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桥为前朝所建,木石结构,十一孔十二墩桥,前几年大修过一次,在桥面上加盖桥屋,形成廊桥。
廊桥外侧涂着红漆,廊桥内侧两边安有长椅,供行人乘坐。
卖花女就坐在长椅上歇着脚,
她的竹篾花篮里,只剩下一两朵沾着露水的花,想来是七夕节到了,花朵能卖出去多一些。
一文钱,两文钱...
缩在袖子里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钱囊里的钱币,小心翼翼地不发出清脆响声。
卖花女长舒了一口气,系紧钱囊,
稍侧过身,将双手搭在廊桥座椅的栏杆上,望着桥下宁静流淌的江面,脸上露出了黄鼠狼偷到鸡一般的幸福而满足的温暖微笑。
算一算,终于攒下了一点点钱,
嗯,今天就给弟弟妹妹买半份烤鸭好了,他们嚷嚷了好久说想吃,
还可以给母亲买一份六芳斋的桂花糕——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他买回来过,可甜了,就是有点粘牙。
嗯...还得感谢罗道长啊,他帮我们找到了落脚之处,还治好了母亲的旧疾,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他才好...
想到罗思远的笑容,
卖花女不知为何竟觉得面庞有些发烫,
她转过身来,稍低着头,掩盖脸上的温度,将花篮重新抱回怀里,双脚一前一后轻轻摇晃。
“你来了。”
低沉沙哑的男声在卖花女旁边响起,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见一个算命先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正拿着幡沉声对坐他旁边的中年男人说话。
算命先生,或者说李昂,淡漠地对万里封刀说道:“比计划中要晚到三十秒。”
“路上稍微延误了一会儿。”
万里封刀吐出一口浊气,低沉道:“老邢去上游驱散两岸平民了,柳姑娘已经在城头待命,现在,就等它们过来。”
驱散平民?
卖花女心中有些疑惑,眼角余光扫了眼两人的装扮,并不像是官府的人,难道说他们是武德卫的便衣缇骑?
偷听人讲话并不是一种好习惯,更何况还是偷听两个形迹可疑者,
万一谈话内容涉及机密,是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卖花女心头一跳,停止了小腿的摇晃,脸色平静,默默捏住花篮,准备像是歇够了一样自然而然起身离开。
万里封刀坐在廊桥长椅上,后仰身子,将手臂搭在栏杆上,旁若无人地翘起了二郎腿,慵懒感慨道:“真像....”
李昂随口问道:“像什么?”
“像现实。”
万里封刀朝廊桥中的过往行人努了努嘴,淡淡道:“贩夫走卒,士子淑女,总角小儿,耄耋老者,
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太鲜活生动了。”
李昂杵了杵幡,“以前的剧本不也这样。”
“这次不一样,”
万里封刀摇了摇头,“以前的剧本要么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要么就是一个设了隐形屏障、出不去的狭窄空间,
不像这次,就是一个单纯的梦境。
给我的感觉很奇怪,总觉得有点莫名的恐惧。”
“你在担心现实世界会不会也是某个高维存在的梦?”
李昂无所谓地咧了咧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反正你也证明不了自己不在缸中之脑里——这种悖论本身就是可以无限套娃的。
更何况,就算现实真是梦境或者外星人真人秀,
你估计也是个镜头外的无关紧要配角,
不会受到心智上的操控啦。”
万里封刀一挑眉梢,“为啥我得是配角?”
“你难道觉得自己的生活非常有看点、能够充当主角吗?”
李昂淡定反问道:“我想应该没有高维生物,
会喜欢盯着一个两三天不洗头、一星期不换内裤、吃饭只点外卖,闲着没事儿就躺在沙发上抠脚还闻手指的糙汉吧?”
万里封刀张了张嘴巴,脸上露出了“虽然很不爽,但找不到什么反驳理由”的经典表情。
李昂随意笑了笑,抬起头,似乎在透过廊桥拱顶看向天际,“好了,它们来了。”
他放下幡,捏了捏手指,
在卖花女好奇的目光当中,从虚空里拿出一件黑色大氅,披在自己身上。
而他旁边的贼眉鼠眼男子,则长舒了一口气,默默拔出腰侧长剑。
他拔剑的举动让周围行人顿时惊叫了起来,
万里封刀无视了两侧平民目光,站在桥中,捏着剑柄,盯着前方江面。
他在看什么?
卖花女提着篮子跟着慌乱人群一起后退,脑海里却生出了疑惑。
然后,她就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嗡——
极远处的江面上,传来了轻微震颤声,
像是有万匹骏马组成的马群连成一片,踏江而来,
又像是滚滚雷霆,贴着江水传递雷声。
“那是什么!”
桥上有人惊叫起来,只见远处江面上浮着一层漆黑,
那片黑色沿着江水流淌,上下蠕动,
哪怕只是远远看着,就能让人感到一股极为强烈的视觉冲击,自五脏六腑里升起一股不适。
“那是...”
卖花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随着距离拉近,江面上的黑色越来越高,越来越厚,
像是不断推高的浪涛,
高过了两岸的尖塔与楼房。
桥上众人终于看清了江上的东西——
那是无穷无尽的、有手无脚的漆黑人面蝌蚪,
正密密麻麻铺在水面上,挤在一起,无意识地挥动手臂,随着水流起起伏伏。
“哇!”
人面蝌蚪们拍打着江水与彼此,嗅着岸边浓郁的生人气息,发出尖利的婴孩啼哭声,
所有声音叠加在一起,直冲云霄,震耳欲聋,压倒了两侧河岸凡人的尖叫哭喊声。
鲜血,生命,灵魂,杀戮,
蝌蚪怪物按捺不住魂灵深处的悸动,踩踏着彼此,等待着浪潮落下,将它们重重拍向岸边,去屠杀那些惊恐无措的陈州百姓。
“不得不说,真是壮观。”
万里封刀由衷地感慨一声,懒散眼眸瞬间变得凌厉无比,
手中长剑反手上撩,隔空斩开廊桥屋檐,脚掌一踏,整个人跃下廊桥,朝江面俯冲下去。
他并没有撞上江水,
在撞入水中的一刹那,稍显浑浊的凌水河江底里,升起了一座由绿色藤蔓组成的平台,稳稳载住了他。
“太久不拔剑砍点什么,”
万里封刀慢慢直起身来,攥着剑柄,剑刃平指向前方浩荡浪潮,神情冷峻,喃喃道:“我都要忘记自己是个剑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