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黄二人沿着石阶一路朝上行去,穿过一座鸟居后,便踏入了这天上山神社的前院儿。
而就在他俩从鸟居底下走过的当口,原本已是黢黑一片的天空,因一轮明月的显现,又赫然亮了起来。
这“拨云见月”的速度,就仿佛有人在黑暗的房间里拉开了窗帘似的,怎么看都有点诡异……
当然,打一开始就明白这地方“不干净”的二人,也没有就此多说什么,只是稍稍交换了一下眼神,就接着往里走。
与此同时,社殿之内……
比双谐先来到此地的三路人马,都在静静地休息着。
此处咱提一嘴啊,神社这种建筑和庙一样,也是有大有小,您在影视动漫中常看到的那种跟公厕差不多面积的,就属于小的,小的神社通常只设一个本殿,殿内仅做供奉,通常不进人,殿门口摆个赛钱箱,箱上挂一铃铛,这就算齐活儿了;而大的神社呢,则分各种各样的建筑风格和结构,有的分内外殿,有的分正侧房,通常还可以住人。
眼下这天上山神社,自然是比较大的那种,其采用的是“袛园造”的样式,殿内空间很大,且社殿四面皆有回廊。
这么个地方,莫说是容纳五六人,就算五六十人也挤得进去。
因此,此刻殿内的三路人,便都各据一方,彼此间都离着相当远的距离;虽然他们都戒备着对方,但暂且还是井水不犯河水。
然,孙亦谐和黄东来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衡……
“唷!这不‘损人’吗?”进殿没两步,孙亦谐只扫了一眼,其视线就停在了他右手边角落里的贺茂隼人身上,并立刻惊呼了这么一句。
按说行走江湖那么久了,孙亦谐不至于这么一惊一乍的,不过这回也是情况特殊。
毕竟隼人当初在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仍在海盗的刀下替孙亦谐求过情,这才给后者换得了一线生机。
即便这不算是隼人直接救了孙亦谐,但至少也是个九折的救命之恩呐,所以看到这位日本友人还活着,孙亦谐多少是有点激动的。
而隼人看到孙亦谐并被对方这么一喊呢,也是十分惊讶。
一来,站在隼人的角度,他觉得当初孙亦谐被扔下海是九死一生的,他压根儿没想到孙亦谐还真能活下来;二来,隼人更想不到的是,那中原武林的“东谐西毒”,竟然会来到日本,且恰好在此时此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孙兄……你……”短暂的震惊过后,隼人一脸惊讶地说道,“你居然真的活下来了?”说着,他立刻又看向孙哥身旁的黄东来,“还有黄兄……你们怎么到日本来了?”
列位,此处得注意啊,根据前文咱们解释过的“克龘旬诽”的原理,由于孙亦谐是知道隼人会讲汉语的,所以他刚才对隼人说的那句话,落在隼人耳朵里就是一句汉语,故而他说了“损人”,对方也听不出是“损”还是“隼”。
但在隼人之外的其他日本人听来,孙哥说的是日语,且隼人的名字被翻成了日语中的“损人”,甚是奇怪。
接着,又因为隼人并不知道孙黄二人此刻自带翻译法术,所以他在听到对方跟他说汉语后,也是用汉语来回应的……而他说的汉语,落在其他日本人耳中,自然还是汉语。
总之,在双方这一来一回的骚操作过后,奔着调查双谐底细而来的马杉重藏,立刻就开始瞎猜了:“看来我的推测没错,这两人果然是从大朙而来,而且刚才开口的那个日语非常好,他不但没有汉人的口音,甚至还伪装出了关西腔……
“他把先到一步的那个男人称为‘损人’,这根本就不像是个名字,说不定是接头时的暗号?
“而那个‘损人’,怎么看都是个真正的日本人,可他在对方跟他说日语时,却用汉语来进行回应,且一开口就暴露了那两个人的汉人姓氏,这又是为什么?
“嘶——莫非,他是故意用这种方法,来传达‘你们是中原人的事情已经败露,在场的人当中就有一些冲着你们来的’这一信息?
“这么说他早已把我看破了?
“亦或者……他是在怀疑……”
重藏想到这儿,本能地朝社殿另一侧的那帮僧人瞥了一眼。
这不瞥不要紧,一瞥他可吓一跳。
怎么回事儿呢?
原来就在重藏的目光朝那几名僧人偷瞄的刹那,那四名僧人中有三人也在瞪着他。
双方的目光一触,吓得重藏一阵激灵,下一秒他就赶紧把头转开,装作是无意间看向了对方的样子。
此处呢,倒不是说重藏这人有多怂,而是那些僧人着实太怪异了。
且看那僧兵四人,有一人居中盘坐,另外三人都背朝着他、分别坐在他的周围。
居中的那位,着一袭白色僧袍,僧袍外又披了一件厚实的蓑甲,其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硕大的佛珠;而围着他的三人,则都是黑色僧衣,外穿破烂的袈裟,脖子上没有佛珠,但手边各摆着一杆薙刀。
看到这儿可能各位也发现了,单从穿着打扮和携带的东西来看,只能看出这四人僧兵的身份,却也看不出什么“怪”来,所以他们的问题,很显然都出在“脸”上。
拿那白衣僧人来说,他看着六十来岁年纪,不胖不瘦,别的五官都挺正常,唯独他那双紧闭的眼睛,其四周长了一大片和眼皮眼睑纠缠在一起的疤痕组织。
远远看去,他就好似带了个肉色花纹的大号儿睡眠眼罩,看着都让人膈应。
而那三个正值壮年的黑衣僧人呢,脸就更夸张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双耳,都像是朝内“塌缩”了一般,蜷缩成一个个畸形的肉团并挤进了耳道的内部,仅有一小部分还露在头外;而他们的双眼,则都映着那句歌词——“眼睛瞪得像铜铃”,睁得那叫一个圆啊,就好像随时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似的,且个个儿眼球里都是血丝密布。
重藏跟这三位的眼神对上,那能不头皮发麻吗?
好在他错开眼神后,那些僧人后续也没再做什么,于是重藏赶紧定了定神,再度将注意力转移回隼人和双谐那边,开始偷听他们的谈话。
而那一边,隼人正在讲述着他从海上回到日本的经历……
且说那日,隼人和痛风发作的孙亦谐在船上被倭寇所擒,孙哥的情况大家是知道的:尽管他冒充日本傻子的操作也不算完全穿帮,但那群倭寇并没有进一步甄别他国籍和智力的兴趣,只想杀了他了事,隼人帮他求情后,孙哥才得以落海逃生了。
而隼人呢……因为看起来白净,谈吐气质各方面也颇为儒雅,所以那倭寇头子猜测这小子可能是个日本国内的名门子弟,留着兴许有用,便把他收作了俘虏。
说是“俘虏”吧,但其实隼人也没有被那群倭寇绑住或者关起来;因为在船上,他本来也是无处可逃,关押他多此一举,你真把他关了绑了,还得有人伺候他吃喝拉撒,多麻烦?何况隼人看着就不像习武之人,那群倭寇都自恃会两下子,没人觉得他敢反抗。
就这样,隼人在那艘海盗船上被迫当起了苦工,在海上又漂了个把月。
直到某天,他所在的这艘海盗船,在打劫过程中遇上了另一伙伪装成商船“钓鱼”的海盗……
一场黑吃黑的大战过后,幸存者所剩无几;隼人仰仗着自己的阴阳师法术,用一个简单的障眼法隐去身形,便成功活了下来。
当时这两艘船交战的地点离陆地不算太远,至少在那儿用眼睛已可以看到陆地的轮廓,所以隼人在战斗接近尾声时,就去趁乱搞了艘小船,独自朝着陆地划去。
他原以为,这点距离,加上当时风平浪静,凭他一个成年人的体力绝对能划到岸边,没成想……就是“这点距离”,险些就要了他的命。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哪怕是在陆地上,有时候目测的距离和实际也会有很大误差,何况是在一个浪头就能把你推出几十米远的海面上?
要不是几小时后赶上了一阵“顺潮”,隼人那天可能就要在海上力竭而亡了。
好在他最终还是侥幸回到了岸上,重归故土。
“那后来呢?你回国后在哪儿发迹啊?”孙亦谐听隼人讲到这里,又顺势问道。
“害!发什么迹啊?饿不死就不错了。”隼人一脸无奈地回道,“我现在这日子……那是今天东城算个命,明天西乡抓个妖……挣得全是辛苦钱,这还是赶上那些大户人家有需要的时候,若赶不上,那我便只能自己打猎挖菜、餐风露宿。”
他这是实话,就看隼人此刻这身朴素的衣装,也知道他如今的日子过得还不如他在中原的时候呢那时候好歹还穿着全套阴阳师的装束。
看到这儿可能有人会觉得奇怪,在很多人的印象里,阴阳师这一行不都是由大名乃至皇族供着,身份尊贵、衣食无忧的吗?
那我只能说,贺茂隼人……他的运气不好。
隼人虽是名门之后,但却恰好生在一个特殊的时代,且又刚好是他们贺茂家最落魄的一支的末裔,您从他前文书远赴中原混饭吃也应该能猜出来,他在日本的生活从来也不好过。
“这样啊……”黄东来听到这里,想到了什么,接道,“那今天你来这儿,为的是……”
“唉……”隼人叹了口气,“我是受了东面八重乡一户姓富田的人家委托,来这里找他们家的少爷的。”
“哈!”孙亦谐一听就明白了,“我猜猜,他们家少爷跑这山里来,被妖怪给弄了?”
“呵……”隼人苦笑一声,“谁知道呢……”他顿了顿,“或许那位少爷确实遇到了妖怪,又或许……他只是在山里失足摔死了、被野兽吃了、或被歹人害了……反正我得到的情报就是,有人看到他独自在黄昏时进了这座山,之后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由于附近都传闻这座山里有个‘不该存在的神社’,最后这差事兜兜转转的就到了我这里……报酬丰厚,我没理由拒绝。”
隼人因为太久没说中原话了,一开始还有点生涩,但随着谈话的展开,他便进入了状态,那腔调和口音都越来越正,语速也是越来越快。
马杉重藏的则是半桶水,隼人开口头那句话比较简单,他听懂了,往后就越听越湖涂,搞不明白隼人在讲啥,倒是双谐那些被翻译出来的日语他能听懂。
但这,反而进一步加深了重藏的怀疑。
因为他听得明白的、由双谐所说的话,都是短句子,且不是疑问句,就是带“妖怪”这种要素的、可能是暗号的内容;而他听不大明白的,由隼人所说的汉语,却都是好像言之有物的长段。
就在重藏想着要不要冒险和那三人接触,以此套取更多情报时……
“我靠,刚进来时因为瞧见你了,我一激动就没细看,现在看过去……”孙亦谐这时将目光放到了远处阴暗角落里的那几名僧兵身上,并压低了声音对隼人道,“我发现那边那几个和尚看着就挺妖啊……”说着,他便朝黄东来又丢过去一句,“黄哥,那几个‘聋瞎和尚’什么名堂?你能看出来吗?”
“囖囖囖囖囖——”
一秒后,黄东来还未及开口回答,远处那白衣僧人便突然怪笑了起来。
这老头儿,笑得那叫一个渗人……
他那笑声,便好似有个人正在有节奏地用手指甲划玻璃,且划的间隙有个破烂的风箱在那儿一阵一阵抽着风。
加上这神社的社殿又是个空阔且封闭的环境,声音经过一番回荡,就显得更诡异了。
“那边的三位年轻人……”笑了十几秒后,那白衣僧人终于停止发出这怪异的动静,继而用他那略显沙哑的嗓音言道,“你们有听过……聋者善视,瞽者善听这句话吗?”
他这话,显然是针对孙哥刚才那句“聋瞎和尚”说的,一方面是表示你就算低声说我坏话,我也听得见,另一方面便是对“聋瞎”这一看法的正面反击。
换了别人,被这话一怼,多少都会有些尴尬,但孙亦谐却是不会的,他只是笑了笑,便丝毫不显惭愧地回道:“不好意思,我是文盲,你在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