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外界盛传的消息呢,有一个说法是这样的下一任金国皇帝的归属,原本是宗干与宗翰的事情,但是吴乞买的儿子宗磐野心勃勃,非要上位。吴乞买一开始当然是不同意的”
摇曳的灯火中,拿旧布缝补着袜子的程敏,与汤敏杰闲聊般的说起了有关吴乞买的事情。
“无论与宗翰还是宗干比起来,宗磐的心性、能力都差得太远,更别提往日里并未建下多大的功劳。坊间传闻,吴乞买中风之前,这对父子便曾因此有过争吵,也有传言说是宗磐铁了心想要当皇帝,因而令得吴乞买中风不起。”
“后来吴乞买中风卧病,东西两路大军挥师南下,宗磐便得了空子,趁此时机变本加厉的招揽党羽。私下里还放出风声来,说让两路大军南征,便是为了给他争取时间,为将来夺帝位铺路,一些投机之人趁机报效,这中间两年多的时间,使得他在京师一带的确拉拢了不少支持。”
“吴乞买卧病两年,一开始虽然不希望这个儿子卷入帝位之争,但慢慢的,可能是昏聩了,也可能心软了,也就听之任之。私心之中或许还是想给他一个机会。然后到西路军大败,传闻说是有一封密函传入宫中,这密函乃是宗翰所书,而吴乞买清醒之后,便做了一番安排,更改了遗诏”
“原本按照东西两府的私下约定,这次东路军胜、西路军败了,新君就应该落在宗干头上。东路军回来时西路军还在途中,若宗干提前继位,宗辅宗弼立刻便能做好安排,宗翰等人回来后只能直接下大狱,刀斧及身。若是吴乞买念在往日恩情不想让宗翰死,将帝位真的传给宗磐或是其他人,那这人也压不住宗干、宗辅、宗弼等几兄弟,说不定宗干举起叛旗,宗辅宗弼在宗翰回来之前清除完异己,大金就要从此分裂、血流成河了可惜啊。”
“但吴乞买的遗诏恰恰避免了这些事情的发生,他不立新君,让三方谈判,在上京势力雄厚的宗磐便觉得自己的机会有了,为了对抗眼下势力最大的宗干,他恰恰要宗翰、希尹这些人活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宗翰希尹虽然晚来一步,但他们抵京之前,一直是宗磐拿着他老子的遗诏在对抗宗干,这就给宗翰希尹争取了时间,等到宗翰希尹到了上京,各方游说,又到处说黑旗势大难制,这局面就愈发不明朗了。”
名叫程敏的女子说着这些话,将手中的线放在唇边咬断了。她虽是女子,平素也都在勾栏当中,但面对着汤敏杰时却委实利落洒脱。也不知她过去面对卢明坊又是怎样一副神色。
缝好了新袜子,她便直接递给他,随后到房间的一角寻找米粮。这处房间她不常来,基本未备有菜肉,翻找一阵才找出些面粉来,拿木盆盛了准备加水烙成饼子。
“不过这些事,也都是道听途说。上京城里勋贵多,平素聚在一起、找姑娘家时,说的话都是认识哪个哪个大人物,诸般事情又是怎样的由来。有时候哪怕是随口说起的私密事情,觉得不可能随便传出来,但后来才发现挺准的,但也有说得头头是道的,后来发现根本是瞎话。吴乞买横竖死了,他做的打算,又有几个人真能说得清楚。”
汤敏杰穿着袜子:“这样的传言,听起来更像是希尹的做派。”
“确有大半传闻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正在和面的程敏手中微微顿了顿,“说起宗翰希尹这两位,虽然长居云中,往日里上京的勋贵们也总担心两边会打起来,可这次出事后,才发觉这两位的名字如今在上京有用。尤其是在宗翰放出再不染指帝位的想法后,上京城里一些积军功上来的老勋贵,都站在了他们这边。”
程敏道:“他们不待见宗磐,私下里其实也并不待见宗干、宗辅、宗弼等人。都觉得这几兄弟没有阿骨打、吴乞买那一辈的才干,比之当年的宗望也是差之甚远,更何况,当年打天下的老将凋零,宗翰希尹皆为金国柱石,一旦宗干上位,说不定便要拿他们开刀。往日里宗翰欲夺王位,你死我活没有办法,如今既然去了这层念想,金国上下还得仰赖他们,因此宗干的呼声反倒被削弱了几分。”
她和着面:“过去总说南下结束,东西两府便要见了真章,半年前也总觉得西府势弱,宗干等人不会让他好过了谁知这等剑拔弩张的状况,还是被宗翰希尹拖延至今,这当中虽有吴乞买的原因,但也实在能看出这两位的可怕只望今夜能够有个结果,让老天爷收了这两位去。”
上京的局势笼统说是三方博弈,实际上的参与者恐怕十数家都不止,整个平衡只要稍稍打破,占了上风的那人便可能直接将生米煮成熟饭。程敏在上京这么些年,接触到的多是东府的情报,恐怕这两个月才真正看到了宗翰那边的影响力与运筹之能。
此时外头入夜不久,只偶尔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传来。温暖的房间里,两人虽是平静地说着些话,心神其实都系在了外头这广袤的棋局上,他们此时没有伸手的能力,也只能寄望于金国的局面能够迅速恶化这毕竟也是最有可能出现的事态。
“哪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英雄。”汤敏杰道,“不过敌之英雄,我之仇寇有我可以帮忙的吗?”
“没有,你坐着。”程敏笑了笑,“说不定今夜兵凶战危,一片大乱,到时候我们还得逃跑呢。”
高高的云层笼罩在这座北地城市的天空上,灰沉沉的夜色伴随着北风的呜咽,令得城市中的万家灯火都显得渺小。城市的外围,有军队推进、扎营、对峙的景象,传讯的骑手穿过城市的街道,将这样那样的讯息传到不同的权力者的手上。有数不尽的人亦如汤敏杰、程敏两人一般在关注着事情的进展。
皇宫东门外的巨大宅邸当中,一名名参与过南征的精锐女真士兵都已经着甲持刀,一些人在检查着府内的铁炮。京畿重地,又在宫禁周围,这些东西尤其是大炮按律是不许有的,但对于南征之后凯旋归来的将军们来说,些许的律法早已不在眼中了。
身着锦袍、大髦的完颜昌从外头进来,直入这一副摩拳擦掌正准备火拼模样的庭院,他的面色阴沉,有人想要阻拦他,却终究没能成功。随后已经穿上甲胄的完颜宗弼从庭院另一侧匆匆迎出来。
“叔父,叔父,您来了招呼一声小侄嘛,怎么了?怎么了?”
完颜宗弼张开双手,满脸热情。一直以来完颜昌都是东府的臂助之一,虽然因为他用兵缜密、偏于保守以至于在战功上没有宗翰、娄室、宗望等人那般耀眼,但在第一辈的大将去得七七八八的现在,他却已经是东府这边少数几个能跟宗翰希尹掰腕子的将领之一了,也是因此,他此番进来,旁人也不敢正面阻挠。
“老四。我才想问你,这是怎么了?”
“先做个准备。”宗弼笑着:“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哪,叔父。”
“这叫未雨绸缪?你想在城里打起来!还是想进攻皇城?”
“小侄不想,可叔父你知道的,宗磐已经让御林虎贲上街了!”
“御林卫本就是卫戍宫禁、保护京城的。”
宗弼猛地挥手,面上凶戾一现:“可他御林卫不是我们的人哪!”
完颜昌看着这一向凶狠的兀术,过得片刻,方才道:“族内议事,不是儿戏,自景祖至今,凡在部族大事上,没有拿武力说了算的。老四,倘若今天你把炮架满上京城,明日不管谁当皇帝,所有人第一个要杀的都是你、甚至你们兄弟,没人保得住你们!”
他这番话已说得极为严厉,那边宗弼摊了摊手:“叔父您言重了,小侄也没说要打人,您看府里这点人,打得了谁,军队还在城外呢。我看城外头说不定才有可能打起来。”
完颜昌蹙了蹙眉:“老大和老三呢?”
“赛也来了,三哥亲自出城去迎。大哥正好在外头接几位叔伯过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回得了,所以就剩下小侄在这里做点准备。”宗弼压低声音,“叔父,说不定今晚真的见血,您也不能让小侄什么准备都没有吧?”
“今夜不能乱,教他们将东西都收起来!”完颜昌看着周围挥了挥手,又多看了几眼后方才转身,“我到前面去等着他们。”
“叔父,那我处理一下这边,便过去给您倒酒!”
宗弼挥着手如此说道,待完颜昌的身影消失在那边的院门口,一旁的副手方才过来:“那,元帅,这边的人”
“都做好准备,换个院子待着。别再被看到了!”宗弼甩甩手,过得片刻,朝地上啐了一口,“老东西,过时了”
口中骂过之后,宗弼离开这边的院落,去到前厅那头继续与完颜昌说话,这个时候,也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过来拜会了。按照吴乞买的遗诏,一旦此时过来的完颜赛也等人入城,此时金国台面上能说得上话的完颜族各支人马就都已经到齐,只要进了皇宫,开始议事,金国下一任皇帝的身份便随时有可能确定。
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部分暗地里已经铁了心投靠宗干的人们,眼下便开始朝宗干王府这边聚集,一方面宗干怕他们反水,另一方面,当然也有庇护之意。而即便最难堪的情况出现,支持宗干上位的人数太少,这边将一帮人扣下,也能将这次关键的拖延几日,再做打算。
同样的情形,应该也已经发生在宗磐、宗翰等人那边了。
在前厅中等待一阵,宗干便也带着几名宗族当中的老人过来,与完颜昌见礼后,完颜昌才私下里与宗干说起后方兵马的事情。宗干随即将宗弼拉到一边说了会儿悄悄话,以做训斥,实际上倒是并没有多少的改善。
此时戌时已经过半,城内完全戒严,而在城外,宗辅率领军队已经迎向半途中的完颜赛也,这是整个晚上戏剧的大头,偶尔便有传讯人回来报告城墙附近的军队对峙情况。此时又有人奔跑进来,跪地说道:“报,完颜谷神大人车驾在街口出现,说要拜会几位王爷,递了拜帖。”
“希尹?”宗干蹙了蹙眉,“他这狗头军师不是该呆在宗翰身边,又或者是忙着骗宗磐那小崽子吗,过来作甚。”
“无事不登三宝殿。”宗弼道,“我看不能让他进来,他说的话,不听也罢。”
“哎,老四,你这样未免小家子气了。”一旁便有位老人开了口。
宗干点头道:“虽有争端,但说到底,大家都还是自己人,既然是谷神大驾光临,小王亲自去迎,诸位稍待片刻。来人,摆下桌椅!”
此时巨大的厅堂,众人皆坐在上头或两边,在宗干的示意下,便有下人端了桌椅过来,拜访在了厅堂的最中间,看着便如受审一般。
不一会儿,身形消瘦,须发皆白的完颜希尹便跟随着宗干过来了,看看厅内架势,便是一笑。他倒是没有立刻坐下,沿着厅堂一个一个地打了招呼,甚至叙旧几句,中间便有人叹息道:“谷神,你老啦。”
“都老啦。”希尹笑着,待到面对宗弼都大气地拱了手,方才去到厅堂中央的方桌边,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喝下,道:“好酒!外头真冷啊!”
眼见他有点反客为主的感觉,宗干走到上首坐下,笑着道:“谷神请坐,不知今日上门,可有要事啊?”
希尹环顾四方,喉间叹了口长气,在桌边站了好一阵子,方才拉开凳子,在众人面前坐下了。如此一来,所有人看着都比他高了一个头,他倒也没有非得争这口气,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们。
厅堂里安静了片刻,宗弼道:“希尹,你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
“都是宗亲血裔在此,有叔伯、有兄弟、还有侄儿这次好不容易聚得这么齐,我老了,百感交集,心里想要叙个旧,有什么关系?就算今夜的大事见了分晓,大家也还是一家子人,咱们有一样的大敌,不必弄得剑拔弩张的来,我敬各位一杯。”
他主动提出敬酒,众人便也都举起酒杯来,上首一名老者一面举杯,也一面笑了出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希尹笑道:“十五那年,到虎水赴宴,我沉默木讷,不善交际,七叔跟我说,若要显得大胆些,那便主动敬酒。这事七叔还记得。”
他这一个敬酒,一句话,便将大厅内的主动权抢夺了过来。宗弼真要大骂,另一边的完颜昌笑了笑:“谷神既然知道今夜有大事,也不要怪大家心中紧张。叙旧时时都能叙,你肚子里的主意不倒出来,恐怕大伙儿要紧张一晚的。这杯酒过了,还是说正事吧,正事完后,我们再喝。”
希尹点头,倒也不做纠缠:“今夜过来,怕的是城里城外真的谈不拢、打起来,据我所知,老三跟术列速,眼下恐怕已经在外头开始敲锣打鼓了,宗磐叫了虎贲上城墙,怕你们人多想不开往城里打”
“你不要血口喷人”希尹说到这,宗弼已经打断了他的话,“这是要栽赃么?他虎贲上城墙是因为我们要造反,希尹你这还真是读书人一张嘴”
“我没有这个意思,老四你听我说完。”希尹抬了抬手,“没有栽赃谁的意思,只不过这样的局面再继续下去,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真的可能出现,老四,今天外头要是突然响个雷,你手头上的兵是不是就要冲出去?你一旦冲出去了,事情还能收得起来吗?只是为了这个事,我想做个中人,传点话,希望大家能心平气和谈一谈。”
“你跟宗翰穿一条裤子,你做中人?”宗弼嗤之以鼻,“另外也没什么好谈的!当初说好了,南征结束,事情便见分晓,今日的结果明明白白,我胜你败,这皇位原本就该是我大哥的,咱们拿得堂堂正正!你还谈来谈去,我谈你先人”
周围便有人说话。
“老四说得对。”
“小四注意说话”
希尹皱眉,摆了摆手:“不要这样说。当年太祖驾崩时,说要传位给粘罕,也是堂堂正正,临到头来你们不愿意了,说下一位再轮到他,到了今天,你们认吗?南征之事,东边的赢了,是很好,但皇位之选,终究还是要大家都认才行,让老大上,宗磐不放心,大帅不放心,诸位就放心吗?先帝的遗诏为何是现在这个样子,只因西南成了大患,不想我女真再陷内乱,否则将来有一天黑旗北上,我金国便要走当年辽国的覆辙,这番心意,诸位想必也是懂的。”
宗弼大骂:“我懂你先懂你娘!这什么先帝的遗愿,都是你与宗磐一帮人私下里造的谣!”
“若只是我说,多半是造谣,可我与大帅到上京之前,宗磐也是这样说,他是先帝嫡子,不像造谣吧?”
上首的完颜昌道:“可以让老大立誓,各支宗长做见证,他继位后,绝不清算先前之事,如何?”
“读史千年,帝王家的誓,难守。就如同粘罕的这个帝位,当年说是他,当年不给又说以后给他,到最后还不是轮不上么?”
完颜昌笑了笑:“老大若信不过,宗磐你便信得过?他若继了位,今日势大难制的,谁有能保他不会一一找补过去。谷神有以教我。”
希尹点了点头:“今日过来,确实想了个法子。”
希尹被称作谷神,在女真一族中向来是计谋韬略的第一人,宗干宗辅宗弼等人虽然挟着南征威势占尽上风,可上京局势纠缠至此,除了宗翰本身威望的延续外,便是谷神于城中四处奔走游说,拉拢了不少人心。他今日登门拜访,众人都知道必然有所图谋,待话语说到这里,包括完颜昌、宗干、宗弼等人在内,都打起了精神,等着他下一句的出口。
只见希尹目光严肃而深沉,环顾众人:“宗干继位,宗磐怕被清算,眼下站在他那边的各支宗长,也有一样的担心。若宗磐继位,想必各位的心情亦然。大帅在西南之战中,毕竟是败了,不再多想此事如今上京城内情况微妙,已成僵局,既然谁上位都有一半的人不愿意,那不如”
“另外找个小的来当吧。”
他这番话说完,厅堂内宗干的手掌砰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脸色铁青,杀气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