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朝阳门外大街。
虽然这里已经是皇城外,但是距离麒麟门却还甚远,而且这里由于向东出城,地势开阔,皇墙上的金门、红门俯瞰,也使得这一段成为城内有数的高门大宅区域。
皇城内虽然位置看起来更好,但是因为早年就是老城,所以庶民百姓都云集其中,待到泰和帝定都南京时,大批勋贵文臣都选择了在朝阳门外建屋立宅,这样从朝阳门到麒麟门的长阳门外大街,以及在中途还分出一条大道到沧波门的沧波门内大街就成了后来勋贵们集中屋宅区域。
不过随着大周迁都北京,大批勋贵随之进京,这朝阳门外大街和沧波门内大街一度没落许多,但是毕竟老牌勋贵们的祖宅都在这里,几乎没有人愿意出售,这宅邸价格一样昂贵。
加之随着南直隶的经济发展以及南京六部体制的确立,金陵从最早的应天府变金陵府,然后在元熙年间因为元熙帝六下江南,在扬州和金陵驻留最久,所以在大批江南士人的恳请下,金陵府重新恢复为应天府。
这金陵城又称为整个江南的中心,这朝阳门外大街和沧波门内大街再度成为整个江南最热闹显赫的区域。
一辆马车从沧波门内大街驶出,沿着护城河边直奔天坛大街而来。
天坛大街位于皇城南边正阳门外的山川坛以北直通到东面的天坛,这段路有好几里,比起沧波门内大街和朝阳门外大街来,这里显得要清静许多,但是两侧一样是朱墙碧瓦,高门大宅。
天坛大街中断一条巷子直通神乐观,这里是前明著名的神乐仙都所在,马车一直驶到神乐观门外,但是并未停下,却还沿着观门向南,在距离神乐观不到百步处停下,这里是一处很僻静的巷子深处,虽然宅邸略显老旧,但是却整洁异常,古松森森,鸟鸣林幽。
马车沿着角门进去,在东外院停下,甄应嘉从马车里下来,有些轻蔑地哼了一声,这才朝着跟随下车的另一位容貌有些和其相似的男子道:“这贾敬未免太胆小了一些吧,在京师城里装神弄鬼,也不知道究竟把龙禁尉糊弄住没有,咱们不好说,可是在这金陵城里,还这般小心翼翼,既是如此,何必来趟这趟浑水?”
“兄长切莫这么说,外人听见恐怕又要生波澜了。”紧随其后下来的男子皱了皱眉头,“子敬兄也有他的难处,毕竟宁国府偌大一家人都还在京师城,甭管日后会变成怎么样,但一旦咱们这边有动静,他肯定遮瞒不住,到时候他的儿孙可就难受了。”
“哼,都想两头下注,明哲保身,到关键时候,还能全力以赴么?”甄应嘉啐了一口,“应誉,贾化那边可有异动?我觉得这厮比贾敬还要奸狡,我几次试探,他都是顾左右而言他,可若是要说他是站在北边儿的,但他又和王子腾走得很近,王子腾信中也提到了他,称他是难得的人才,……”
被唤作应誉的便是甄家老二甄应誉,是南京礼部尚书,虽然只是一个举人出身,但是却因长袖善舞,在江南士林中颇有名声,与其他勋贵们出身的文臣大为不同。
“雨村在金陵这几年的确干得十分出色,想当初他才来时应天府衙里边内讧争斗不休,加之南京六部对应天府一直不待见,所以双方局面很僵,但雨村来之后短短一年时间就让南京六部都认可了他,而且这几年里应天府的考核都是优秀,此番大计,京师吏部据说是有意让其出任顺天府尹的,但是吴道南不好安排,所以才会搁置下来了,……”
大周的南北两都模式沿袭了前明,但是又略有不同,比如顺天府尹、府丞都要比寻常府高两级,应天府尹和府丞则不一定,既可以比寻常府的知府、同知高两级,也可以高一级,要看担任府尹和府丞的本人资历情况,也就是说顺天府尹、府丞为正三品、正四品是刚性原则,而应天府尹、府丞既可以是正三品、正四品,也可以是从三品、从四品,看官员自身资历。
像贾雨村就是因为资历问题,就是从三品,如果他出任顺天府尹,那就肯定要升迁一级为正三品。
“那这厮岂不是很失望?”甄应嘉对贾雨村的印象不佳,认为这厮太滑头,一直不肯明确态度,当然当下的这些士绅文臣们绝大多数都是如此,他们也不敢挑得太明,这也给了很多人以观望的机会。
“那倒也不至于,雨村毕竟是湖州人,根基还是在江南,只是他处在那个位置上,众目睽睽,南京六部中也不完全是我们的人,肯定也有不少人一直盯着他。”
甄应誉倒是能理解对方,现在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自己这一干人谋划的大事看起来都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最大的问题就是军队。
现在能说牢牢掌握在己方的军队就只有王子腾的登莱军,但是登莱军再能打,能抗衡九边精锐?
牛继宗名义上是宣大总督,但是也只能控制大部分宣府军,而且宣府军士卒大多是北直、山西人,如果真的两边战事一开,宣府军能入牛继宗所言都能听从他的命令?
还有大同军,牛继宗口口声声说通过这么久的经营,也有一部分不得志的将领愿意跟着他走了,现在他更把史鼐调到了山西镇太原镇,史家上一代保龄侯在山西镇曾经担任总兵十余年,颇有根基,就看史鼐能不能借助父辈余荫重新把人脉延续下来,拉到一支军队了。
甄应誉不像其兄甄应嘉那样对王子腾、牛继宗等人十分信任,他一直有些怀疑这帮家伙为了助义忠亲王起事而不择手段,他们在北边可以说已经走投无路了,但甄家在江南却还有太多利益牵扯了。
王子腾还要好一些,毕竟登莱军已经被拉到了湖广,远离了北地,而且登莱军很多士卒在招募时便是有意识的在徐州等地招募,所以勉强也能和南边儿挨得上,登莱军也用其和杨应龙的土司军作战证明了其战斗力,
但牛继宗嘴里所说的宣府军、大同军和山西军就不太好说了。
那都是在北地腹地中,东面有蓟镇军和辽东军,西面有榆林军,而且这三军中也不完全是牛继宗能控制的,甚至在牛继宗控制力最强的宣府军,据甄应誉的了解,依然有敢和牛继宗叫板的人物,更别说大同军和山西军了。
这也是甄应誉不遗余力也要推动恢复淮阳镇的原因,没有一支属于己方能完全掌控的大军,一旦事变,北军南下,江南拿什么来抵当?靠登莱军一支么?再说南北地理气候不同,但是北军沿着运河南下,南军能抵挡得住么?
这是江南最大的弱点和软肋,甄应誉也清楚,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江南士绅都不愿意明确表态的主要原因,哪怕他们愿意私下里表态支持,甚至也承诺愿意给予钱粮上的帮助,但是却不肯出头露面,也不愿意表明身份。
“应誉,怎么你现在也这般消极气馁了?以往你可不是这样的。”甄应嘉有些不悦地看着自己的这位二弟。
都说自己这位二弟谋定后动深谋远虑,但是这种缺乏一点儿胆略气魄的性子却是他最大的弊病,做什么事儿都是前怕狼后怕虎,瞻前顾后,这样怎么能做大事?
“大哥,不是我消极气馁,这等事情,要么别做,要么就一定要成功,否则毁家灭族,你我三兄弟就会成为甄家罪人了。”甄应誉摇摇头,“所以我倒是觉得子敬兄和雨村这样的态度才是老成谋国,……”
听得甄应誉对贾敬也这般赞许,甄应嘉心里更不爽。
义忠亲王对贾敬也是极为看重,连汤宾尹都对贾敬十分尊重,这也让甄应嘉有些嫉妒。
要说甄家出力最大,这么多年来为太子义忠亲王鞍前马后做了无数事情,这贾敬在道观里多了十多年,现在突然冒出来要来摘桃子了,这未免也太让人心气不顺了。
“行了,走吧,你把贾敬吹捧得这么高,待会儿就能看看他又有什么好主意,这么久来他又干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了。”
甄应嘉一拂袖,率先往里走,甄应誉也只能苦笑,自己这位兄长倒也是一个做实事的人,唯一缺点就是心胸太狭隘了一些,容不得人。
这幢宅子紧挨着神乐观,也是贾敬的要求,据说是贾敬在道观里住习惯了,现在没有点儿道观里的种种声响,他反而睡不踏实了,这样挨着也能有个念想,这里也成为太子义忠亲王在金陵最重要的一处联络点。
平时贾敬便在里边办公待客,包括南直隶和两浙、江右那边的各种消息以及事务分派,基本上都要从这里出去,这也是甄应嘉最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