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看见一个人如此清明剔透的样子,让老龟明知会看不透又忍不住想要细观那书生的命数。
但结果却有些出乎老龟的预料,这书生的命数竟然并非模模糊糊,至少不是一眼看去就看不透,而是能窥出其深厚的福德之气,只不过无法细观出其人生起落所在。
放在别人身,老龟也就不以为意了,毕竟有的人就是平平凡凡一生的,但这书生肯定不是如此,可老龟也不敢再多看,他是来听人读书的,不能本末倒置。
尹青一点点读《谓知义》,品味着自己爹爹当年所书的精意,读的时候会插一些自己的感觉。
并非这书是自己老爹写的尹青才能领会更多意义,实际他读书都是这样,仿佛能摸到当初成书者的一些思维脉络,能通过品读感觉到他们写书时的心境。
其实很多书生都有类似的感觉,以之区分书籍内涵,有的书只是叙事没多少情感,有的书则是表达思想,往往慷慨激昂。
但尹青的状态和单纯的看透书中想表达什么意义不同,是一种类似灵觉的东西,仿佛能同成书者感同身受,从而感觉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性子孤高或热情奔放,亦或只是装腔作势。
所以对于尹青而言,有的书哪怕是所谓的必学经典,看一阵子就难受得很,为了应付一下考教还是会强记一下就是了,喜欢是绝对谈不的。
尹青最喜欢的文章,就是类似自己老爹尹兆先这种人书写的文章,能很明显的感受到书中想要伸张的理念,更能清晰感受到成书者那股子正襟危坐间,欲挥毫肃清污秽的气势,这种知行合一的感觉就最让他舒坦。
所以现在尹青读文,自然而然就将这种感觉随着读书声一起释放出来,有时候还会用自己的话解释几句,力求让听者能同他一样切中要点,令大青鱼和老龟不知不觉间就听得入了迷。
就连原先一直站在一边看计缘钓鱼的几人也不知不觉听得入神,只觉得这个书生一定学问不浅,再看到对方可能身着惠元书院的衣衫,就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如尹青这样读书,他自己想看完并理解一本书很快,但是要转达给别人的时候,他想要说得就会更多,远比文章表现出来的多,以至于一本《谓知义》直接讲了一整天还没讲完。
期间计缘还专程去买了一些吃食当做两人一狐的午餐,尽量不打断尹青的初次发挥。
待到傍晚,周围的行人已经纷纷回家的回家船的船。
计缘看看天色不早,收了那根一整天都没能钓到一条鱼的鱼竿,对着尹青道了一声。
“好了,今天到这里吧!”
随着计缘话音才起,尹青的读书声也戛然而止。
“计先生,您觉得我今天表现得如何?”
尹青略显忐忑的询问了计缘一声,看看周围没什么人,就接着问了句,同时也看向江面。
“大青鱼能听得懂吗?”
看他这样子,正走到岸边刚放好竹竿的计缘走近他两步,拍拍他的右侧臂膀。
“讲得很好,你爹爹来这里都未必有你好,我就更不行了。”
听到计先生这样夸奖,尹青觉得相当不好意思。
“计先生您这夸得也太假了,您和我爹是什么人物我还不知道嘛,胡云你说是吧?”
尹青问了一身边的赤狐,后者眼睛动了动居然没有第一时间附和,片刻之后才道。
“若只是读书给人听的话,或许计先生说得是真的。”
见胡云罕见的说出这么有思想觉悟的话,尹青也是明显愣了一下,但收到夸赞还是令他很高兴的。
这会计缘将这根新做的翠绿竹竿的鱼线缠好,望了望远处城门道。
“再有小半个时辰,城门就要关了,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嗯,回去前同他们相互见个礼吧。”
尹青顺着计缘手指的方向,江面大青鱼正沉沉浮浮的吐着泡泡看着他,鱼鳍不能并拢只能下点头,而大青鱼边,那原本被以为是水中黑石的东西,居然也在浮起来,最后露出一只巨大的乌龟。
“这…这么大的乌龟?”
尹青被吓了一跳,而那只乌龟居然半身立起水面,两只龟足并拢着作揖。
“老龟乌崇,多谢尹先生赐教!”
“不敢当不敢当,在下尹青,惠元书院的学生。”
尹青赶忙回礼,但第一次被人称为先生,还是觉得蛮新奇的。
“对了,这大青鱼以后就叫罗碧青。”
计缘这话音落下,江边的大青鱼就在水中吹出一阵“啵啵啵啵……”的泡泡,仿佛是在应和。
尹青便也笑着冲大青鱼拱手一礼,随后收拾好书籍,略显不舍的对计缘道。
“那计先生,我就回去了啊?”
他知道这一走,估计计先生和胡云就该离开春惠府了。
“去吧去吧。”
计缘故意没多说什么,见尹青转身走了几步之后默默数到三,果然就见他又转回了身子。
“计先生,您就不问问我在惠元书院怎么样,和同学及夫子相处如何?”
计缘促狭得笑了笑。
“哦,差点忘了,那你在那边同他人相处如何呀?”
“计先生您也太敷衍了……”
“哈哈哈哈……春惠府水运发达,写信到宁安县一旬便可,兼之又是州府所在,就是到婉州那边也省却了一大波驿站积存分类的时间,有空写写信!”
尹青这才重开笑颜,点头之后终于转身离开,待到走了一阵路之后才不再几步一回头,而是小跑着进了城。
等尹青走后,计缘收回视线就地盘坐在岸边,冲着那老龟道。
“乌崇,次同你说过,平生所遇之人中,有什么令你感触颇深的事迹,可以说来我听听,我看今天挺合适的,说说吧。”
一本《外道传》老早就被计缘看完了,已经好久没“”看了,这会听亲历者的故事肯定更有意思。
“遵先生之命!”
老龟在水中行礼,从计先生同尹青的对话听得出计先生可能要离开,精挑细选之下,想到了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身体渐渐沉入水中,只余下龟首露出水面,老龟声音中带着感慨。
“那应当是近一百七八十年前之事了,大贞建国方才二三十年,具体的年份也有些记不清了,有很多事也显得模糊……”
老龟见计先生并未因为自己口中说“很多事显得模糊”而打断,便放心的说了下去。
“那一年,是老龟我炼化横骨之后的第五十多个年头,在这春惠府边,有一个萧姓书生前来游玩,其人也算是颇有福缘之相…一次其在花船因一位醉汉强行轻薄一位歌妓,这位萧书生冲冠一怒为红颜,伸以援手……”
老龟笑了笑才继续。
“随后被那醉汉一脚踹下了江面,虽然很快被花船管事和伙计救了去,却也落得个灰头土脸,不过那次也让老龟我认为其人算得正直。”
老龟缓缓诉说着,描述当初怎么以一种不会太过惊吓到对方的方式,与萧书生“偶遇”,怎么同对方慢慢相熟,怎么帮他测算命数,怎么指点他处理某些关键事物的时机。
“原本我不过是想结个善缘,指点其哪里或能寻到一点横财,哪里正急缺什么货物又时机合适,若愿经商也能发笔小财,只是书生家中富裕一些之后,还是更想当官,想当大官……”
“呵呵,王朝气数与官运之道非同小可,岂是算个命能定人官途的,须得靠真才实学,他虽有些才学,可却还不够,我便对其直言相告,告知说若不肯苦读钻研,官途无门,尤其是借助妖邪异力更是大忌,其后很长一段时间,萧靖再也没来找过我……”
计缘静静倾听,自然不会认为故事到这结束了。
“老龟我再次听到有关于萧靖的消息之时,不知为何,其人已经在短短六七年间,坐到了御史中丞的位置……”
计缘眉头皱起,看看那老龟,后者眯起眼睛望向江面,这动作代表老龟感慨之情渐起。
这会随着叙述,一些已经快遗忘的细节也被回忆起来,老龟的思路也清晰不少。
“时年乃是立元三十二年,大贞开国皇帝已然迟暮,建国征战落下了的顽疾也在晚年频发难以抑制,该到了传位太子的时候了,只是太子虽早已成年可毕竟威望尚浅,而朝中开国老臣大多建在,从龙之功,盖世武勋……”
老龟说话间,眼睛越眯越细,而在计缘心中,这一刻似是能感受到一股血腥之气即将漫起。
“哎……老龟我也算是倒了血霉了,早年对萧靖的一点帮助,没换来什么回报,倒是血染御史台之时,恶业随之而来!”
还没说什么具体的事,这一句话,基本让计缘明白了随后之事的基调。
诛杀功臣,一件在封建王朝,历朝历代开国皇DìDū可能会做的事情。
而萧靖官拜御史中丞,长官朝中刑法,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必定是不光彩的,从龙之功是王朝建立的大功勋,诛杀这类老臣良臣,附带的恶业绝对也够老龟受得了。
计缘右手摆在膝盖缓缓敲打,同情老龟和其中一些无辜老臣之余,心中也若有所思。
‘姓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