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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

夏国护国大阵开启后,战争便进入了全新的相持阶段。

接下来会是齐夏双方围绕护国大阵各个支撑点的交锋,是必然会蔓延在大夏广袤疆土上的全面大战。

而这一点,整个齐夏战场上,能够提前预见的人,恐怕不多。

重玄胜便是其中一个。

他所说的“机会”,也正在这里!

传递主帅军令的旗官刚走,他便选定了方位,带着得胜营直奔临武府在秋杀军两个分击各府的万人队里占一个位置,对重玄胜来说实在不困难。

重玄褚良若是连这也不肯答应,那就不是让重玄胜和重玄遵公平竞争,而是要帮重玄遵将他按下去了。

那位分击临武府的秋杀军万人正将,到手只领七千人,倒也没什么不满。若非重玄褚良不允,他这七千人也要归重玄某胖哩!

总之高举花枝招展的“胜利在望”旗,重玄胜一刻也不停地进军了。

自临淄西郊而至同央城,无一处是他的舞台。他按捺了太久,等待了太久。

在这种全面开花的大侵入战争里,重玄遵所领的先锋营当然也有足够的自由度,正是其军驰骋之时。论武力,重玄遵勇冠三军,论军略,重玄遵也绝对不差。

但重玄胜已经确定

就要在这个阶段挽回劣势!

他要好好地给重玄遵上一课,叫其人知晓,打仗不是只靠肌肉的!

姒骄站回同央城城楼的时候,公卿云集,无人言语。。

护国大阵的辉光之中,只有复苏的九条离火之龙还在咆哮。仿佛真有灵性般,在宣泄先被击溃的痛苦。

他随手一按,将之停住了。

紫极之征龙!

姒骄在心里,不由得如此一叹。

不能说大夏文武没有拼命。

在剑锋山一日告破、奉节府三日易帜的情况下,他们还是及时立成了九龙离火阵,并以此为中心,构筑起这条意图御敌于祥佑府外的东北防线。

代价是工部多少人活活脱力而死!太家有几个阵师,明明已经耗尽了所有,为了完成自己的份额进度,不惜以血祭之

龙礁更是领着镇国军,与齐国逐风军来了一场硬碰硬的骑军对冲!

战死过半,而其军未溃,残军被他成功地带回了同央城。

虽则逐风军还是占据了优势,虽然镇国军死伤惨重。

但这一战至少能够说明夏军是可以同齐军一战,甚至是可以野战的!

齐人并非不会战死,并非无可匹敌。

但这条防线还是被击垮了

就在镇国军入城后不久。

姒骄很难想象,那些将士的心情。

贯通“征途”,国势奔行万里,自东域击南域,这等匪夷所思的手段,也只有坐拥霸主位格的国家,才能够用得出来了。

他其实也暗暗心惊!

五万多夏军将士轰轰烈烈的战死,能够撑得起夏国人心里的防线吗?

姒骄自己,也不能够确定!

即便是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准备,足够多的努力,可人永远只能确定自己,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

但这点情绪,未来得及交感天地,就被他敲碎了。

他立在城头,遥望百万齐军有序分流,感受着曹皆的指挥艺术。

依然威严而平静。

他转过身来,看着同央城内,高大城楼下,那些仍然不离马、不解甲、不松刀、战旗如血染的镇国残军。

这些战士,仍然在等待军令,愿意迎接下一次冲锋。

“诸将士这一仗打得很好,打出了我大夏将士的血勇!”姒骄洪声道:“叫那齐贼知道,我夏国人的卫国之志,护土之心!”

他以武王之尊,对着这些士卒深鞠一躬。

对于绝大部分的夏国人而言,武王姒骄,几乎是神明一样的存在。对于武王的大礼,在场士卒没有几个不惶恐的,

但没有龙礁的命令,没人动弹分毫。

此刻戎装在身,战旗才能决定他们的意志。他们驻马,握刀,只等待军令落下。去冲锋,或者去送死。

能!

姒骄在心里回答了自己。

回答了先时那个不确定的问题。

有此将士,有此国人,夏国如何不能够坚守,如何不可再挽社稷?

姒骄直起身来,继续道:“虚话不说。此战所有人,战勋倍计。战死者皆厚恤,家有孤寡,国养之。户部要做好记录,不可遗漏一人,战后若有不足,本王倾家以填!若倾家仍不足,本王去世外征战,去万妖之门后搏杀,愿以真君之十年、百年,直至偿清为止!龙将军,请传此令,使我大夏将士,勿有后忧!”

龙礁骑坐在战马之上,只是揭下头盔,扣在胸前,低头以为遵命。

偌大的同央城,城楼之上无声,城楼之下也无声。

只有风吹战旗!

“此战,齐国最精锐的逐风军,死伤数万之众,这是你们的勋绩。历史会记住你们,夏国会记住你们而这只是开始!”

姒骄抬高了音量:“敌我都是血肉之躯,都会受伤,都会死!齐国每一个士卒,每一块道元石,都要跨万里而来。但咱们,脚下就是国土,出门就是战场,背后就是家乡。亿兆子民,填他百万之师,何有悬念!便是肩挑手提,便是牙咬爪撕,将士们,咱们定能逐走齐贼,光复奉节!”

“逐走齐贼,光复奉节!!!”

士卒们激动地怒吼起来!

此怒声遍传全城,激起一波一波的声浪。

嘭!嘭!嘭!

城中驻扎着神武军的军营,也擂响了战鼓,一时煊天。

“将士们!”姒骄伸手一按,抚平了潮涌,道:“且去休息吧,护国大阵已开,同央城固若金汤,大家可以安枕了!”

龙礁这才掉转马头,引军自去营地。

姒骄望着镇国军军伍远去,才回过身来,对着城门楼上的文武勋臣道:“护国大阵既然开了,就不要关。我大夏励精图治三十二年,国库充盈,元石有的是。却不知齐贼劳师远征,这百万大军,能够鏖战多久!”

奚孟府立在偏离人群的一角,远眺齐军,出奇的沉默。

大战之中,护国大阵一经全效率开启,便无再随意关上的道理。

尤其现在齐军全面入侵,兵发多路,夏国更没有关闭护国大阵的资格了。

当然,“不要关”,和“不能关”,的确是会切实影响到士气的措辞。

虽然在此的都是夏国高层,心里透亮的人物,武王还是很注意说话何至于注意这些细节呢?

城楼上的岷王一直没有说话。

武王还在说些什么,大约是接下来的布防,哪几府需得重点防御,齐军有哪几个角色得着重关注

听着听着,奚孟府的视线却越飘越远了

同央城外,齐军的营地已经正式搭建起来。

矮墙鹿角,箭塔大弩一个个军用阵盘,撑起临时性的大阵防御。

军帐绵延,几如江阴平原上的又一城。

当然,这临时搭建的军营,哪怕看起来再有规模,防御也不能跟同央城比。

但齐军根本不惧野战,倒是巴不得夏军出城袭营呢。

夜晚已经来临了,巨大的悬明灯,照得这里有如白昼。

仍然冻住的涟江东岸,也扎起了营盘。

攻破了剑锋山的秋杀军和刚刚结束惨烈大战的逐风军,都在涟江东岸,与春死军隔着冰江守望。

战场早就打扫完了。

一车一车的齐军尸体,被运回了东岸。

由军中文书一一确认了身份,记录了勋绩实在血肉模糊认不出来的,各都各队对照一下缺额士卒,也就能有个认知了。

此时此刻,涟江东岸被清理出了很大一片空地。

战场上收拢的、所有齐军的尸体,都被堆积在这里。

攻剑锋山的时候,不是没有死人。三日叫奉节府全境易帜,也赔了不少袍泽性命。

但都不及今日死的多。

三万多具尸体堆在一起,是什么情景?

就是一座沉默的山!

是血肉之躯,可也是泥土山石。

他们是大齐帝国的大刀长矛,也是大齐帝国的高墙厚盾,这个帝国之所以能够成就伟大、保有荣耀,是因为他们,奉献了自己。

他们把自己的血肉,铺成了厚实的地基,而后才有万丈高楼拔地起。

李正言全身着甲,他的身后是逐风军一众正将、副将、都统

包括李凤尧,包括李龙川,全都表情沉肃。

还活着的逐风军将士,在这尸堆之外,沉默地围了很多圈。

人群让开了一条道路。

在晏平的陪同下,曹皆披甲而来。

那条道路,又慢慢合拢。

这位主导伐夏之战的三军统帅,步子很有力,而很慢。

他走到了李正言旁边,停下脚步,对着这一座齐军将士堆积成的山,深深鞠了一躬。代表着整个伐夏军府的意志,不会忘记这些将士的牺牲。

时间到了

李正言抬起手掌,往前轻轻一推,如告别一般。

尸山上燃起了烈焰,而他却扭过头去,看向了远处的天空。

这个在骑军对冲时面不改色、在战场上身先士卒的男人,此时竟不忍相看。

数万人,在燃烧。

燃烧的,是他们的尸体。点亮的,是异国他乡的夜空。

所有为国而征战的人,所有为了身后家庭而奋力的人。

他们的骨灰,将会被带回家乡,给那些失去他们的人,一点念想。

烈火熊熊。

素来冷如冰山的李凤尧,这时候却开口,唱起了战歌。

斑斑血迹没能影响她的美丽,火光映照着她绝美的脸,在这埋葬袍泽的地方,似霜花绽放。

霜冷的声音,飘荡在夜空下。

其间冰霜都冻不住的感伤,却是如此动人心魄。

包括曹皆,包括晏平,包括使劲远眺夜空的李正言,包括在场的所有逐风军将士,都情不自禁地开口

以万计,以十万计的军人一齐唱道

“噫吁嚱!

大丈夫东去不须归!

沧海欲葬我便葬我。

今日出征是我,

明日埋骨是我,

如何,如何,又如何?

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

我生来不能见老父悲!

我死后望故土空泪垂!

马革裹尸非良死。

白首相知已成昨。

如何,如何,又如何?

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

其声雄壮,其声悲凉。

歌声飘荡在涟江东岸,很快秋杀军的营地里,也响起了战歌声。

“今日出征是我,

明日埋骨是我,

如何,如何,又如何?

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

歌声飘过了涟江,于是又响彻了偌大的江阴平原。

在这样一个夜晚。

大齐战歌,围住了同央城。

同央城城楼上,其余人都散去了。

护国大阵开启后,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元石的运输,各地的驻防

幽平、豫辞、临武、奉隶,到处都需要人

便是这同央城内部,不能少了强军悍将驻守,士卒的战心须得妥协安抚,城池防御也需要继续修补、构建

唯有柳希夷和奚孟府还在这里守着,他们一个执掌相国印,一个执掌国师令,乃是护国大阵的关键所在等闲脱不得身。

只是在这偌大的城楼,明明已极空荡。还一个杵在北边,一个杵在南边,倒是生生隔出了天堑来。

两个人积怨已久,大吵过不止一次两次。

上回殿上议事,不过是更激烈些罢了

去年奚孟府带队黄河之会,回来就被柳希夷指着鼻子骂过,说他不懂指导,有损国威。气得奚孟府当场表示,下次让柳希夷去参会,倒要看看这老头有什么指导之功!

手中朦朦清光晕绕着,柳希夷忽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到你了。”

覆盖全城的隔音法阵,却也是不小的消耗。

奚孟府并不说话,只是同样伸出手,接管了隔音法阵。

也不知齐军这战歌要唱到几时呢?

柳希夷毫无形象地坐下了,靠着北边墙角眯瞪了一会。

但这个当年在贵邑城保卫战里都能呼呼大睡的老家伙,今天竟并不能睡得着。

他瞥了一眼奚孟府,忽地道:“欸!”

奚孟府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这位常年在朝堂上与人撸袖子干仗的火爆脾气相国,板着脸道:“你给老夫道个歉,咱们之间的事情就了了。”

奚孟府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从嘴里吐出一个字

“滚!”

柳希夷一下子跳了起来,骂骂咧咧:“你个小王八犊子,你怎么跟老夫说话的!?没大没小!老夫身着青紫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奚孟府却压根不再理他,只是看着同央城外,表情渐渐凝重。

柳希夷骂着骂着,也往外看去,喃喃道:“他们在干什么?”

奚孟府叹了一口很长的气,郁结在空中,久久不能散去:“他们在埋尸体。”

同央城外的齐军,在埋夏军将士的尸体。

使他们入土为安

死者若能长安,生者何以沽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