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天穹似乎低得要塌下来。
一望无际的暗沉海面上,巨大的黑凤凰趴在那里。
海浪微漾,不移分毫。
其身如浮岛,其魂已灭。
它仍然如此美丽,但它已经凋零多时。
“这”
姜望三人面面相觑。
左光殊更是紧紧地抿着唇,一时无话可说。
跟姜大哥一起,壮志满怀地冲进山海境。
度过几次危险,成功与屈舜华会合。本以为接下来就像姜大哥所说的那样,要横扫山海境,轻松拿到所求之收获。
转头就遇到异兽埋伏,跟姜大哥失散。
然后就是屈舜华离场。
再然后就是自己一个照面就被一个陌生人击败
接二连三的挫败之后,好不容易重拾信心,千里迢迢找去北极天柜山,结果九凤竟然无踪,北极天柜山都裂了!
冒险踏上神降之路,赶来凋南渊,靠着姜大哥的委曲求全、溜须拍马,获得了混沌的支持。
凭借凋零塔,在充满恶意的凋南渊如履薄冰,寻找凤类黑者、名为伽玄的神灵。
赶了足足三天的路,一路多么小心多么辛苦也不必提了。
结果伽玄又已经死去多时
初出茅庐的贵公子,深深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恶意。
关键时候还得是姜大哥。
“混沌说此九凤非彼九凤,凤凰九类才是你要找的。既然九凤之羽都能提示九凤之章的线索,那这伽玄之羽,是不是更有用呢?”姜望怂恿道:“去扯几根下来试试,反正现在它也不能拒绝了。”
左光殊茅塞顿开,转忧为喜。人往前走,伸手一招,便有一道水流跃起,直扑伽玄那巨大的尸体。
这一下,像是捅了马蜂窝!
某种隐藏的平静被打破。
伽玄小山般的尸体之中,忽然涌出密密麻麻、无法计数的异兽魂灵。张牙舞爪,攒聚在一起,像一团巨大的黑潮,咆哮而出,直扑姜望三人!
那些异兽魂灵,似牛似虎,似蟒似鹰,个个狰狞凶戾。
姜望一把拽回左光殊,脚下青云连炸,毫不犹豫地背向逃窜。步履翩翩,却身如疾电。
月天奴双掌合十,大步而行,看起来并不急切,但一步即有数十丈远。
反应明显慢了一线的左光殊,这时才双手一抬,巨大的水流障壁排空而起,挡在三人身后。
也不知是这样看起来才更直观,还是脱离海面之后,这些海水才显出本貌。
但见这排空的水流障壁中,竟有无数挣扎的活物,上窜下移,似虫似线!
水流障壁几乎当场就要崩溃。
左光殊调动河伯神通之力,右手一握,才将之全部灭杀,短暂地掌控了这些水,重塑障壁。
又在下一刻,被铺天盖地的异兽魂灵撞破!
怨气滔天,杀意森寒。
黑潮滚滚,似一只横渡暗海的巨兽,追逐着三只小小蝼蚁。
姜望在身后铺开一道火界。
可即使是以火界的范围之广,在这黑潮之中,也只似癣疥之疾,根本一卷即过。
情急之下,月天奴再次召出机关摩呼罗迦。
但见此尊机关,跃将出来,双足在空中一踏,巨大的身躯便已经疾飞而远。它选择了与三人完全不同的方位,张嘴梵唱,身上金光大放,照耀百里。
一时间整个暗沉海面都沸腾了!
有无数的恶念在苏醒,有无法测度的咆哮在呼应。
就像姜望所说的那样,将一点火星子,炸进了油锅里。
包括在身后追逐的那些异兽鬼魂,也齐齐转向,追逐摩呼罗迦而去。
月天奴召出来的这第三尊机关八部众,也是终于步前两位机关的后尘,可以宣布报废了。虽然此时还在挣扎
三个人头也不回,就此疾飞而远。
月天奴本人倒是不见什么心疼的情绪,或者说禅心宁定,或者说家底厚实,总之不为外物所动。
疾飞之中,还来得及对姜望感叹一句:“这变化委实突然,我完全是凭借着净土之力,惊觉不对,才能及时脱身。想不到你的反应不输于我。”
姜爵爷宠辱不惊:“过奖了。”
“咱们不回海神壁那边么?”左光殊此时倒是不用姜望再拽着,直接驭水而行,嘴里道:“你不是说那什么,有头有尾”
流沙木都弄到手了,还回什么海神壁
姜望一脸严肃:“事急从权。光殊,人呢,要懂得变通。”
“我是想说。”左光殊道:“要不要去问一下混沌呢?伽玄为什么死了?这件事又代表了什么?混沌应该有更多了解才对。”
姜望回头看了一眼,道:“回不去了。而且你也知道,混沌的状态不稳定。”
左光殊倒也不坚持,只是心有余悸地道:“这凋南渊也太诡异了,水中有这么多怪东西,我竟然都没能察觉到!”
“怨虫而已。极怨之念,死而不散,又是在凋南渊这种地方,自然就化形为虫。”月天奴道:“佛观一钵水,十万八千虫,这只不过是其中一种。而且”
“而且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姜望接道:“这地方太危险了。”
月天奴道:“是的。”
疾风过面,暗涌如归。
伽玄巨大的尸体早已经抛在身后,根本连轮廓都看不到了,
但那高贵美丽而又神秘强大的身躯,仍然清晰地印在记忆里。
它的羽毛多么漂亮,它死寂地趴在海面上,脖颈却仍然有着优雅的弧线。
它的眸子似乎是黑色?
失去了神采,却还像宝石一颗。
凤凰啊。
无论从实力、地位、历史、传承,甚至哪怕是象征意义,都是能够匹敌真龙的强大存在。
为何会寂寞地死在凋南渊,浮尸在暗沉沉的海上,被无法计数的异兽魂灵所亵渎?
如果说在见到伽玄之前,姜望还有些怀疑它是否是真的凤凰,还在疑虑混沌所说的凤凰九类。
在见到它之后,已经无此思虑。
它本身就是一种证明。
哪怕它已经死掉了。
一具凤凰的尸体,依然高贵美丽。
那么,有史所载的凤凰五类,何以在山海境中,成了凤凰九类?
伽玄是如何成就的?为何不见于现世任何传说里?
是传说的凋敝,历史的遗失,还是
此外还有翡雀、空鸳、练虹
姜望越想越多。
天倾,烛九阴,混沌,王长吉所说的问题,所等的时机
还有消失的九凤、强良、朱厌。
甚至包括在北极天柜山的时候,那个偷偷潜入五府海,蛊惑白云童子的存在
对方前脚刚走,白云童子后脚就上报了,没有一字遗漏。
那个神秘存在,也提到过“时机”。
什么时机?
“姜大哥,你别叹气。”疾飞之中,左光殊忽然道:“九凤之章拿不到就拿不到,我的选择有很多,前路并不会被此局限。”
姜望一愣:“我刚才叹气了吗?”
他迅速生出警觉!
第五内府中,赤金色的神通种子光芒大放,赤心不朽之光冲出内府,照耀五府海,乃至于藏星海、通天海耀遍身魂。
修为到了他这样的境界,不可能不记得自己是否叹了气。
他要找出情绪异动的根源!
赤心神通,当然是不二之选。
但见不朽光芒照耀下,通天宫里,神魂显化之身中,有一只黑色的虫子,慢慢被“挤”了出来。
它长着七只长短不一的细腿,看起来很凌乱。有八只厚薄不同的翅膀,给人以一种糟糕的感觉。
全身上下有七个口器,八只舌头,乱糟糟地嗡成一团,
代表三昧真火的赤红之光迅速涌来。
这怪虫八翅一颤,便已消失不见!
“唉”左光殊叹息道:“到底还有多远呢?这凋南渊什么时候是个头?”
姜望直接一手抓住他,急道:“放开神魂!”
神魂显化带着赤金之光,直接降临左光殊的通天宫中。
左光殊虽然不明所以,但对姜望是毫无保留地信任。
直接敞开通天宫,神魂显化之躯也落在姜望身前:“怎么了姜大哥?”
被姜望神魂上的金光一照,自他神魂显化之躯的眉心处,那七足八翅的怪虫亦飞了出来,同样地一个颤翅,便已经消失了。
姜望神魂退出,与左光殊几乎是同时看向月天奴。
月天奴面无表情,眼神也很平静:“发生什么了吗?”
“是食意兽。”左光殊下意识地想叹气,旋即又警觉地止住了。
“原来如此。”月天奴听名便知,有些警惕地道:“在凋南渊这种地方,出现这种东西,也很正常。”
他们倒是你懂我懂的,默契十足。
唯独姜望一无所知:“食意兽?”
左光殊道:“山海异兽志有载:有食意之兽,体黑无后,以疫染生,或名黑子。七足而八翅,七嘴而八舌,常为叹息。来去不知,所弃者万念俱灰,皆不能活。”
姜望皱眉道:“看来黑子已经走了。”
左光殊摇了摇头:“黑子不会离开。只要被它盯上,它就会永远盯着你,你走到哪里,它就跟到那里,伺机食意。”
姜望很惊讶:“哪怕吃不饱吗?”
月天奴合掌道:“你的痛苦,你烦躁,你的不安,乃至于旁人对你的关心、对你的牵挂、对你的担忧全都是它的食物。它怎么会吃不饱?”
这东西实在可怖,连身怀赤心神通的姜望,也险些着了道。
清楚食意兽来历的左光殊,也被轻易入侵。
姜望叹道:“还是月禅师岿然不动,金刚难浊。我不及也。”
月天奴摇头道:“我非金刚难浊,只是它未能入我净土想来它的目标并不是我。仓促之下转移,也不会挑战我之禅心,如此而已。”
姜望若有所思,脚下青云隐现,却是一步也未停。
“禅师知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解决这恶心的东西?”左光殊道:“它一直跟着,实在不知什么时候会着了道。或有什么便宜之法,一时应对也好。”
“此兽生而又灭,哪里能够根除?”月天奴道:“至于应对姜施主已经给出答案了,继续往前走便是。食意兽出现在这里,就是想让你停下来,你停下来与之争斗,它的目的便达到了。你会慢慢沦落,慢慢腐朽,最后和它一样。”
“我明白了!”左光殊道:“不用停留,也不要加快脚步。不要为了这样的东西,改变自己。看到它,但是不要在意它。”
“你明白了,但没有完全明白。”姜望忽然往前一跃,这一步风云突变,仿佛踏破了某个无形的界限。
暗沉沉的天穹,一下子亮堂起来。
蓝天,碧海,浮山,远岛,飘渺云烟。
如诗的画卷。
像是从天黑走到天明。
一路急赶忙赶,终于是已经离开了凋南渊。
姜望道:“你没有想清楚,食意兽为什么会出现在凋南渊!而这个答案,只在凋南渊之外。”
“为什么?”左光殊紧跟着一步踏出来。
离开凋南渊,就连傀儡之身的月天奴,也显得一下子放松了许多,轻轻宣了一声佛号。
姜望看着身边的这个少年:“我先回答你,为什么水中的怨虫,你没能发现!”
左光殊立即想起来月天奴没有说完的那个“而且”,心中已是有了些猜测,但还是问道:“为什么?”
姜望道:“因为凋南渊是混沌的神权所在,哪怕你有河伯神通,也根本不可能跟它竞争执掌水域的权力,一滴都不可能。它不想让你发现怨虫,你当然就发现不了。”
“你是说混沌有问题?”
“我们只求九凤之章,混沌只给了我们一条线索。伽玄既然已是浮尸,那混沌怎么会没有问题?这根本无需思考。”
左光殊俊眉紧蹙:“那什么烛九阴欺凌众神,什么唯南不臣,也都是在骗我们?”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混沌没有安好心,这就足够了。”姜望说着,从怀中取出用衣衫包裹着的那座凋零塔,隔着一层道元、一层神通之光,毫不犹豫地反身一扔,将它砸回凋南渊。
砰!
明明前方空无一物,明明人行无碍。
但这座惨白色的尖塔,却像是砸中了某处实质性的屏障,发出巨响。
没有砸回凋南渊,反而弹飞了回来!
它在空中迎风便涨,越涨越大、越涨越高。
顷刻之间,便已高达千丈,而且还在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