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乍起,辚辚的车轮声,唤醒了这座城市。
负责采买的马车,在晨光中离开了姜家后门。
如今的姜府,有管家,有马夫,有厨子,有侍女,零零总总也有二十余人。人吃马嚼,到处都是花销。
每日买菜都是论筐算。
摇光坊自有菜市,但大概是因为住在这里的人都非富即贵,菜市也比别处贵得多,
精打细算的谢管家,当然不肯叫自家吃这个亏。
姜府又不是没有马车,多走几步路,就是坐拥临淄最大菜市的湖阳坊,菜新鲜且便宜,尤其是鲜鱼肥美
总之每日是到这里来买。
不过刚进入湖阳坊,便有一个人影从马车上走下来。
姜爵爷脸上粘了些胡子,如意仙衣换了个劲服模样,泰然自若地混进了人群中。
嘴里说着不关重玄胜屁事,掩护还是要重玄胜帮忙打的。
故而胜公子一大早就在院子里练起功来,同时把府里下人使唤得团团转,一会要这个,一会要那个的。
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现在的姜府,并不能说清。
有些发现了,有些还没有。
胜公子嘴里骂着某人人傻还脾气倔,该做的事情,一件也落不下。
青砖匆匆赶来的时候,胜公子刚刚把手里的铁球捏成一个小人,还刻了姜蛮二字。
“公子。”他半跪在地,带来了情报。
重玄胜一边给十四看他的杰作:“像不像?像不像?”
一边忙里偷闲问了句:“怎么了?”
“关于遵公子的最新消息,定远侯让我转予您知。”青砖汇报道:“这会老侯爷那边也应该收到信了,”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姜望那边有情况呢,这么快就有动静,可不是什么好事”重玄胜嘀咕了一句,有点漫不经心地道:“我那个好哥哥,又有什么惊人之举?来,站着说话,一条条说,与我下个酒!”
他把刚捏好的铁人放到一边,提起小火炉上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酒,把着酒壶又看向十四。
十四摇了摇头,他便自饮。
“遵公子在迷界游猎,遭遇了暗王之子,杀之!这位暗王之子,据说是暗王血裔里排名第一的那位。”青砖道。
十四从食盒里拿出几碟还冒着热气的菜肴,让重玄胜下酒。
重玄胜挑了几筷子,嘴里道:“不过如此!姜望不也杀了血王之子么?”
理所当然忽略了姜望杀的那个鱼万谷排名甚低,不过中阶统帅。重玄遵杀的这个,却已是顶阶海族统帅。
血王的确不比暗王差,两个排名不同的血脉后裔,却是天壤之别。
当然,当初的姜望也远不如现在便是了。
“冲翼王亲自出手追杀遵公子”青砖道:“遵公子成功逃脱。”
重玄胜瞪了青砖一眼:“说话这么大喘气,我还以为我那兄长死了呢!都没想好是哭还是笑。”
海族两字王又被称为假王,差不多类比于人族神临境修士。
重玄遵能摆脱一位海族王爵的追杀,不可谓不耀眼。
而青砖继续汇报道:“后来暗王亲自驾临迷界,祁真人出手拦下。”
重玄胜冷哼一声:“够有面子的嘛。”
青砖的语气变得凝重:“海族那边好像对遵公子有必杀之心,到处都在调动兵马,整个迷界都乱起来了,几乎掀起大战据说是那位万瞳亲自做的布置。”
重玄胜重重夹了一筷子肉,喝了一大口酒。
青砖继续道:“沉都真君危寻据此找到了万瞳真身所在,纠集三位真君以及武道强者王骜,深入沧海,突袭万瞳斩一龙角而返。未竟全功,但也毁了万曈至少百年修行!”
这实在是近海百年未有之大事!
危寻完成了这样的壮举,其声名在海外必然是如日中天。此举可以说一下子就稳固了近海群岛的形势。镇海盟早就该凝聚起来的威望,也因此得到竖立。
齐国这段时间的敲打,几乎是前功尽弃了
万瞳在坐镇永暗漩涡,且只身托举海族演进的情况下,还能面对四位真君加一个武道强者王骜的突袭围攻而不死。
其实力显然也已经要超越超凡绝巅了!
当然,对重玄胜来说,可能更重要的地方是,重玄遵到底展现了什么,才让万曈那样的存在不惜亲自下场,布局猎杀?
“海族的演进打断了吗?”重玄胜问。
青砖摇摇头:“应该没有,不然这会早该传得沸沸扬扬,沉都真君的声望也能更上一层楼。”
“那么,重玄遵呢?”
“遵公子身受重创,但是在混战之中,又杀了暗王两位排名前列的血裔与沉都真君一起杀赴沧海的血河真君,当场表示要收他为徒,被他拒绝了。”
重玄胜摇晃着酒杯:“又是道不同那一套吗?”
“是。”
“这些人怎么都要上赶着捧他,送他名声呢?”重玄胜皱着一脸肥肉问。
青砖显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重玄胜举杯将酒饮尽,才感慨道:“这可真是说书人话本里的主角啊!天生道脉,完美无瑕。小小年纪就得真君看好。没几年,又有相师盛誉,冠绝临淄。观河台上,并称绝世。一去迷界,便起风云。搅得天翻地覆,沧海生波!”
他转头看着十四,笑道:“衬得我很像书里那些只会搞阴谋诡计的无用反派。是不是?”
十四伸手帮他把头发拨了拨,轻声道:“我看到的你,一直是主角。”
重玄胜看着她,隔着厚重的铁盔,仿佛也看到了她的容颜。
但碍于青砖在场,只是握了握她的手。
然后又道:“但这是个好消息!”
十四歪了歪头,显然不太理解,重玄遵在迷界风光无限,这为什么是一个好消息。
重玄胜叹道:“天骄的分量更重了,姜青羊也因此能收获更多的容忍!”
“我叔父呢?”重玄胜又问。
他的叔父有两个,一个亲叔父,一个堂叔父。
但青砖很显然知道他问的是谁,只低头道:“侯爷出海去接遵公子了。”
重玄胜点点头:“这是应有之理。”
以他敏锐的嗅觉,不难判断,重玄遵这一次在迷界,明显是被危寻他们当成了诱饵。而重玄家现在除了重玄褚良,也没谁能替重玄遵撑腰了
他摆了摆手,青砖于是退下。
十四静静看着他,并不说话。
他看向桌上精致的酒菜,忽地没了兴趣。叹了一口气,随口甩锅道:“都怨姓姜的薄情寡性,不陪我吃酒!这酒也喝得没滋没味的!”
“那”
他扭头,只看到那个羞涩的姑娘解下铁盔,小声道:“我陪你喝一点点。”
东转西折许久后,姜望随意地转进一条老巷。
左右无人。
红妆镜结合声闻仙态之下,能够瞒过他感知的人已经不多。当然,这个范围仅限于会被派来监视林有邪的人中。
完美走入几个暗哨的视线死角,毫无烟火气地一步踏出,已经落进院子里。
依然是红妆镜开路,将整个院落的格局映照在心。走到一间门窗紧闭的卧房外,轻轻敲了敲门。
声音被很好地控制着,只有屋里的人能听见。
“谁?”林有邪警惕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她应该也是运用了某种秘法,声音响起的方位,和她本人所在的方位,并不相同。
当然这瞒不过声闻仙态。
“我。”姜望沉声道。
吱呀一声,房门拉开。
林有邪在屋里看着姜望,眼神复杂。
姜望一步踏进门槛,顺手将房门关上了。
“你怎么会来?”林有邪问。
姜望说道:“我想着昨天人多,有什么你可能不太方便跟我说”
林有邪沉默了一会,道:“找个地方坐吧。”
她转身走到靠墙的条桌前:“我还在弄药。”
姜望左右看了看,说道:“没事,我就站着吧。”
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姑娘家的房间。
当然他姓姜的才进过几个姑娘家的闺房?本是没什么资格评价的。
然而这也不太像正常人休息的地方
他刚才的确认真地找了,但除了那张床,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坐哪有一见面就坐人家姑娘床上的?
“外面人很多吗?”林有邪随口问道。
“我发现的有七个。我发现不了的,不知道有没有。”姜望如实道。
林有邪慢慢地捣着药,说道:“在大部分情况下,我都应该是安全的。我这层官身,也算是有些用处。更何况有这么多人看着。”
姜望想了想,说道:“在体制之中,受体制束缚,被体制保护。因为保护体制中的人,就是保护体制,保护体制,就是保护自己的权力。”
“国论七章里的观点。”林有邪头也不回:“你总结得很好。”
姜望咳了一声,为了活跃气氛,没话找话道:“破案也需要读这么多书吗?”
林有邪沉默了一阵,说道:“这是法家入门典籍。”
“”姜望再一次左右看了看,然后问道:“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同情我吗?”林有邪捣着药问。
“林姑娘别误会,我不是”
“你别误会。”林有邪打断道:“我其实很感谢你的同情。你作为齐国当下最耀眼的天骄,最有前途的青年俊彦,没有高高在上,而是对我怀有悲悯,我很感谢。但是同情这种情绪,你不应该为之付出太多。等他日你立于绝巅,再来施予我一点点同情吧。我现在没有什么脆弱的自尊,我是真的很感谢你。”
“我必须承认,你的遭遇令人同情。我必须承认,我心中怀有这样的情绪我怎能不怀有?”姜望认真地说道:“但是我想帮你做点什么,不止是因为同情,不止是因为我们一起共事过几次,更是因为公平。”
他这样说道:“因为我也想要真相。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应该是要有真相的。无关于利益、情感或者别的什么因素,就只是真相本身。
因为真相本身如果可以掺杂太多东西,那就一定不会有公正的结果。
而真相若不是真相本身的样子,那本身就是对弱者最大的不公平。”
如果真相二字并不纯粹,如果它终要被什么东西所左右,那它一定不会干净,弱者的真相一定不会来临。
枫林城域那里,还有永久沉默的数十万人,他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你有伟大的信念。”林有邪缓声说道:“可惜我有的,只是一个偏执的、自我的、想为我父亲讨个公道的私心。”
她当然是相信青牌,相信公义,相信真相的。
但这些都在过往的十七年里逐渐风化,最终碎落在乌列的尸体前。
她曾经怀抱公义,此刻只剩私心。
“如果有通往公道的路,我想它一定以公平铺成。所以我们殊途可以同归。”姜望说道。
林有邪停下木杵,在条桌前回过头来,注视着姜望。
姜望下意识地解释道:“这句话是我自己想的。”
房间里并没有开灯,门窗紧闭,所以即使在大白天也显得很暗。
但作为超凡修士的他们,当然能清楚地看到彼此。
林有邪不算那种动人心魄的美人。
当然,被她洞察人心的眼睛所注视,你也很难有心情在意她的容貌。
“我能够完全地相信你吗?”她问。
姜望只道:“我想,在你问我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已经有答案了。”
林有邪不是犹豫的性格,所以她毫不拖泥带水地道:“乌爷爷用自己的尸体,给我留下了两条线索。”
尸体是由线索组成
姜望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林有邪口中。
那个时候,他只觉得残酷,觉得这句话太冰冷。
唯独此刻,他感受到了一种滚烫的、独属于青牌的虔诚。
那个浮尸于海的老人,原来以这样的方式,描述了这句话。
“什么线索?”姜望问。
“第一条是万灵冻雪。”
“万灵冻雪?”
“是雷贵妃的死因,也是十一殿下寒毒入命的根由。”
“所以说,找到万灵冻雪,就能找到真凶,对吗?”
林有邪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道:“乌爷爷在尸体里留下的第二条线索,是田希礼。”
大泽田氏现任族长,高昌侯田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