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的院子所处的位置很适中,正好紧挨着大观园外沿,距离贾母、王夫人的院子都不远,这也是当初作为嫡长子身份的贾琏所获得的优遇。
这里东边可通达大观园的大门,还能拐向通往贾政夫妇的居所,向西可以沿着巷道向南拐到通往贾母的夹道上去,正处在最敞亮的地方。
冯紫英过来时也是很是犹豫了一下,这地方实在太招人眼。
王熙凤现在虽说是已经被和离的弃妇,但毕竟是曾经的琏二奶奶,现在府里人都还下意识的继续以此称呼沿袭,恐怕要到贾琏真正把他那位扬州富绅的女儿娶回来,才能慢慢扭转这个印象。
瞅准四下无人,冯紫英这才跨步而进,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是在自欺欺人,自己目标太明显,这一进这条巷道,左近之人大概都能知道自己这是来王熙凤院里,而且王熙凤院子里人也不少,还能避得过他们的耳目?
以现在王熙凤日益落魄的架势,便是王熙凤怕都不能阻止他们变着法子要把自己来王熙凤这里的消息传出去,这可是好不容易能让在府里日益边缘化的王熙凤重回府里舆论话题中心的一个最佳方式。
门开着,院子里依然干净整洁,只是少了几分生气。
冯紫英摇摇头,王熙凤恐怕很难接受这样的滋味,便是自己看了都觉得反差太大。
以往熙熙攘攘的人流早就没了,这就是一处被用来闲置废弃的冷宫一般了。
脚刚踩上门槛儿,就看见一个丫头正挑开门帘从堂屋里钻出来,一眼就望见了正抬目忘来的冯紫英,杏眸圆睁,嘴角上翘,惊喜之下,险些把手中的银盆都给丢了,“奶奶,奶奶,平儿姐姐,冯大爷来了!”
这丫头!
是林红玉,也就是小红。
不是说这丫头做事儿精细谨慎,口风也紧,越来越得王熙凤的喜欢,大有平儿第二的风范么?怎么这般不稳重?
冯紫英忽略了这么久来王熙凤院子里日渐冷落给这些下人们带来的心理冲击,往日门庭若市,现在一天里除了那么熟悉相好的几个丫鬟还能走一走,串串门儿,珠大奶奶隔几日能登门坐一坐,还能有几个会主动登门?
昔日那些围绕着门口转悠的管家仆从婆子妇人尽皆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冷清,越来越萧索的日子。
林红玉甚至都有些怀疑为什么爹娘都要支持自己继续呆在这二奶奶院子里,不肯让自己去别房,若说是报恩,自己父母那也不过是承太太的情,现在二奶奶都要离开府里了,纵然二奶奶待自己再好,可要说真要和二奶奶一道离开荣国府,林红玉也还是有些彷徨的。
一旦离了荣国府,日后靠什么维持生计?
二奶奶固然肯定有些私房钱,但是那又能维系多久?
看着院子里要跟着二奶奶走的几乎都是二奶奶从王家带过来的人,除了自己和昭儿,他们是没办法,昭儿是不受琏二爷喜欢,可自己呢?爹娘还在府里得势呢,为何要跟着二奶奶出去受苦?
林红玉很清楚,二奶奶这样出去,几乎就是要一个弱质女流来扛起跟着她这一大堆人的生计了,这一年来,若是没有上千两的银子,根本别想过好。
可像她这种失去了荣国府庇护的一介女流,怎么在京师城里这种龙蛇混杂的地头生活?
自己父母是贾府几个主要管事儿的,平素没少和外界打交道,她可是没少从自己父母那里听闻这京师城是如何的居不易。
如狼似虎的公门班头,心狠手辣的兵马司和巡捕营差役,更别说还有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光棍剌虎,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二奶奶这样一出去,再没有半点儿遮护,不是正好就成了这些人最喜欢的盘中餐么?
一直到冯大爷来过两回之后,林红玉才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最初她也不敢确定,毕竟冯大爷是何许人,要娶宝姑娘和林姑娘的,论人才,这宝姑娘和林姑娘,以及琴姑娘那都是一等一的大家闺秀,二奶奶再是尊贵不凡,再是漂亮妖娆,那也是残花败柳,现在更是和离了,冯大爷怎么可能?
但冯大爷但两度登门就让林红玉意识到自己的感觉似乎出现了偏差,一开始她还觉得是不是冯大爷看上了平儿姐姐,但是这么久了平儿姐姐还处子身,而且她旁敲侧击小心观察之下,发现似乎还真不是那样。
冯大爷似乎每次来都要和二奶奶纠葛一番,眉目间那份挑逗劲儿,并非指向平儿姐姐,那还能有谁?若是只是想要平儿姐姐,哪需要这般?
这一下子许多疑团便迎刃而解了,为什么二奶奶和平儿姐姐都这么有底气,为什么自己爹娘也如此笃定,这是早就找好了靠山啊。
可是二奶奶和平儿姐姐也就罢了,但自己爹娘怎么也早就看出来二奶奶和冯大爷有私情了?这却是林红玉疑惑的地方。
不过,若是二奶奶真的得了冯大爷的庇护和照拂,那真的出了荣国府反倒是自由自在了。
在这荣国府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林红玉也很清楚现在荣国府不比十多年前了,爹娘虽然在府里号称天聋地哑,但是林红玉还是能在他们嘴里听到不少东西的。
这二十年前的荣宁二府何等显赫荣耀,不但皇上宠信有加,老祖宗经常受封赏,那宁国府的敬老爷更是红得发紫。
谁曾想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皇上一登基,这世道就变了,宁国府偃旗息鼓,荣国府苟延残喘,现在两府都快要撑不下去了,前几日里她遇见东府大奶奶的贴身丫鬟银蝶还在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府里的东西都典当得差不多了,再要典当就要拆台面了。
东府如此,西府这边何尝不是这样?二奶奶在时,平常还能勉力维持,但是到了年边儿上或者遇上什么特别事儿,不一样要打老祖宗屋里的主意?也是鸳鸯是个通情达理识大体的,否则这日子一样早就过不下去了。
原本指望大姑娘进宫能有个好,但是现在看来也指望不上,二老爷倒是南下江右谋了个学政,但究竟对府里有多大助益,现在似乎也看不出来,如爹娘所言,只怕也是杯水车薪,难以挽回大局。
这么一琢磨,似乎二奶奶出去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林红玉这一嗓子,倒是把整个院子里都给惊动了。
斜躺在炕上的王熙凤似笑非笑地瞥了有些忸怩中夹杂惊喜的平儿,咂着嘴道:“这男人啊,就是这样,之前没得到你身子前,真的是把你给记挂在心上,若是得了你身子,只怕就未必如此了,平儿,你可要记好了,别被这些男人的表面殷勤给欺哄了,这些男人只图着上你的身子,哼哼,”
“奶奶这话可说得有些不公道,冯大爷到现在都还惦记着您呢。”平儿微笑着反击,“也是奶奶这般吊着冯大爷胃口,切莫要适得其反了。”
“呸,小浪蹄子,竟敢编排起我来了?”王熙凤粉颊发烧,玉面绯红,“谁吊着他了?他爱怎么着怎么着,我可没那精神看他眼色行事,他屋里那么多女人,还在乎我?”
“那人与人不同,花有百样红呢,我可是听的奶奶自己都说过,奶奶就是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么,要不冯大爷怎么这般痴恋”
平儿的话让素来豪放不羁的王熙凤也有些吃不消了,一下子跳下床来,娇喘吁吁,纤指戟张,“小蹄子,你这是要作死?!这般话你都敢说?!”
“奶奶现在连大实话都听不得了,要不让冯大爷进来听一听,评评理?”平儿也不惧,反而一挺胸脯,一边往外走,一边扬声道:“小红,请冯大爷进来,奶奶身子有些乏,就不出来迎候他了。”
被平儿这小机灵鬼给弄得进退两难,脸颊红晕扑面,还真有些像是受凉发烧了,只能恨恨地重新躺上炕去,顺手扯了一床毯子盖在身上。
冯紫英被林红玉给引入正房,却见平儿早已经含笑站在门口,眉目间满是喜意,双手绞着汗巾子放在小腹前,显然是明白自己为何而来,“冯大爷来了?”
“爷不能来,不该来么?”冯紫英也是微笑回应:“红玉,你说爷该不该来?”
林红玉何等聪颖,一眨眼便立即明白过来,“平儿姐姐今日生辰,难得爷都还能记得,咱们府里丫头里能得爷这般记挂在心上的,只怕平儿姐姐是第一个了。”
听得冯紫英一下子把话挑明,平儿也是吓了一大跳,小红这一下子猜到倒也正常,说得这么明白,再看自己二人的表情神色,谁还能猜不到?
“爷,您怎么说话的?”平儿又羞又喜又怕,毕竟是当着林红玉,这话就有点儿显得太不见外了,虽说奶奶有意要把林红玉拉进来成为贴心人,但毕竟尚未落定,总还有些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