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雨后初晴,乡野之间此时大概还弥漫着泥土的清香,山林之间此时大概正摇曳着满山残红新翠,便是城市之间,也有些烟雨洗净尘埃之态。
但城市终究是城市,何况眼下的东京城虽然始终没有恢复到鼎盛状态,却依然有可能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所以,雨水之后,东京城还是很快就恢复了喧嚷与躁动,
而这种喧嚷与躁动,更是随着四月份的到来变得更加明显起来满城士民都在讨论扩军讯息的时候,赵官家再度收到了一明一暗两个坏消息:
明的那个,其实是早有预料的事情,所以并不值得感时伤怀暗的那个,虽有些出乎意料,但因为是暗的,也偏偏不好拿出来讲。
具体一点好了,所谓明的坏消息,乃是户部尚书林景默终于给赵官家递交了一个大略的财政条陈,户部比照着人口,以神宗朝的各项税收数据为参考,以丰亨豫大时的各项数据为理论上限,按照之前几年中央财政恢复的速度,大约给出了一个细细说起来极为复杂,但总结起来却也格外简单的结论假设以三年为期,也就是建炎十年北伐来算,朝廷将最少有三千万贯军资和数百万石粮草的缺口。
而如果是五年,那理论上或许还可以完成北伐的充足准备。
这个足足有几十万字,使用了很多最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表格,几乎像是一本书的条陈是很有说服力的,但也很残酷。
因为这里面,真是是把能算的都尽量算进去了。
比如说,江南西路的虔州因为有矿场和瓷器,而且有很多苗寨充当潜在消费对象,所以素来是公认的商税大州,从神宗朝时到靖康之前,一直可以为朝廷稳定提供每年近五万贯的商税。但靖康之乱后,虔贼大起,这五万贯的直接收入当然就一文都没了。
而等到岳飞平定了虔州后,之前一整年,虔州商税则迅速恢复到了两万多贯。
对此,户部认为,下一年虔州商税就很可能会恢复到三万多贯的水平了,后年将会到达四万贯。
但也仅此而已了。
短时间内,虔州的商税将会一直卡在四万贯这个水平上不再增长,断不可能像之前几十年间那般稳定供给五万贯的水准。
原因很简单,根据相对应的田赋,户部推断,虔州那里到底是流失了一部分消费人口。非只如此,虔州州城城东有个七里镇,镇上有个磁窑,属于顶级名窑这个七里镇彼时每年能直接纳税好几千贯,以至于朝廷专门在这里设置了一个类似于税务办的机构!
而现在呢,经过多年虔贼为祸,七里镇依然存在,可这个瓷窑却已经中断好几年了,即便是已经开始重新烧制,但因为商路崩溃,奢侈品市场大大缩水等等缘故,恢复速度是极慢的往后几年,这个七里镇恐怕只能提供几百贯的出息了。
所以,最后户部给的结论就是,虔州往后三年的总商税,将会是十一到十二万贯间。
实际上,从虔州这个地方的商税就能以小见大,明白过来眼下大宋的财政问题所在底子还在,但上限因为人口减少和两河被侵占而大大降低,与此同时,战乱对经济体系造成了严重的破坏,想恢复到理论上限是需要时间的。
类似的细节在这个户部条陈里还有很多。
诸如如福建路邵武军某处银矿渐渐枯竭,以后每年要按照递减三百贯来计算
以及杭州城外某个交易集镇在之前的军乱中彻底消失,目前没有重建迹象种种记录五花八门,让赵官家大开眼界。
甚至赵玖还真就从这个条陈中学到了一些其他的奇奇怪怪知识比如这年头苏州的税收远远低于杭州,原因是苏州外围有很多沼泽,限制了城镇发展,几十年来税收一直没有多少增长,但杭州的人口与市集数量却在不停攀升。
总之,这份条陈是如此细致和如此具有说服力,以至于所有人都明白过来,林景默绝对是有备而来,那个建财的建议十之八九出自于他,而他恐怕从去年冬日刚一回来,就开始准备这项大工程了。
对此,赵官家也不得不服。但不得不服,却也意味着赵玖不得不面对那个最少三千万贯的大窟窿。
没错,当然是最少,因为户部这个条陈到底是一个理想化的模型,全都按照理论上的可持续恢复来算的,并没有考虑到什么灾什么祸导致的额外支出,也没有考虑中途爆发小规模战斗的消耗。
所以,假设赵官家想在三年后就北伐,在他就必须得在正常的国家财政外,于三年内搞到额外的三千万贯!
只多不少。
而说起这个,就不得不提另外一个坏消息了,张俊给赵官家来密札了他的船队,先去日本,再去高丽,辗转许久,最终回到了邓州,却只出了四分之一的货。
原因很简单,船队规模太大了,外加还有一艘明显的武装船,所以反而弄巧成拙,让日本人如临大敌尤其是船队在九州博多港卖出去两船货后,尝试转到更东面的时候,日本人明显被刺激到了,竟然派出大量内海船只尾随监视,各处港口也全然不再与船队交易,只是看在赵宋皇家旗号上谨慎给与了正常补给罢了。
至于说强买强卖?
别开玩笑了,船队虽然庞大,也有一艘武装船,却架不住肚子里还有整个京东两路海商、淮南两路大商贾,以及张俊张都统的本钱,甚至还有赵官家的无本本钱谁疯了啊,敢真就带着这么多丝绸瓷器去干仗?!
最后,在濑户内海的备后这个地方,终于有个胆子大的日本官员带着日本朝廷旨意上船交涉了,好说歹说,看在赵官家在登州给的公文、旗帜的面上稍微放松下来,算是信了三分,就让本地的日本西国商人上船来又买了两船货,然后还稍作交涉,让日本朝廷出面用白银和黄金买走了几乎所有用来压仓的铜钱日本人的确喜欢大宋的铜钱,从这个角度来说,进行一定的贵金属贸易或许可行。
毕竟,大宋虽然也缺铜,可更缺银子和金子靖康期间,金人掠夺走了巨量的金、银,却居然没有掠夺铜钱,这就使得这个交易对双方而言都还是极有赚头的。
但也仅此而已了。
接下来,日本人死活都不许船只继续往日本腹心之地走了,也拒绝再买超出正常需求的商品。
整个日本之行,只能说,张俊张太尉那个什么日本朝廷药丸的话纯属扯淡!人家日本朝廷明显还是有足够的威信与行动力的,不然如何沿途港口都行动一致?
而赵官家那个什么人家不买就烧港口的话也是扯淡!数千里外,隔着大海,万一放了火,把自家的丝绸点着了到底算谁的?
就日本人那些港口,全国加一起都没这些船肚子里的丝绸值钱!
最后,船队载着前来询问此事首尾的日本使者,也就是那个因为妥善处理此事已经升职为中务大辅的备后守了,准备直接回来。但领头的张俊家人实在是觉得三十艘船过去,只卖了四艘船的货太磕碜了就干脆说服其他人,借道北面,从博多港出发,又往高丽过去了,乃是到了开京边上著名的礼成港。
结果高丽人的反应更加激烈,更加如临大敌。
不过,这倒不是说人家高丽人就怕了这几十艘海船,跟停止了遣唐使后一直比较封闭、保守和敏感的日本不同,朝鲜半岛之前几百年一直跟中原王朝交流紧密,而且是素来有海贸传统的。比如唐末新罗时期,正是在淮东一带参过军、拿过绿卡的新罗人张保皋在大唐陷入内乱后实际上承包了东亚海贸。
全盛时期,张保皋的船队光是每年在明州港前的暗礁处沉没的海船数量,都得有个十几、几十艘的规模当然了,沿着浅海行进的海船肯定没有眼下张太尉的船这么大就是了。
换言之,高丽人是有相当的近海中短程作战能力的。
事情的真相其实很简单归根到底,乃是高丽与日本不同,他们作为女真邻国,大宋和大辽的邦属,一开始就深深卷入到了辽金宋金这场长达二十年的战争中,只是没有下场而已。所以对高丽人而言,一个处理不好,很可能就意味着要国家要直接进入全面战争状态。
而郑知常带回了金河泊会盟与赵官家覆灭西夏的消息以后,高丽人内部更是出现了剧烈的争论,在外交角度也就更加敏感和慎重。
而且莫忘了,此时赵官家派出搞联盟的使节也恰逢其会,刚刚抵达高丽首都。
故此,此时看到这三十艘大海船过来,高丽当然如临大敌,他们还以为这批船队和鸿胪寺使节一样,代表了那位在高丽已经被传到神乎其神的赵官家某种态度呢。
不过,好在有国际友人郑知常,就数他的面子最大,在他亲自登船询问,做了澄清、解开误会后,高丽人半信半疑之余,选择了跟日本一样的谨慎态度他们按照略大于正常贸易需求量的份额购买了三艘船的货物。
而且,这次交易是集中的、且延后的。
乃是在船队被无数近海船只,包括火船什么的团团包围下进行的官方交易,是在高丽朝廷内部经过谨慎且激烈的政治斗争,定下了前往谒见赵官家的时节人选后,进行的一次。
交易结束后,船队被明确告知,船队往礼成港以外的任何港口,他们都不会接待,建议船队速速折返。
无奈何下,船队只能载着去往高丽的鸿胪寺官员,以及高丽人的枢相、郑知常的政敌、此番回访大宋的使节,也算是大宋人民的半个老朋友的金富轼返回登州。
老头今年已经算是花甲之年了,还要为国事天天到处跑,也算是辛苦。
不管如何了,三十艘船的货只卖出去七八艘,虽然盈余是有的,甚至是赚了几十万贯回来,但从赵官家这个角度而言却无疑是失败的因为日本和高丽的谨慎态度摆在那里,想进行超出正常贸易需求的贸易恐怕真需要刀兵才行,但此时大宋是没法像赵官家之前臆想的那般进行远洋作战的。
不是说不可以,而是说不值得。
不说别的,前面还有三千万的窟窿,搞一次远洋突袭作战,又需要多少成本?
便是侥幸成功,市场饱和之下,三五年又能多赚多少?能换回来吗?何况还有战败可能以及许多人力之外因素。
须知道,军费可都是民脂民膏!是虔州窑工、邵武军矿工拿血汗换来的!赵玖除非是脑子抽了,才会选择此时跟日本与高丽动武。
大开海路,倾销商品,搞经济殖民,不是不能搞,但要讲方法,讲时间。
不过,只以北伐而论,若海上暂且不能作为外挂,又该怎么捞钱呢?
大约十来日后,时间来到四月中旬,在御营军队的护送下,高丽使节金富轼、日本使节平忠盛,以及出使往高丽回来的鸿胪寺官员徐兢,外加张俊专门派来给赵官家送海贸纲的队伍,一起抵达了东京。
随即,事情就有些不对路了,先是一众从东面来的人被要求专门南面的南熏门,一开始高丽使团和日本使团还以为这是重视,因为南熏门正对着御街。然而,等到了南熏门,果然有赵官家亲信中的亲信杨沂中率御前班直数百前来迎接,却只是来迎接海贸纲的。
高丽人也好,日本人也罢,包括鸿胪寺官员徐兢都只能目视那些日本、高丽特产外加十几万贯的银钱一路走上御街,在御前班直的护送下直达宣德楼,而自己这些人却在中途被撵到了鸿胪寺下属的礼宾院,然后根本就没人理会。
这个时候,高丽人和日本人才彻底醒悟,敢情自己才是个添头。
“雷川公。”
中午抵达礼宾院,不过一个时辰,下午时分,鸿胪寺主簿、去往高丽的使者徐兢便去而复返,估计也就是匆匆去鸿胪寺做了个交接便回来了,而回来以后,这位鸿胪寺主簿直接来到了金富轼下榻的地方,抹了一把汗后,不由面露惭愧之色。“今日怠慢雷川公了。不意朝廷只重官家私囊,不重邦交!”
正在院中看邸报的金富轼缓缓抬头,这名年近六旬的高丽枢相仔细打量了一下足足比自己小了二十六岁的徐兢,方才一时叹气:“明叔,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刚过而立之年的徐兢微微一怔,但还是脱口而出:“十年不止。”
“不错。”金富轼将邸报按在膝上,感慨以对。“之前太上道君皇帝在位时,高丽使宋多是老夫来担当,而大宋使高丽只有一次,正是十年前,乃是你来担当,彼时你先在东京随老夫学高丽文字,又一起往开京,再一起折返,同吃同住两三载,乃成异国至交后来靖康大乱,老夫只以为你我二人此生再无缘分相见,却不料居然能再度同船往来明叔,老夫是极为珍惜你我情谊的,也看得出你对老夫素来赤诚。”
徐兢闻言微微一怔,几乎失态。
话说,徐兢作为十年前大宋正式出使高丽的使节,却坐视一个彼时的海商王伦通过外戚幸进为九卿之一,而自己一直到此时朝廷需要外交专业人士才被临时提拔过来担任使者是有缘故的徐兢本人是个善于书画诗词的富贵公子,之前最大的成就就是出使高丽,但他爹徐闳中却是在宣和年间做到两淮转运使的高官!
而在宣和年间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大概率是要丰亨豫大一党的。
实际上也正是如此,徐兢他爹徐闳中不但依附蔡京,还依附郑居中。所以靖康一开始,他就被他爹连累,滚去池州当个某税监负责人去了,一直在那里干了四五年,然后又死了亲爹,守完了孝,再然后又空闲了快一年才被征召过来。
换言之,这位徐大使、徐主簿,根本就是吕本中兄弟、郑亿年兄弟、高衙内兄弟一类的混合体,论倒霉和祖上坏事程度,肯定比不上高氏兄弟和郑氏兄弟,更是全家躲过了靖康大变论走运也肯定比不上吕本中兄弟,人家吕公相靖康后的传奇经历估计也算是大宋独一遭了当然,作诗也不如,不过据说画画水平很高。
但这些都无所谓了,关键是,架不住此人当年为了奉承太上道君皇帝,阴差阳错混了个外语专长可见,懂一门外语还是比较重要的。
“明叔。”
金富轼见状愈发感慨。“咱们虽说是至交,可老夫长你快三十岁,你若是不忌讳,老夫今日便与讲些君子之交不该讲的话。”
徐兢素来服气金富轼,此时闻言自然强压种种情绪,上前来到院中与对方在树荫下对坐。
“明叔。”金富轼按着手中邸报认真相对。“你先与老夫说实话,有没有因为自家仕途起伏,对你们现在这位赵官家有怨怼之意?”
“怎么会呢?”徐兢尴尬一笑,扭过头去做答。“我家中沦落乃是靖康时的事情,便是怨也只怨渊圣皇帝,最多扯上退休的吕相公、许相公,乃至于李光李中丞那些人,官家对我只有起复之恩。”
金富轼一声不吭,只是盯住对方不放。
徐兢沉默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周围,这才低声相对:“其实还是对王伦那种幸进之徒有些不满,一个海商,只因为走了外戚的路子,便一朝成了九卿,位列秘阁”
“只是王伦吗?”金富轼终于开口,却还是盯住对方不放。
“自然不止是王伦一人。”徐兢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低声叹气。“一朝回京,虽说又做了七品京官,可昔日旧识一个不在,还是有些彼黍离离之心况且,满朝朱紫皆是往日小吏、末官,自己虽然知道这是天下大乱,时势释然,但心中却还是有些难以释然总想着,想着更进一步。”
说到最后,徐兢居然有些面红耳赤,然后直接低下了头。
“老夫晓得了。”金富轼微微点头,顺势说了下去。“然后就对整个朝廷大略,对你们官家,都隐隐有了抵触之意这其实也算是人之常情,便是老夫在高丽,因为领着开京两班,不也与西京两班势同水火吗?但是明叔,大宋与高丽并不同”
“是。”徐兢勉力抬起头来,面色还是有些尴尬之态。
“高丽那里,老夫总是有三分把握收拾掉那些人的。”金富轼看到对方神色不靖,便语气放缓,微微笑道。“可大宋这里呢,却是赵官家的一言之堂!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你们这位赵官家逢大乱而起,收拾人心,建制御营,凡七八载使国家到了这个局面,便是有一两个不满的,又如何呢?谁能真正反对他?李纲李伯纪何等人物,上了个那么激烈的奏疏,可曾动摇一丝一毫?而你一个区区七品京官,要真是心怀怨怼,还能找到什么好不成?”
徐兢坐在金富轼对面,双手按住膝盖,忍不住长呼了一口气,似乎放下了什么负担一般:“谁说不是呢?”
“而且你之前言语其实是有道理的。”金富轼继续循循善诱。“你是所谓蔡京余党,是被眼下那些江南缓进派,是已经被这位官家摒除的渊圣旧臣所敌视的,若非是这位官家和小吏出身的首相当政,你哪来的机会重登仕途?便是你我二人,又哪来的机会在此处剖心挖腹?要珍惜眼下才对。”
徐兢叹了口气,终于起身拱手低头:“雷川公说得对,是我错了。”
“明叔晓得这番道理就好。”金富轼见到对方认错,心中宽慰,当即颔首。“如今大宋政治清明,官家又是个锐意进取的,你如此年轻,只要姿态摆对,认真做事,将来未必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过你家先人的且坐。”
徐兢坐回远处,颔首不及,愈发释然起来。
而金富轼却俯身挨过去,恳切相对:“现在咱们回头再看你那句话,便是没有怨怼之意流露,你的话也不对!想你们那位官家,后宫只两个贵妃,内侍只几百,还多是靖康旧人,宫苑做鱼塘的做鱼塘,改成蹴鞠场的改成蹴鞠场我三四年前在宫中一见,便晓得这位天子心存大志,一心一意是要雪靖康之耻的这种天子,七八年没在意私囊,怎么可能今日就在意私囊了?依着老夫来看,所谓私囊,怕也是公囊,张俊送来的海贸纲,十之八九还是要存起来给国用的。”
徐兢沉默了一下,还是微微挑眉摇头:“便是如此,重视死物,无视邦交,也是因小失大”
“那倒也未必。”金富轼忽然苦笑。“老夫倒觉得,你们官家这是在给我还有隔壁那些日本人提醒呢倒是明叔,你没看最近一期的邸报吗?”
徐兢微微一怔:“雷川公何意?邸报上有什么?”
“明叔且长点心吧!”金富轼愈发苦笑,却是将膝上邸报折起,塞给对方。“拿去,老夫刚刚着人买的,只刚刚看完头版头条,你也看完这头版头条再说!”
说完,金富轼负手起身,就在自己下榻的院中摇头踱步。
而徐兢怀中打开邸报,只是一看,便惊愕起身,然后扭头看向了金富轼:“朝廷竟出如此荒唐之策?成何体统?!”
“靖康之变,那才叫不成体统!”金富轼头也不回,只是一边负手踱步,一边长吁短叹。“国家北伐缺三千万贯,公开向天下求聚财之策,怎么能算是不成体统呢?况且,此举难道不是按照你家张枢相建财一略所施为的吗?也算是示民以诚了。”
“可”
徐兢欲言又止,显然想到了什么。“此举倒有些熙宁变法时的味道了,王舒王欲求新法,什么人都见只是彼时没有这般厉害的邸报罢了而我们官家也确实推崇王舒王。”
“不错。”金富轼继续在院中负手踱步不停。“眼下局面,确实像熙宁变法。而老夫对王舒王的学问素来是向来推崇的,对熙宁变法却多有不值因为谁都知道,变法最终没成,西夏没打下来,反而民怨沸腾。”
“那”徐兢本能出声。
“老夫知道你要问什么,或者想说什么,但今日,大宋官家这般作为,倒是让老夫不敢轻易置喙了。”金富轼继续负手踱步不停。“因为老夫着实不知道他将来能不能成事十年前,谁知道女真人能一朝酿成靖康之变?七年前,谁知道你们这位官家能收回旧都、扫荡西北,甚至臣妾契丹、蒙古?”
“可”徐兢望着对方背影,额头出汗不说,甚至还咽了一口口水,方才紧张询问。“可我还是想问问雷川公此事到底能不能成?”
“明叔,今日你问老夫此事妥不妥当,便相当于问北伐这事能不能成,可这事老夫如何敢知道?”金富轼背对徐兢,幽幽叹气。“须知道,此事能不能成,不仅关乎你们大宋和你们官家,也关乎我们高丽人的生死存亡!老夫此次过来,就是尽量求一个不敢知道而已。”
徐兢犹豫了一下,还是握着邸报追问:“雷川公,只以你我私交,私人来问,你觉得能不能成?”
金富轼终于止步,然后回过头来,一双眉毛紧紧蹙起,双目如电一般盯住了自己这个异国故友。
徐兢一时被吓住,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而看了对方片刻,金富轼终于闭目叹气:“明叔我心里大约是觉得能成的,但还是不敢说、不能说!”
徐兢慌乱一时,匆匆颔首,然后竟然直接夹着那份邸报逃走了,而金富轼望着自己这个年轻故友的背影,只是在花红柳绿的院中黯然肃立。
暂不提金富轼是如何感慨,另一边,徐兢逃出重兵把守的高丽使团所居院落,却并未走远,而是越过了同样重兵把守的日本使节团院落,进入了另一个重兵把守的礼宾馆院落。
进了此院之后,徐兢顺着满院的御前班直,趋步转入到了一个小套院,然后头也不抬,直接俯首而拜,然后头也不抬,便将之前交谈毫无保留,一并托出。
“他是这么说的?”坐在院中晒太阳的赵玖若有所思。
“是。”徐兢捏着邸报,头都不敢抬。
“你被他看穿了。”想了一想,赵玖忽然在座中失笑。“这老头比郑知常强太多,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他此番过来,本就是要示好之余捏住立场不表态,以避免高丽独自面对女真人一面相信朕能北伐成功,一面不敢说、不能说恰恰就是他要对朕与大宋朝廷说的。人家坦坦荡荡,倒显得咱们以诡道对之,不免小气了一些。”
徐兢抬起头来,满头大汗,一时惶恐。
而旁边肃立的鸿胪寺卿王伦赶紧拱手出言:“官家,徐主簿有功无过,不说此事,便是此番出使高丽,按照旨意,将金富轼这个真正能做事、能管事的人带来,而不是郑知常,本身便算是不辱使命了。”
赵玖继续哂笑:“朕又没说他有过,而且便是此行也不算失败朕也是刚刚才想明白,金富轼虽说有些能耐,但毕竟受制于小国,受制于高丽党争他那些话既是他原本准备给朕说的,实际上也是被逼着不得不说的。”
王伦与徐兢一起松了口气,而后者更是抓了抓手中邸报,微微抬头。
下一刻,赵官家霍然起身,周围甲士也在杨沂中的带领下一起随行启动,但走不过三四步,这位官家却又回过头来:“徐主簿似乎还有话说?”
“是陛下、官家!”刚刚转过身来的徐兢慌里慌张将手中邸报展开,匆匆寻到那个头版头条。
赵玖彻底转过头来,笑的愈发灿烂:“你有给国家聚财的好法子?”
“臣有一策。”徐兢咽了下口水,勉力而对。“官家可以加税!加商税!”
此言一出,王伦登时摇头,便是杨沂中也难得微微走了下眉头。
至于赵玖,其实一开始就没抱希望自从他被现实逼得不得不公开求助后,这些天他和都省收到的奏疏、建议简直五花八门,但大部分都没有超出职业官僚们的预定方案。
譬如加商税,当然也在考虑之中必要时竭泽而渔,也不是不行,但那是必要时,得等到国家真的没其他路走了,才会如此。
故此,赵官家一面心中直接给此人打上一个急功近利二世祖,只能用在高丽事务上的标签,一面却又言笑晏晏,准备一句话敷衍过去,然后赶紧回去更新已经变成周更的。
然而,这位外语专长的二世祖似乎看出了赵官家的心思,也可能是终于整理好了语言,却是赶紧解释:“官家,臣说的加商税不是那些旧税,而是一种新税,臣是从这次张太尉船队日本经历中参悟出来的刚刚有看到邸报,便有了想法。”
赵玖终于稳住心思,认真再问:“具体怎么说?”
“官家好让官家知道。”这徐兢情知到了关键,更知道机会难得,赶紧言道。“此番船队去日本、高丽,官家在登州赐下的旗帜、文书起了大用所以回途中,船上老海商就说,愿意用一年一万贯的价钱,买一个官家的旗子!”
此言一出,旁边海商出身的鸿胪寺卿王伦直接情不自禁啧了一声,俨然是有所醒悟这根本就是向海商出卖正店资格。
正店的名头是怎么来的,不就是有官方给与的自酿酒资格吗?那也要给朝廷交钱的。
换言之,徐兢这个建议还真是一个开辟财源的好路子。
但与此同时,刚刚还在微笑的赵玖脑中一个激灵,却是当场怔住因为他不光是被对方卖旗子的创意给镇住了,而且被对方的想法给刺激到了,然后回想起后世似乎是有这么一个类似的敛财的法子,好像是一个税种,也是出卖国家和皇室信誉这种东西的思路,所以非但不会积累民怨,反而会被人称之为良税。
偏偏一时想不起来具体内容。
“然后呢?”赵官家回过神来,一面努力思索,一面紧蹙眉头追问。“仅仅是给海商卖旗子吗?”
“当然不止是卖旗子”徐兢赶紧道来。“官家,还可以给各个行当都出类似的东西也未必就是旗子,更多时候,乃是一封加了官印的文书”
“印花税!”赵玖绕过了徐兢,重新坐回到了院中树下的椅子,然后仰头感慨。“还有北伐基金彩票,外加海标旗这才当了几年官家,真就什么都忘了!徐卿,朕素来讲信用,你今天这个建议,值一个鸿胪寺少卿!”
徐兢先是茫然不解,继而大喜过望。
:感谢新盟主凡人你好烦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