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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二章 我希望没有这一天

余律一怔,说:“礼部派下,顺天府已通知了。”

方惜也一下子抬起头来:“能立刻就再次科举,这是好事,有些举子盘缠有限,滞留在这里太久,怕就要无银两回家了。”

苏子籍回转脸来说:“那你们准备得如何?”

方惜立刻说着:“平日里的功课都反复预习过,书也背了,但对一些朝廷目前的政策,还有些不得其所。”

苏子籍沉思着望着窗外,没有言声,半晌才说着:“那我就给你二人出一个考题,你二人来答一答,我来看看你们的水平。”

这里幽静没事不会有人来在这里考一考,虽是有些阴间,却很合适。

余律和方惜此刻也没时间去纠结合适不合适,太孙忙碌,可不是随时想见就能见。

此刻愿意给自己出题考一考,就是有意指点了。

且不说太孙当年科举时就是相当了得,比两人要强上许多。

现在身处在政治最中心,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太孙的见识绝对是一等一,比百官都强出很多。

就算是自己能摸清新任考官的喜好,都不如在这里得太孙的几句教诲。

因此二人都立刻应下。

苏子籍就说:“一人两人,有心无心。”

这是直接出了个题目,并且还是原来考题方惜与余律都是一怔不过这两个考题由于泄露,早就反复习过,可还是细细思索起来。

苏子籍袖手等着。

不一会,方惜就有了答案,答:“殿下,我的回答是……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苏子籍听了,淡淡一笑,没说可以不可以,又看向余律。

余律思索了一番,才一字一字清晰的说着:“殿下,我的回答是……善必赏有心亦赏,恶必罚无心亦罚。”

可以说,两个人的回答是截然相反。

关于这话题,一直以来都是很多人讨论甚至争吵的事,看方惜与余律的神色,很明显,已经争过不止一次了。

苏子籍说到这事,脸上毫无表情先点评了方惜,叹:“方惜你可能要不中了。”

“殿下不知您为何这样说?”

方惜有些惊讶,还有一些不服,自己虽过去有段时期没好好读书,但后来都改了,勤奋刻苦,自认为不差别人,怎么还没考,就被认为可能不中了?

苏子籍看出了他的不服与不解,也不争辩,静静说着:“你的想法,还是局限于普通读书人的视角,而非站在治国的角度。”

“甚至严格说,连读书人都有些不合格。”

苏子籍口气漫不经心,话却很重:“你读的是什么,是四书五经,你考的是什么,是春闱,是国家取士来做官来治国。”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听起来好听,可世人非是圣贤,谁能为善无心,如果有心就不赏,那人人就不善了。”

“为什么,你一有心就不赏赐,谁还去作好事?”

“更不要说虽恶不罚了,心只有自己知道,别人不知道,谁能知道你有心无心,坏了事,就自然要惩罚。”

“要不,有人杀人,有人卖国,喊着我是无心,你放不放?”

“故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实是坏世之言,且直接与朝廷大政以及孔子冲突。”

“子贡赎人,子路受牛的典故,你不会不清楚吧?”

这话一出,方惜本是不服,想跳起来抗辩,就猛的一怔,这是著名的典故。

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子曰:“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鲁人必拯溺者矣。”

子贡赎人不要报酬,人人不赎人,子路救人受牛,人人作好事了。

仔细一想,方惜不由变了色,不服之色渐渐褪去,露出沉思。

这道理其实很简单,从两个典故就能看出,与大政冲突,怎么可能录取?

这道理,二人都是已经考中了举人的读书人,只要给点明一下,就自然能想明白。

“说白了,这是以鬼神压人道,压王法,而我们的考试是在人间,人间考官贬落伱,实是理所当然。”

苏子籍说完,又转脸对着余律说着:“你说的,善必赏有心亦赏,恶必罚无心亦罚,大体上是对了。”

“只是,却不符合人情。”

“虽说内法外儒,但外儒还是必要的,如果没有仁这個字,司法就很容易变成法家之苛政,考官要是以你刻薄,低低录取,你也无话可说,要是贬落,也有理由。”

“应该以事实论罪,又以有心无心论轻重。”

“这就符了圣人教诲,也符合了国法人心。”

余律和方惜久读经书,顿时领悟,这就,这就是中庸的本意,中庸并不是平庸的意思,而是法与人情,文与武,急于缓的调和,可以说,此法理,万世不易,没有哪个朝代能离开它。

苏子籍见二人都陷入沉思,若有所悟,又笑着:“其实就算这样,也还是次了些,只能中,却不能考中前列。”

余律方惜都知道太孙这在指点,机会实在很难得,都很认真倾听,可这话实在不理解。

“殿下,为何?”余律亦不解问,难道这考题,还有第三种回答?自己的回答虽不十分精准中肯,但是经过调和,却再合适不过。

“如果你们仅仅是读书人,此论已经足矣!”苏子籍摆弄着手中扇子,将其慢慢摺起,说:“可你们现在,却是在贡试,是在跳龙门,是在求官。”

“下一题,民之于官何位,何解?”苏子籍看两人的神色不解,笑了笑,问着。

方惜不明白为什么跳题,有些诧异,思考了下:“民生关系天命,哪怕一人也不能疏突,要从小事作起。”

余律没有说话,但看神情,就知显然是同意方惜所说。

“还是偏差了。”苏子籍却摇头,在二人的诧异注视下,说:“你立足点偏了,还没有明白。”

“还是这话,如果你们仅仅是读书人,此论已经足矣,可你们现在,却是在贡试,是在跳龙门,是在求官。”

“你家若有田百顷,忙不过来,招募几个管事,第一要求是什么?”

余律若有所悟,又想不明白,只答:“当然是老实诚恳,不奸不滑,又精于农事的人。”

“老实和奸滑区别呢?”

“当然是不是诚心为我家作事……”说到这句,余律慢慢张开了口。

“看来你明白了。”

“如果说童子试,考的是基本功,秀才试,就是考取的是文采。”

“而举人试,就是考取的是规矩,举人功名不小,上可跳龙门,下可安乡里,非守规矩懂规矩者不入。”

“而层层提拔,到了贡试,问的就是你的诚心虔心,是不是站在朝廷,站在皇帝角度考虑。”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偏差了么?”

“是,我明白了,贡试乃跳龙门,一跳就可当官,官是什么,就是国之臣仆,尤如管事于乡绅。”

“民之于官何位,若是重点在民,就非一心为君为朝廷考虑,只有先以君国为重,再考虑民生,才是可取之心,而不是先考虑民生再治国爱君。”

这才是一个官员该有的思维,就算文章做得好,可若思维还局限在普通人的范围,就没办法让考官看中。

“可这……这与我们一贯所学,完全不同啊!”余律皱眉说,露出了犹疑和挣扎。

这观点,哪怕自己能理解,也与过去的认知有些相悖,便想要接受,也有些困难。

方惜亦脸色难看,显然他更难接受这样的观点,甚至对这样的观点有很大的抗拒,这不就是奸臣么?

苏子籍叹着:“余律方惜,你们要是真正明白了这一点,进士之位,就在这里了。”

若是不明白,纵然考中了,但也不可能列在前面,大概也就是个同进士,而作举子,能考进士,谁又愿意做个同进士?

更不要说贬落了,谁愿意落榜,蹉跎一生?

“才学是入门,规矩是功名,立场是官身,虽然说这次肯定考试不考这三题了,可精神是一样。”

苏子籍似笑不笑合上了扇子,话都点到了这个份上,再说也没什么好说了,这可是父亲都未必对每个儿子说的秘籍。

“这些,你二人趁两日好好想一想,若能想通,你二人或都能名列金榜,孤在这里就祝你们能金榜题名了。”

说着,就朝着二人点了下头,走了出去。

抵达到外面,就看见野道人,野道人本立在门外守护,相隔不过数尺之距离,神色复杂,显全部是听见了。

此刻已入夜,走廊四望,繁灯点点,不远就是万家灯火,这样的夜色中,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主公。”稍后,转过一廊口,野道人一笑,说:“您知道我和您一道走路,我心里想什么么?”

“唔,是不是觉得孤有点不分轻重,妇人之仁?”苏子籍也是一笑:“千头万绪,却花时间在这上面?”

野道人被说得一愣,随即笑:“不,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我只觉得,您是旷世难有之君,与您在一道,跟着你走,我心里踏实,很安心。”

“是么?”苏子籍若有所思,叹了口气接着而行,说:“其实,我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罢了,哪能没有七情六欲呢?”

“活的是一个人,说的简单,可纵观青史,几个帝王能办到?”野道人听了,直透一口气叹息:“比如说今上,怕活的一点人味也没有了。”

“是啊,他活的一点人味也没有了……”苏子籍陡地想起在太子获得的记忆,很是温馨,可身上竟泛起一股寒意,久久才说:“其实,以前他也是一个惜妻怜子的人,可不知不觉,人就变了。”

“我只希望,我没有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