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舜华指了指旁边空着的位置,示意夜阑儿坐下。落落大方地笑了笑:“残羹冷炙再难吃,你还能说我的坏话?我的黄粱台垮了,谁来养你?”
夜阑儿啐了一声:“这话谁爱信谁听去。”
她看向姜望:“有些事情处理,来得晚了,还请姜公子见谅。”
“我们也是刚到。”姜望微微一笑。
夜阑儿又走了两步,并没有去坐那个空位,而是看向楚煜之,对他笑了笑:“我比较喜欢楚将军坐的方位,坐东北,望西南,临风而眺云。”
“谁能拒绝夜姑娘?”楚煜之洒然一笑,直接拎着椅子起身,与夜阑儿换了个方位,并帮她把椅子摆好。
夜阑儿道了谢,这才施施然坐下。
恰在姜望的右手边。
姜望几乎嗅到了一缕隐约的香气,但只是一绕便散去,叫人颇有怅然若失之感。
但他只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对这位新加入的食客点头致意。
夜阑儿亦微笑颔首。
屈舜华作为今天这桌宴席的东道主,看了看姜望,又看了看夜阑儿,笑道:“咱们其他人互相都是已经认识了的。我想你们俩也不用我介绍了吧?都是天下第一,想必心有灵犀!”
一个天下第一内府。
一个天下第一美人。
当然这位第一内府已经外楼,这位第一美人,暂时还只局限在楚国境内。
至少如果让姜望来判断,他肯定不觉得夜阑儿是天下第一美人。
夜阑儿嗔怪地瞪了屈舜华一眼:“姜公子一拳一脚在观河台上搏出来的战绩,才叫做天下第一。我算什么天下第一?说出来让人笑话。”
一转眸,瞧向姜望:“许久不见,姜公子风采更胜往昔了!”
姜望愣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夜阑儿与他寒暄。
也不是因为夜阑儿太美。
而是他惯常用的客套词竟被夜阑儿先用了!
好在他马上反应过来,先回了个
“哦?”
此一声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回得很蠢,这话对方不好接下去。
心念急转间,以玩笑的语气补救道:“不妨展开说说?”
夜阑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刹。
这位黄河魁首此番言语,与他昔日在观河台上的表现,可相差甚远。实在有些太浮腻,
尤其是配合那并不真诚的笑容,很有些风月场里泡久了的老男人气质。
左光殊大概是又觉得丢人了,默默看向窗外。
屈舜华对姜大哥的观感还是很好的,心里觉得姜大哥只是一时被美色所迷,所以才说话失了分寸。
年轻人,沉迷美色多正常?
小光殊不也常在自己面前前言不搭后语么?
于是拍马赶来救场:“姜大哥的风采,岂是三言两语能道尽?那观河台上败项北、斗阎罗天子、决战黄舍利,哪场不是名局?”
她看着姜望,很是诚恳地道:“后来也知道姜大哥独斗四大人魔,尽杀之,以此传奇战绩,名证青史第一内府。此等名局,可否与我等讲讲啊?”
姜望哪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吹嘘自己,这又不是跟安安或者左光殊私下炫耀的时候。
倍觉尴尬地道:“那个,好汉不提当年勇,咱们往后看。”
这话说完,他倒是有了几分情真意切:“内府境已经过去了。过往的光芒,只可停在过往,不能够辉耀星楼。”
“说得好!”楚煜之倒是不在意什么暗涌,很直接地道:“不以浮云遮望眼,姜兄的境界,令楚某佩服!”
夜阑儿心想,这话倒真是。如姜望刚才说的确实是心里话,那么内府境的黄河魁首,的确不会是他的终点。
几人说话间,便有五名妙龄少女,各捧一只精致非常的木匣,走上楼来。
木匣打开,里间却是一套餐具,有象牙筷、白玉碗、汝窑瓷盘、凤纹夜光杯
仔细摆好,奉于落座的五人面前。
而后分别立在五人身后,作为布菜侍女,准备伺候用膳。
紧接着就有一位侍者,缓步登楼,托举着一个龙舟状的玉盆,走近桌前。尚未揭盖,便已浮香。
却是黄粱台后厨的菜肴已经送到。
众人于是都不说话,静等布菜。
这龙舟状的玉盆,轻轻落在圆桌正中,竟显得非常灵动。
仅这玉盆的雕工,便足见价值。
立在姜望旁边的侍女,应是这一桌的主侍者,用分寸恰当的声音介绍道:“今日这一宴,是升龙宴。第一道菜,名为玉龙。”
“玉龙又名鱼龙,说是龙种,却也只是传说。不过灵力极丰倒是真的,长须如龙须也是真的。”
她伸手揭开玉盖,交由那奉菜上楼的侍者。
说来也怪,先时尚未揭盖,已能嗅到浮香。此时盖子一掀,反倒什么香味都没有了。
众人便看到,龙舟状的玉盆之中,清澈的鱼汤里,一条长须金鳞的玉龙鱼缓缓游动。
姜望眼角跳了跳,忍不住腹诽,当谁不会做鱼么?端条活鱼上来糊弄鬼呢?
“这鱼可不是没做熟,”他旁边的侍女仿佛知晓客人的心思,轻声介绍道:“它还在游动的,只是被提取出来的本能,而非它的生命力。”
说罢,她拿起一只小玉锤,在鱼头上轻轻一敲
那犹带金鳞的鱼皮竟然整个脱落下来,沉于汤底,一如美人轻解罗裳。
于是鲜嫩雪白的鱼肉,就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
鱼皮已蜕,这条玉龙却还在沿着之前的轨迹,缓缓游动。
侍女用玉勺,舀了一小碗鱼肉,放到姜望面前。
“公子请用。”
其余几位侍女,也各自为侍奉的客人舀了鱼肉。
姜望不管其他人,自己舀了一勺,放到嘴里。
只感觉滑、嫩、香,竟忍不住一口咽下。
原来所有的香味,都被这鱼肉所收拢了。
于是炸开在舌尖,于是冲撞在喉口。
甚至于鱼肉已咽下了,唇齿仍游香,就像那条玉龙在玉盆中游动
人间至味!
姜望心中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默默地吃光了碗里的鱼肉,又等着侍女去盛下一碗。
龙舟玉盆里的玉龙,很快就只剩一副鱼刺完备的骨架,却还在汤中游动。
这是它被提取出来的,游动的“本能”。
姜望看了一眼龙舟玉盆,他有点想尝尝这鱼汤,但布菜侍女好像没有给他盛的意思
正犹豫着要不要自己动手,主侍的侍女已经拿回盖子,将这龙舟玉盆盖住了。
似是无意、又似是提醒地道:“这份玉龙不能喝汤,因为所有的杂质,都在其中。这份汤是下品。”
姜望心想,下品的汤兴许也很好喝。
但那位奉菜的侍者,已经将这龙舟玉盆端走,下楼去了。
叫人怅然若失。
有人居华屋高楼,有人瓦不遮头。
有人怀香正风流,有人蜷曲抱臭。
这世上,人和人本就不同。
生的不同,见的不同,遇的不同,求的不同。
一生不同。
方鹤翎常常会想起,那几个人饮酒欢笑的样子。
他其实很想加入其中。
想和他们一样,豪迈纵情。
但他从来都和他们不一样。
所谓“枫林五侠”,放诸天下,是多么可笑的名头。
一点也不威风,非常的拙劣。
哪怕是在枫林城里,也进不了超凡的层次。没有哪个修士会看一眼。
但在枫林城道院的外门弟子中,它又多么响亮。
在他这种很想进入城道院的人眼中,它简直是传奇。
五个最优秀的外门弟子,意气相投,结为生死兄弟。一起走山涉河,行侠仗义。或许以后,他们也会一起纵剑青冥。
他多么想参与其中。
他也想象过,他一诺拔剑,远赴千里,割敌颅而后返的威风。他要痛饮美酒,与兄弟们纵情高歌。
可是这一生,已不能。
所有后来面目全非的人,最初又何尝愿意改变!
血。
血是那么鲜明,又那么痛楚的颜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都覆上了血色。
不,不对。
是这个世界,本就是血色的。
不,不对
你明明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么为什么要模糊?
为什么要忘记?
为什么如此懦弱?
为什么明明这么拼命这么努力了,还!是!这么弱!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一阵的剧痛。像蚂蚁在爬,像刀子在割,像烈火在烧。
不停歇的痛苦让方鹤翎想要倒下来,蜷缩在地上,抱着自己。
但他只是静默地站着,面无表情。
他的面前是一个高崖,高崖上有一颗扎根极深的劲松。
松树上,吊着一个人。
其人的双手被捆在一处,吊过头顶。
绳索是血色的,绳索的另一头,扎进了树枝中,仿佛与树枝共生。
这个人的双脚也被捆得并在一起,血色的绳索绕了几圈,交汇在他身后,像两条血蛇,骤然绷直,钉入了高崖中。
此人就这样被定在空中。牙关紧咬,双目圆睁,眼珠凸出,额上青筋暴起。
此时此地,其实是很静默的,只有风在吹。
而静默站立的方鹤翎,右手前伸,穿进了面前这人的胸膛,捏着他的心。
恨心神通,以恨传恨,以心问心。
用痛苦加剧痛苦。
面前这个饱受折磨的、痛苦的人,并不知道施虐者比他更痛。
当然就算知道,也无益于缓解什么。
这种程度的痛苦方鹤翎早已习惯,默默地咀嚼着这颗心脏传来的信息。
绝大多数都是无用的,只有零星一两点线索可以被捕获,就像是小时候在草丛里找蛐蛐这也比让对方开口来得简单。
“无生教月兔,就是以前十二骨面里的兔面么”
方鹤翎喃喃自语。
他的手慢慢握紧,这颗心脏就这样缓缓地被捏碎了。
被吊着的这个人,眼睛仍然圆睁着,但神光已经散去。
他的肉身已经坏死,他的魂魄或许就这么消散了,或许去了所谓的无生世界谁知道呢?
方鹤翎抽出手来,轻轻一甩,手上沾染的血液,便全数溅出,以一种曼妙的轨迹,洒落高崖。
他并不适合恨心神通,甚至于他根本没有摘下神通的天赋。
白骨道的血还丹,更是早已毁了他的根基虽然他的根基本就平庸。
他是在垂死的状态,被意外捡到。
他是在毁脉之后,再被重塑。
五府海内那一座血红色的府邸,是被伟力所筑造。
他的恨心神通,是活生生植入的身体。
他不适合。
第一人魔早就下过论断,他不适合。
可是他适合什么呢?
他太平庸,太无用,太是一个废物。
就连位于超凡绝巅的燕春回,竟也不知道他适合什么!
那他只能抓紧恨心神通。
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以恨心为名,不是什么变强的大道,也谈不上什么可怕的毅力,更够不上意志二字。
只是这苟延残喘的人生里,唯一的指望。
唯一有可能亲手复仇的指望。
所以他只能这么做。
只能这么走。
尽管每一次使用恨心神通,都深受神通之苦。
就好像神通种子本身也有灵性,不甘被他这样的废物所掌控。
尽管使用这神通的代价,痛苦得让他想要自杀。
他无数次想要放弃,想要瘫在地上,想痛哭流涕。
可是他没有。
在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给他兜底了,没人会抱着着他的头跟他说“那就证明给我看,我的儿子。”
也没人在乎他的眼泪。
坚强是从不能再软弱开始。
他活着也不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
“无生教无生教。”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词。
这个在雍国、礁国、洛国都有发展的教派,最早起势,好像是在庄雍国战期间。
借助战争造成的巨大的痛苦,迅速地发展了起来。
“战争,死亡,怨恨”方鹤翎呢喃着。
这个教派与白骨道简直是一脉相承,但他们却并不信奉白骨邪神。而是信奉集神主、道主、教主于一体的无生教祖。
神主是他们的神祇,道主是他们的理想,教主是他们的领袖。
在这一点上,又完全地有别于其它邪教。
从白骨道一直到无生教,那个月兔肯定知道什么
方鹤翎如是想着。
但他同时也非常清楚。
自庄雍国战结束到如今,也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
这个教派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其背后的实力,已绝不是他能够独力挑战的了。
当然他背后也不是没有组织。
即便是算命死了,万恶死了,削肉死了,砍头死了,九大人魔死伤近半。
但这些根本不会动摇什么。
只要老大忘我人魔还在,无回谷就依然强大。
可无回谷这种极度松散的组织,根本不可能提供任何助力给他。
组织里每一个人,都他妈的随心所欲到极点。
也别想攀什么交情。
组织里每一个人,都自私、冷酷、绝情。
最多就是在老大的意志下,尽量不自相残杀。
只有自上而下的命令,才能够统合一点什么力量。
如算命人魔指挥他几个去灭青云亭,如算命人魔带着万恶削肉他们去谋划余北斗,如他们每个人都要在老大的命令下行事
然而九个人魔里,他排名第九。
显而易见的是,就算有新的人魔补入,他的排名也高不起来了。
人魔的排名只看实力,不看时间。
所以为什么还是这么弱?!
我这个废物
我不是废物!
方鹤翎的眼神癫狂一阵,又迅速平静下来。
要想借用无回谷的力量。
除非
无生教的触手,探及陈国。
但这群无生教徒行事疯狂,他们的高层却很谨慎。好像短时间内都没有再扩张的想法。
那么,要怎么做呢?
方鹤翎默默地想着,转身准备离去。
他的脚步顿住了。
此时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人。
这人不知什么是时候出现的,不知道在他身后站了多久,
而他竟完全没有察觉。
更重要的是
这个沉静站在彼处,任由山风吹散长发的男子。
在他的噩梦里出现了无数次!
不。
这个男人,是他的噩梦本身!
只在一瞬间,方鹤翎的双眸就已经转为血红,一道寒光,也已经跃于指间!
他在最短的时间里,爆发了所有能够爆发的力量,包括掌握的,和未能掌握的。
在飞剑之术盛行的时代,有一门剑术,以“残”为名。
何为残剑术?
天也残,地也缺,人也绝。
至凶至恶。
是离一分魂,割两分骨,斩三分肉,切四分血。
以身为炉,以命为火,铸残剑一支。
此剑生而洞天缺,动则游地裂,为杀而生,不噬尽魂命不肯绝。
这是飞剑时代的禁忌之术!
即使是燕春回这般继承了绝巅剑术的强者,也以“凶剑”来形容此术。
因为他搏命挣功,完成了以他的实力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才得酬功赐予。
燕春回提醒他“非穷途不得出”。
方鹤翎修习这门剑术已经很久,完全能够理解这句提醒。
这一门剑术先残己再残人。
绝对是走到了邪路,是飞剑时代里,最偏狭、最激进那段时期的产物,甚至可以称之为飞剑时代的“遗祸”。
但他方鹤翎有什么选择吗?
不是所有的强大功法,都可以不那么注重天赋的。
立于飞剑时代绝巅的忘我剑典,就算燕春回肯传授,他又有那份天资,学得通吗?
方鹤翎不止一次地告诉过自己,残剑术不能够轻易动用。
他非常明白这门剑术的凶险。
但在见到这个垂发男子的瞬间,他就已经催动恨心神通,拔出剜心匕,此身如鞘,响彻一声凶戾剑鸣!
他苟延残喘的余生,就是为这个人而活着!
当在此时,当在此刻。
张临川张临川张临川!
当叫你知晓我的恨!
方鹤翎从未感受过如此强大的自己,澎湃的力量在体内奔流。
仿佛此方天地亦在战栗。
那心口催发神通的剧痛,此时也成了另类的激励。
他的神魂在颤抖!
这一路挣扎过来的所有一切,都要燃烧在这个回合。
至少在这个回合里
张临川!
你要看着我!
方鹤翎血红的眼睛里,此时此刻只看得到那一个人。
然后他看到
那人静静地抬眸,投来了一个眼神。
就只是一个眼神。
那是一个平静的、可以称得上温和的眼神,但又是疏离的、淡漠的。
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满,但这个世界也与他没什么相干。
大约是这样一个眼神。
像一座山压了下来。
身,无限沉重。
心,无限沉重。
方鹤翎感觉自己好像在无限的深渊中下坠。
永远地下坠。
没有一处可以借力的地方。
也看不到任何停止坠落的可能。
躯体内那尖锐且凶戾的剑鸣声,戛然而止。
明明是那么强大的力量,却不得复鸣。
身上本已经沸腾的力量,竟然也被定住,无法继续冲出!
就可笑的静止在那爆发和湮灭的区间里。
他已经分离出来的那部分魂、骨、肉、血,就窘迫地停在分离那一步。
往后一步,这一剑就消失了,怎能甘心?
往前一步,此剑就能铸造成型,可是杀不出去。
方鹤翎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体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封锁了。那种感觉就好像他身上所有的毛孔,全都被堵住,他的皮囊本身,成了一座囚室。
他自己的躯壳,因此形成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将他关于残剑术的所有力量,都困锁其中。
这就造成了,他明明在搏命,明明奋尽一切可他所有的力量,甚至都无法离开自己的躯壳。
他的人还在前冲,可是他最强的倚仗,还困锁在躯壳里!
就像一名剑客,已经冲向了敌人,准备决出最后的生死,可是他的剑在鞘中,拔不出来!
这是什么力量?
这是什么样的差距?
他明白他已经一败涂地,可他甚至不知道他是怎样被压制的!
绝望的念头一经生出,就再也无法止住,无限滋长。
这种绝望,他曾经领略过啊。
这是张临川吗?
这就是张临川吗?
方鹤翎恍惚又记起了,在暴烈的雷光之中,枫林城城主魏去疾跌落长空。而雷光照耀着的这个男人,平静地戴上了白骨面具。
他不会忘记,彼时他被那种强大所鼓舞,钦服于那种冷酷的力量
而恰恰是这种冷酷的力量,炸出一团雷光,带走了他的父亲。
在他面前无数次倒下的焦尸一具。
永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