胚胎培养室。
此时这里的状况与之前已有天壤之别。
培养仓已然凭空消失。
豆子般大小的胚胎失去了支撑,却依然悬浮在半空中。
原本包裹着胚胎的营养液也已经消失。
链接在胚胎培养仓上共计九百个营养液输出管打开着,大量的高浓营养液正从管口往外喷溅。
但没有一滴液体掉落到培养室的地板上。
这些如同开闸放水般涌出的能量液,全被正在复活的胚胎以水晶水熊虫的相似特性统统吸收了进去。
过去困扰营养组的吸收问题被迎刃而解了。
因为现在的胚胎本质上就是个缩微型的水晶水熊虫,既能吸收能量,又能将物质转化为能量后再行吸收。
之前测试失败的众多营养液配方,以及大量的库存原料,现在也统统运用了起来。
不再需要考虑精细化的配比,甚至不需要完整溶化,不需要调配成溶液,只用稍微加点水,使其能进入管道输送,便能用得上。
小小的培养室里,现在凝聚出了个由营养液组成的漩涡。
胚胎便是漩涡的中心。
悄无声息的,培养室顶部的一个注入口缓缓打开,开始滋滋滋的往外喷射透明液体。
一粒粒肉眼不可见的海拉细胞变异链顺着溶液流入培养仓,并以极快的速度顺着漩涡流的方向朝着胚胎旋转涌去。
此时,尸骸星球的飞行速度已经达到每秒2997万公里,即将抵达光速。
杨国定躺上了与林拉的病床相邻的另一张床。
他的眼皮正艰难的一张一合。
他累了。
他身体里的每个细胞仿佛都在告诉他,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如今的杨国定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更知道此时只要一睡,必然是就此长眠。
物理速度越接近光速,物质被拉长的比例膨胀得就越来越快,正呈几何级数疯狂增长。
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拉得太长,哪怕只是一粒细胞都变成了一根长达数百万公里的线条。
每一次神经信号的传递,都变成了遥远的长征。
但杨国定却咬紧了牙关,尽可能的保持着思绪清明,哪怕他每次都需要超过十秒的“延迟”才能完成一个完整的念头。
他还在等待时机。
他注视着眼前的管理系统建模。
代表同事生命的绿色光点正一个接着一个的熄灭。
这些光点就像是古代的皇宫里的长命灯,每熄灭一盏灯,便失去一个人。
但胚胎室那边的营养供应依然稳定,海拉基因的注入也依然循序渐进的完成着。
胚胎的扫描建模比起之前多了个数据,正是海拉基因与胚胎的融合度。
在人体中所向无敌的海拉到了虚能的世界里,倒是有了些变化,不再如之前强势,依然会被降格为本源能量,只是比起一般的本源能量,要多携带了一些信息。
这些信息成功的对胚胎里的虚能组织造成干扰。
随着融合比例持续提升,在超过99时,虚能细胞终于重新开始主动分裂。
就在此时,研究所基地里再度响起刺耳声音。
这不是警报,只是即将抵达光速前的最后一次提醒。
1秒后,尸骸星球飞行速度是299792458米秒。
正式抵达光速。
杨国定“睡着了”。
但在他入睡之前,他提前传达出去的念头完成了最后一步操作,激活研究所最后的全部库存能源,瞬间注入胚胎,使其重归实能化。
在无数个外部探测器或电磁波、或光学、或量子扫描手段的监测下,尸骸星球与十八艘蠕虫三型飞船在宇宙中凭空消失了。
取而代之是一束极其凝聚的光。
没人知道这束光芒究竟有多长。
光以尸骸星球消失的地方为出发点,如匹诺曹的鼻子般一直向前推进,刺向宇宙深空。
百万公里、千万公里、数亿公里
一年过去了。
两年过去了。
光芒依然在拉长,像一把永远都不会熄灭的激光手电。
在人类的一切监测手段之下,它都只是一束看似平常的光。
没人知道它的终点在哪里。
或许,如果没有遇到阻挡,它能照到宇宙的边界。
繁星用数年的注视“目送”着光远去。
随后繁星将原始基因研究所里的故事写进了自己的保密数据库,与陈锋的记忆放在了一起。
繁星的心底多少涌出了些惭愧的情绪。
她让林拉失望了。
林拉想青史留名,但现在关于她和杨国定,以及其他所有人的事迹却不得不变成个秘密。
事实上,绝大部分参与到这项目里的外部工作人员大多不知道这事与先哲的复活大计有关。
少有的知情者也不需要别人来宣读保密条例,用脚指头去想也知道,关于先哲的一切,都称得上人类的最高机密。
在文明的战争中,总会有些无名英雄在没人知道的地方,以没人知道的方式,为最崇高的目标而牺牲。
只有当战争结束,文明迎来和平年代,这些不能说的秘密才能被重新拿出来。
繁星又低头看向眼前的一张纸条。
那是察觉到她的存在的空白者诗人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的人格会成为先哲复苏的养分,我们的信念会聚合成他的思维道标。我们为他留下了一枚种子。这枚种子会长成一座桥梁,将后世的先哲人格与他前世留下的记忆符号链接在一起。桥梁会让他一点点找回属于他的记忆。到那时候,先哲将会迎来一次真正的新生。请安静的等待吧,总有一天,他会在人类需要的时候,以人类需要的姿态重新出现在宇宙中,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这是宇宙的意识给我们的答案。我们生于宇宙,便要相信宇宙。”
繁星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笑容。
她不禁回忆起“过去”。
在已经逝去的时间线里,每一次自己都得在懵懵懂懂中等待与他重逢。
这一次,自己却是从他手中接过了守望着人类前进的职责,带着更强烈的期盼之心去等待。
这般感觉,还挺不错。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去数十年,时间走到了2801年。
无名舰队在银河系里的远航已经持续了整整87年。
自2743年后,也过去了57年。
在这57年间,人类的科技发展出现了大规模的停滞。
几乎超过90的新成果都与对实能、虚能和宇宙中位值的运用有关。
这属于应用科学的范畴,在基础科学上并无太大建树。
简单的讲,那便是人类似乎已经触摸到了宇宙科技的极限,只能累积量变,再不能触发质变。
庞大的星门已经将整个猎户臂串联到了一起。
人类的疆域已经往外走,开始深度涉足英仙臂。
再往里面走,随着人类与复眼者的战线推移,人类在人马座旋臂中也建成了数百个分别由少则数十枚恒星,多则上千枚恒星组成的超大型分散聚居区。
人类的总人口在经过了二十八世纪初期的短暂停滞后,又开始了指数级膨胀,如同当年的二十世纪一般。
巨大的生产力革命带来了更巨大的种群扩张。
但种群扩张并不代表绝对的科技提升,人类还需要沿着既定道路继续往前行。
2801年3月,在经过数十年的等待后,一项前所未有的革命技术诞生了。
地球生物研究所通过对海拉细胞、地球生命初代原始基因信息、陈锋的基因信息相互对照,再将繁星从陈锋的复活计划中提炼出来的众多分析结果融入进去,人类渴望已久的人体冷冻技术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无名舰队的主战舰战斗训练室里,童玲完成了一天的教学,双手插兜着往穿梭机走去。
学员们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目光中少不得藏着丝膜拜与敬畏。
童玲在这几十年内又先后出动了十余次。
她用铁打的战绩证明了自己远超同济的能力,更建立了赫赫威名。
“童教官真好看。唉,就是可惜了”
等童玲走远了,一个愣头青低声嘀咕着。
这是个年仅三十岁的合成人,属于长臂族和太阳族的混血,性格十分跳脱,胆子也贼大。
啪!
旁边的奥顿族战士伸出大手敲了下他脑袋,“想什么呢。白痴。”
“我是觉得,童教官其实有点自私了。她这么厉害,那她的基因肯定具备很高的战斗天赋,可为什么她总不愿意稍微分享一下呢?哪怕只偶尔提供一个胚胎也好啊,这也算是做贡献嘛。”
“卧槽这话你也敢说?”
“要给童教官听了去,你得脱层皮。”
“算了,哥哥们这就给你上一课,万一哪天童教官知道了。你也好告诉他你已经被教训过了,否则可有得你好受。”
于是乎,可怜的愣头青被当场狠揍了一顿。
童玲回到房间,脱下战斗服,里面只穿着件黑色的贴身背心,将她精致的身段展露无遗。
虽然她已是128岁“高龄”,但她的容貌看起来倒也很有些二八年华的味道。
童玲走到洗漱间,先洗了把冷水脸,然后呆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刚才那憨憨在背后编排自己的话,她其实一字不差全听完了。
只是她懒得计较。
这些年来,随着她战功日盛,又接过了龙教官的职责,成为整个舰队的作战训练总教官,在日常教学中不得不时常摆出副冷漠的面孔,其他人开始不自觉的越来越怕她,以至于将各自幻想的恐怖人设附加到了她的身上。
她不在乎,也并未觉得困扰。
她的苦恼在另一件事上。
2740年的某一天,她在又一次呼唤哥而迟迟未能得到回应后,找舰队总指挥官秦光申请了一次最高知情权。
八年后,童玲很幸运的得到了主脑繁星的最高等级信任度授权,让她知道了发生在27402745年间的星空光束异常现象的真相。
童玲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悚然意识到一件事。
龙教官和哥其实都是同一个人,就是普通人以为的,已经死去数百年的先哲陈锋。
她终于恍然大悟。
难怪哥给的终极训练与虚幻历史中发生的事那么像,里面的战斗细节设计得那么真实,逻辑那么严谨,自己完成的难度那么高。
原来这根本就是先哲曾经做过的事,当自己也能做到时,的确就已经具备了和先哲相提并论的能力。
她心中的震惊无法形容。
作为一名谷神星上土生土长的太阳系人,她打从出生起,就生活在关于先哲的传说中。
那人是如此的伟大,虽然因为他的遗言,宇宙里并不存在他的雕像,但几乎每一个人都能对他的一生如数家珍,更会被他在虚无历史中完成的那些事情所深深震撼。
另外,100在她的生命里也占据了太大的比重。
打从她懂事以来,就一直在挑战着100留给她的训练。
虽然两人交谈的次数屈指可数,但童玲却能深切的感受到,每当自己变强一点,哥讲话的语气就会更满意一点。
这种细微巧妙的变化,一点点的影响着她的心灵。
她的奋斗既是为了自己,同时也是因为她想在哥面前证明些什么。
假装成先哲虚拟人格的龙教官,同样也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让她找到了自我,发挥出全部的天赋。
这种恩情,用言语难以形容。
自从汉界星系战役后,童玲与其他无名舰队里的战斗员在龙教官的教导下又过去了很多年。
可自2740年后,龙教官和哥一起突兀消失了,甚至没有好好的告别。
童玲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曾有很多猜测与揣度,但又不能打听,所以猜测只能是自己的臆想。直到2748年后,她得到授权,才终于知道真相。
在意识到被亿万人顶礼膜拜的先哲竟曾在自己身上倾注了那么多心血后,她更是既惶恐又自豪。
在确定先哲一定会在三十一世纪重现后,童玲开心了很久。
直到几年前,当自己的寿命跨过120岁,约莫等于二十一世纪人类跨过三十岁,开始在镜子里的脸庞上看到一丝丝几乎微不可查,但却客观存在的代表老去的痕迹时。
童玲绝望的意识到一件事,自己活不到3000年,见不到先哲了。
明明有好多话想与他说。
更做梦也想看到先哲驾驭着新型福尔盖装甲的英姿。
可这些美妙的幻想,在时间这把无形刀锋的面前,却脆弱得如同一层纸。
难以言喻的失落笼罩了她的心。
这是童玲最大的秘密。
“唉。可是,我正一天天的老去啊。”
童玲转身离开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