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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二章 秋风卷落叶

寿安城城主是一个眼窝深陷,一看就酒色过度的年轻人。

瞧他身上穿的锦绣、戴的珠玉,无不说明他的富贵出身。

据薛汝石所述,此人乃广平侯郦复的第三子,是个贪财好色、呼鹰走狗的家伙。广平侯嫌他太丢人,

早早将他赶出贵邑,调到边府来。

名为子业,其实一业无成。

靠着不知多少灵药堆叠,再加上确有一些修行天赋,才推开了天地门,成就腾龙。此后庸庸碌碌,广平侯费了许多功夫,帮忙积累官道成就,才让他混到了内府境。

神通自是没有一个的。

若不是有个好爹,无论如何也混不到一城之主的位置。

其人在寿安城的日子,也是天高皇帝远,自在享乐,每日里尽是些乌烟瘴气的事情。寿安城的城防一应事宜,都是城卫军主将、郦复当年的老部下袁振负责。

重玄胜前两日围城,郦子业甚至都没有上城楼。今天不知怎么,想起来巡视城防了。

姜望的乾阳赤瞳,甚至都能看清楚他那副没睡醒的样子。

按照薛汝石的说法,这种人应该是一劝就降才是

只想不到,现今反应会如此激烈。

其人在城楼上破口大骂,把那些个肮脏的俚语丢来丢去,骂得气势如虹,骂得新荣营数千人臊眉套眼。

骂得寿安城楼,一阵叫好之声重玄胜倒是不怎么在意。

他深知一个人平常的表现,并不意味着这个人的全部。

他也不在乎,郦子业这样的纨绔子弟,竟在危急关头体现出怎样迥异于平常的勇气。

因为奉隶府局势已定,几个人的决心和勇气,根本也无关大局了

若说还有点什么值得在意的,也就是新荣营的士气了,毕竟是“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的事情。

薛汝石看着城楼上的郦子业,看着这个他平日根本瞧不上的纨绔子弟明明有单手捏死其人的武力,明明有足够骂得其人吐血的口才,明明有无数个譬如良禽择木而栖的理由,但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灰头土脸地回到了重玄胜面前。

“重玄将军,我”

重玄胜却笑着问他:“广平侯是不是长洛人?“

薛汝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道:“祖籍是长洛。”

重玄胜警了姜望一眼,那意思是,你看我说得对可对?

然后才对薛汝石道:“被指着鼻子骂,不好受吧?“

薛汝石闷着没有吭声。

重玄胜语重心长地道:“薛将军啊,区区一个郦子业,今日存,明日亡,骂得再难听,对你的声名也没有什么影响。我不知夏国有多少个郦子业,但我知道同样一件事情,在夏史和在齐史里的记载,是完全不一样的。“

“末将知道了!”薛汝石道。

重玄胜拍了拍他的肩膀:“夏史必将终结于此战,一个岱城的存亡,是不会被记录的。但是齐史还很长,你能不能留下篇目,就看你的表现了。“

说完,他也不待薛汝石如何回应,便已经大步往前,靠近城门百步内,望向城楼之上:“郦子业!“

他洪声如雷,惊得城楼上旗幡都一振,也截停了郦子业的滔滔骂声:“老子知道你是个混账玩意,随便你怎么对夏国人作威作福,也懒得管你。但薛汝石不同!我予他令印,录他大名,他已是齐人!你敢辱骂老子的部将,是当真不想死得痛快吗?!”

他戟指城楼,仿佛点在了那个眼窝深陷的年轻人脸上:“今日你若不与他道歉,城破之时,必拿你点天灯!“

其声,其势,其威。

惊得郦子业后退一步,险些跌倒!

旁边的寿安城守将见势不妙,一手撑住他,一手往前一挥。

霎时间城楼上大弩动弦,八根足有九尺长的军制破法弩箭,封锁各处,呼啸着飙射而来。

重玄胜大手往前一按,重玄之力疯狂聚拢,直接将这八根咆哮的破法弩箭定止在空中!五指一握,这八根破法弩箭便扭曲起来,竟然搅成一团,被捏成了一个巨大的铁球。

“郦子业,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投降,道歉!否则的话”

空中巨大的铁球,随着他的话语而变幻形态,最后捏成了一个肚皮被剖开的铁人。随着重玄胜大手一招,重重地砸在了城门前!

轰!

“如此铁人!”

与此同时,他负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勾了一勾。

马背上的姜望自有默契,眸转赤金,只往那铁人一瞥,铁人肚脐的位置上,便簇起了一缕火焰,炙烈燃烧!

真个像是一个人,被活生生点了天灯!

郦子业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他是有爱国之心没错,是深恨齐人没错,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花花公子,调戏良家妇女在行,却从未真正经历过生死考验!此时亲眼见到他有可能的死状,以如此直观的方式呈现在面前,整个人几乎崩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风度不风度。

“扑灭它,扑灭它!“

他指着城楼下大喊。

有那附近的士官,赶紧掐动道术,引发瀑流倾落。

那道术之水冲到火焰上,反倒被火点燃!

火势顺着瀑流倒灌,几乎窜到了城楼上,焰光张牙舞爪。

城楼上一群士官,惊得人人后仰。

郦子业更是又往后跌一才发现,那火焰已经被护城大阵的光辉所阻。本就是没可能伤到他的

袁振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知道这寿安城,已是根本守不住了。

士气已崩,援军都绝。

任是谁来,也无力回天。

一城之主都被吓成这样,寿安城失守已是必然的事情只看他们愿不愿意殉城摆了。

他自己是不怕死的,郦子业骨子里有血气,咬咬牙兴许也能共城而死,但是其他人呢?

在郦子业惊得六神无主的时候,很多人的眼神,已经变了

愤怒可以滋生勇气,仇恨可以催发力量。但凉水浇透了,恐惧会熄灭一切。

袁振往前一站,将郦子业挡在身后,对重玄胜道:“我们可以投降,但是一重玄胜大手一挥,截断了他:“我不喜欢别人跟我谈条件。现在我来重复一遍我的条件,你能接受,

就开城!不能接受,就等死!“

“现在打开城门投降,这个叫郦子业的,诚恳跟我的部将道歉。如此,城开之时,寿安城一人不死。

我承诺你们和岱城守军同等的待遇,我承诺你们以后作为一个齐人的尊严!“

说到此处,重玄胜袍袖一卷:“选吧!“

“我不会道歉“

先前站都站不住的郦子业,喃喃说着,而后拔高了音量,歇斯底里起来:“想都别想,我不会道歉!

卖国贼该骂!我还要骂!薛汝石你这个狗一“

“你可以不道歉!”重玄胜用更宏大的声音将他的骂声压住,极其凶狠地道:“你也可以在我破城之前自杀,免于受苦!但你们广平侯府有多少人?是不是人人都来得及自杀?贵邑城破之时,我部将所受的侮辱,我以重玄之家名立誓,必为他讨还!“

薛汝石站在重玄胜的身后,一时无声。

他当然知道,重玄胜的这番姿态,是作秀的成分居多,可心里仍是不可避免地被触动了。

他不过阳陵侯府的旁支,沾亲带故都是攀附,说真的,有多少人会在乎他的尊严呢?

虽然他从来都瞧不起郦子业,但平时在郦子业面前,还不是得笑脸相迎?

他爱惜名声,勤恳做事,苦心经营多年,才有入主岱城的一天。一无所成的郦子业,却是因为无能,

才不得不成为寿安城之主!

郦子业本心里,又何曾瞧得起他过?

重玄胜却是切实地在维护他的尊严,极其霸道地为他撑腰。

无论出发点是什么

此举的确抹去了他的悔愧,削减了他的羞惭。

不远处,被骂得垂头丧气的新荣营士卒们,也不自觉地直起了腰杆。极其微妙的,产生了对“齐人“

这个身份的认同。

而此刻在城楼上咬牙切齿的郦子业,心情自是截然不同。

他想要大骂齐狗,他爹是广平侯,有何惧之!

可对方抬出来的,是重玄之家名!

那个出过重玄明图,出过重玄褚良的重玄家。

尤其凶屠的名号,在夏地是可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他如何敢说,老子不怕,有种你就杀我全家?

姓重玄的人,怎么不能杀他全家!

他咬着牙却不能出声,他攥着恨,却也无法回避惊恐。

重玄胜对人心的把握,实在堪称绝妙,每一句都落在关键处,轻易就击溃了郦子业的心理防线,同时又完成了对新荣营的进一步同化。

城楼上,袁振终于意识到,一切都不能够再挽回。

这个体型痴肥的年轻齐将,实在是他生平所遇到的对手里,最可怕的那一个。

他只能坐困愁城,只能目睹守军士气一步步滑落深渊,看着自家少主被撕碎心理防线。

他毫无办法。

但他仍然决定,发出他最后的反击。

在人心惶惶的城楼上,这位生平乏善可陈的中年武将,朗声开口道:“重玄将军,请听我一言!我乃寿安城守将袁振,全权负责此城防御事,我愿献城投降!我家少主年轻气盛,口无遮拦,说话确然有得罪薛将军的地方您要一个道歉,袁振完全理解!薛将军的颜面,我寿安城应该偿还!“

“然,主辱臣死!袁振不能目睹少主屈膝!“

他在城楼上,看着薛汝石。

“我替我家少主,向薛将军赔个不是!”

他随手一招,已从旁边士官腰间拔出一柄军刀来。

干脆利落地反转刀尖,一刀自贯其腹!

“请您原谅!“

他圆睁怒目,直愣愣地看着薛汝石。

长刀极力一错,就这么将自己的半身斩开,当场血溅城楼!

滚烫的鲜血,喷了郦子业满脸满身。

寿安城城楼上,静了。

寿安城城楼下,亦静了。

人和人的心意,自来难相通。

薛汝石的心情,如在山道折转,上上下下已经好几轮。这一刻嘴唇翕合着,却也不知能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甚至于对不起?

郦子业整个人是懵的。

姜望心生敬意。

十四没有什么想法,只有些惊讶。

而重玄胜在心里,已不由得为袁振叫好!

袁振这一手,既保全了寿安城上下,保护了他家少主,又在这些守军心中,埋下了仇恨愤懑的种子。

郦子业不过骂了薛汝石几句,你重玄胜就算再维护部将,何至于要将袁振逼死?

可以说,在寿安城完全不可能守住的情况下,袁振用他的死,把重玄胜逼到了最糟糕的局面里。要叫他虽能得城,不能得人心。

遗憾的是,这对重玄胜来说,同样不能算是什么大麻烦。

“好一个袁振!”

重玄胜没有半点迟疑,立即洪声开口:“知错能改,是君子的品质。所谓承担,是勇者的证明!你的心意,我尽知了!郦子业与薛汝石之间的恩怨,自此一笔勾销,我承诺不伤郦子业毫毛,愿你在天之灵,能得安息!”

他对着城楼上的守军,继续道:“袁振是降齐而后自勿,他死前托付寿安城于我,我当视诸位为同袍、为乡亲!从此以后,寿安城就是我重玄胜的第二故乡。我重玄胜代表齐军,接受袁振的投诚。我重玄胜代表齐国,接纳他成为齐人!他的忠,他的义,他的勇,是我等齐人之楷模,我当铭之记之,

顾全其遗愿,继承其精神!

说罢,他又是一挥手:“还不打开城门?我要给他风光大葬!”

城门前的守军,竟下意识地听从他的命令,将城门打开了寿安于今得握,得胜营又下一城!

而从此刻,一直到齐军全面接管寿安城防,郦子业都呆愣愣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也不知是真个懵了这么久,还是不得不懵这么久。

最后还是薛汝石把他送回了袁振府上休息。

至于城主府,自是被重玄胜占据

青砖去临武府请的援兵,共计五万大军,一直到袁振风光大葬的当天,才浩浩荡荡开来。

重玄胜完完整整地结束了袁振的葬礼,留下两千人守城。

亲率大军,包括得胜营,新荣营,以及新用寿安城降军编成的振武营,带齐了寿安城的战争资源,继续往南进发。

主力当然是东域诸国联军,以新荣营现在的士气,已经可以参与一定烈度的战事。振武营随军,主要是为了避免留城的隐患,同时也有壮声势、帮助劝降敌军的作用。

当然,寿安城的护城大阵,亦是被振武营亲手毁掉。重玄胜玩这一套,已是熟得不能再熟。

奉隶府的战事,从这一天起,进入了秋风卷落叶的阶段。

重玄胜总督西路,鲍伯昭总督东路,各引五万援军,兼本阵兵马,在兵力充足、奉隶又成孤府的情况下,是所向披靡!

道历三九二零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苦苦挣扎近二十日的樊敖,终于接受了无力回天的现实,带不到三千残兵逃往会洛。

奉隶府全境易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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