责给自己的年轻助教吗?
当然不会,可在一场狂欢中,有谁敢逆着潮流说这些话?
说白了,所谓“贵族的计划”本身就是烟雾弹,是针对道恩教授的羞辱,旨在报复他的突然介入。
对一个研究了一辈子学术的老教授而言,往日只有几十人的课堂突然充斥着千张面孔,可一双双眼睛渴望的却不是知识,而是热闹,宛如冲着话剧的名头而来看他怎么取悦自己……这本身就是莫大的羞辱。
如此诡秘且阴柔的反击到底是哪个贵族想出来的,沐言不在意,他们一辈子都在与权术打交道,能迅速做出反击不足为奇。他真正在意的是道恩那番话。
那既是说给学生们听,同时也在说给他听。
道恩知道他想要培养一只“头羊”,所以在提醒他,要意识到自己培养了一头怎样的头羊。在贵族群体中,巴里和塞缪尔又何尝不是所谓“头羊”呢?
教授担心他作为一个年轻人,容易产生激进的想法,让贵族和平民彻底对立。等到了那一步,沐言的做法与那些愚弄平民的贵族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
“……所以我们在如今的通用语中可以见到许多和东克拉贡语相似的地方,它一半来自于这门语言,还有一半是这门语言的姊妹篇,西克拉贡语。两者同出一脉,因为政治因素产生了极大分歧……这一点我们放在下一堂课。”
沐言环顾四周,不少原本昏昏欲睡的人听到即将下课,此刻反而精神了起来。
“最后,一堂课的正式购买权限是有限制的,费用不菲,我还是希望你们将机会留给真正渴望知识的人,珍惜自己为数不多的时间,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道恩教授说完,拍拍扶手,自顾自驶出门外。
车轮几乎刚经过门口,象征下课的钟声响起。
沐言感知一扫,此刻教室里还剩下142人,但现在意识清醒、目光坚定的,大概只有30人不到,难怪道恩教授这么生气……
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了,可心里比谁都清楚。
这群学生啊……
他摇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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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
法蓝城外的“闹鬼红磨坊”,也就是红魔格雷泽的余烬高塔再次迎来了访客。
丽娜驻足凝望良久,阿玛瑟就在一旁静静看着。
他在三个小时前被邀请来这儿,如果不是丽娜的语气、神情难辨真伪,他还以为自己被对方发现了什么。
“我现在有些紧张。”
丽娜右手贴在左胸口,眼睛仿佛失去了焦距。
“我思考了很久,如果真的存在答案,那它一定在这儿。”
阿玛瑟没有讲话,他感觉自己一开口就会暴露。
眼前这个少女从后面看起来身形单薄,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让人心生怜爱。
然而,自己明明站在她身后,却不能拥抱她。
甚至于不能流露一丝异样的情感。
精灵的情感宛如埋藏地下的老酒,随着时间推移反而变得醇厚。他不得不用极大的毅力克制自己,不沉迷于其中。
想想别的,如果沐言在这儿,他会说些什么?
插科打诨?
嗯……或许可以试试。
“丽娜小姐,如果我们快一点的话,还来得及回去吃晚饭。”阿玛瑟突然道:“而且我们的晚餐一般都由我来做。”
“抱歉,阿银先生,我耽搁太久了。”丽娜歉意地笑笑,收拾心情,开始突破前面的结界。
感知摊出去后,她不禁眉头紧锁。
少女发现似乎余烬塔的法阵似乎被人改过了。
很久之前她来过一次,拥有正版余烬指环的她可以轻易打开,可现在……
“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需要一点时间来破解……”
“退后。”阿玛瑟道,
“什么?”
丽娜惊讶地回头,却只看见一道银色的弧光,仿佛将世界劈成了两半。
光芒向前缓慢地推出,和空气摩擦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沿途的景色也如画布被切割开,露出了遮盖下原本的面貌。
余烬高塔外的幻阵被阿玛瑟暴力破解,门上的封锁魔法阵暴露了出来。
“嗯……现在可以节省一点时间了。”阿玛瑟耸耸肩,
“你还真是……”
“怎么了?”
“没什么。”
丽娜笑笑,伸手触摸纹路,指尖沾染了少许颜料。魔法颜料都是潮湿的,很显然才涂上去不久。
她低声念了几道咒语,一丝带着温热的红光从余烬指环散发出来,包裹着魔纹,逐渐将其烧融,乃至蒸发。
魔法阵消除,原本的红磨坊也彻底消失,从外面看起来一座高塔矗立在这儿。
这是一座复古的克拉曼式高塔,塔高大概40米高,拥有数个卫星似的琥珀色圆形穹顶。塔底部是密集的建筑簇,宛如一朵巨大野生菌类底端的群簇,众星拱月般突出主塔的威严。
一般而言,下面那些小房子就是学徒住的,即使是拥有法师塔的七环法师,也不会忘记培养优秀的学徒。
塔身是灰白色,最高的穹顶被涂成火红,远远看上去宛如一定燃烧着的帽子,在夕阳的余晖中闪闪发光。
丽娜挥挥魔杖,代表秘钥的光弧没入门口的石头守卫体内,却没有丝毫反应。
她看了阿玛瑟一眼,后者立即会意,上前一拳捣碎了雕像。
雕像一经损毁,背后的墙壁突然凹陷,墙皮呈球形向内坍塌,紧接着凝结成数杆灰色岩石标枪射了出来,叮叮当当扎在丽娜撑起的法师盾上,从侧面看就像刺猬的背部。
与此同时,阿玛瑟长剑划过,扫落了这些石矛。
“不对劲,余烬塔里没有这些机关,这是别人布置的。”少女脸色凝重道。
“我站在前面吧。”阿玛瑟道。
就像以前那样,他在心里默念。
“嗯……谢谢。”
丽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喃喃这一句废话。
按理来说她现在最该做的是放开感知,寻找潜在的敌人,哪怕是第一次出来冒险的法师也应该明白这一点。
她忍不住看了眼阿玛瑟的背影,莫名又有些恍惚。
摇摇头,将杂念甩走,打起精神来。
……
高塔的最顶端,格雷泽的书房。
因为这座塔在他成为传奇法师前建立的,所以对此时的威廉来说就像不设防一般,轻而易举就进来了。
此刻他正在阅读对方留下的东西。
可以看到,这座屋子遭到过洗劫,但洗劫这里的人却技巧生疏,粗暴的手法不仅造成了损伤,还留下了诸多法师才能看懂的东西。
比如刻在黑曜石桌上的魔纹。
同样漆黑的魔纹,刻在黑曜石桌上,远看就像不小心落下的划痕。工作台上时常爆发实验事故,因而伤痕累累也在情理之中。但不同的是,用魔力灌满整个工作台时,自然产生的伤痕会发光,而那些特殊的划痕就会因为人为造成的魔力阻塞格外显眼……
此时暗淡的条纹,正是格雷泽留下的绝笔。
“我有种预感,传奇不是真理的彼岸,而是一艘船。能够让我们抵达彼岸的、坚实的船只。
“我越来越能感觉到,自己仿佛身处一个囚笼,元素就是我的枷锁和镣铐,无时无刻不在将我拖拽至海底……
“那么我该怎么取舍?放弃镣铐……亦或是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沉入海底?
“高塔的祭司们说元素是女神的所有物,魔网是她提供给法师们的福泽……
“可为什么福泽会变成枷锁?
“我时常有种难以抑制的冲动……如果我能挣脱枷锁,或许就能看到抵达彼岸的希望……”
与其说是日记,倒不如说是一些随笔、感悟。
不过这样一来,威廉反而更迷茫了。
“格雷泽大人……你最后到底是挣脱了枷锁……还是被束缚在深海呢?”他喃喃道,突然感觉自己布置的机关被人破解。
“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余烬高塔?”
他放出感知扫了一眼,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丽娜小姐……你也来找寻什么吗……”
他想起每年格雷泽在典礼上从不变更的话语,恍惚间有种大胆的想法。
蜘蛛将敌人拖入巢穴,一重重包裹起来,吸去身体里的血肉,最终只剩下一个空壳……
再次提起潜藏在脑海深处的猜疑,他却不像上次那样惶恐,反而愈发觉得悲凉。
他不觉得自己是一名智者。
这么久以来,无数先贤的智慧远在自己之上,他们不一定没有发现这一点,但从未有人大声地讲出真相……
他们是不敢,还是不能?
亦或是……没有这个机会?
威廉长叹一声,伸手抹去了黑曜石上的划痕,身形消失在书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