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欣不明白尤乾陵到底在忌惮些什么。
他好像很不放心所有人,仿佛只能依靠自己那点不按常理出牌的威胁,才能给自己一点安全感似的。
她也有过这种情绪,通常是自己劫后余生的应激反应。
她寻思片刻,低声说:“您放心,即便是会要我的命,不该泄露的东西,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尤乾陵没有反驳。
像是自己装腔作势的无理取闹,一瞬间被人结实地安抚了一下。
他发觉自己反驳不了闫欣这番话——没来由的,他觉得她可以做到。
心里头的不安定,霎那间被抚平了。
自从母亲走了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平静了。以至于这让他很不适应,半晌才念出几个硬邦邦的字眼。
“……你最好是。”
马车缓慢地行了许久。
进入新环境,闫欣总是本能不适应。她一开始有些不安,为了让自己镇定些,她从半开的窗帘往外面看。
在盛京三年,她一直蜗居在乌衣巷内,对这个大魏最繁华的京都并不了解。
转移注意力的效果不错,很快她顺理成章地被盛京内争奇斗艳的街头巷尾迷花了眼。
如果说祭天台的出现,让世人见证了奇迹。那么现在的盛京,让人最为赞叹的是它随处可见的精妙绝伦。
廊檐上繁花盛放的风铃花灯,屋顶上的有木雕小人在攀爬的葫芦针,阁楼回廊的飞天雕花轩窗,每一处的精美筑成了盛京的繁华一隅。
这就是盛京工匠的技艺。
唯一可惜的是,他们都不会动。
看到后面闫欣的热血一点点冷却了下来。
她想起父亲在祭天台内同她说的那句话——至少不能让那些工匠建造祭天台的技艺因为某些人被埋在天机阁底。
然而至今为止,死了的工匠依旧埋在地底。
和父亲的愿望一起不见天日。
马车忽然慢了下来,闫欣回过神来,尤乾陵恰好睁开眼,对上她的视线。
“哭什么。”他皱眉问。
闫欣疑惑了一瞬,抬手抹了下眼角。
“担心哭了。”
尤乾陵嗤笑。
“得了吧。又不会卖了你。只是觉得你在瞿家当侍女当得惨不忍睹。让你进大户人家看看人家的侍女是怎么当的。”
闫欣一时没反应过来。
“侍女?伺候谁?”
他怎么想出来的馊主意。
尤乾陵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闫欣跟着他们从马车上下来。
尤府大宅外站了一大群花花绿绿的人,见到尤乾陵便群花涌动,一哄而上将他们三人团团围在中央。
尤乾陵下意识一手拽她,往站在最前头的中年妇人身后一塞,仓促道:“先带她进去。”
闫欣吸了口气,顶住压过来的娇软身躯,探头往那面色威严的妇人身后看过去。
只见一个面貌白皙秀丽的姑娘朝她盈盈地笑,随后伸手从尤乾陵手中将人拉到她身侧,低声和身前的妇人说:“娘亲,我先进去了。让他们别惹人生气,不然您也护不住他们。”
中年妇人只颔首了一下,随后伸手将人群分开了些,让她们二人走出去。
闫欣被满头满脸的脂粉扑得无法呼吸,等进了大门,春末的凉风吹过来才回神,一把将往前快走的姑娘拽住。
那姑娘诧异地回头看她。
闫欣镇定地说:“郡爷还在外面。”
姑娘好奇地打量她,片刻后站定在她面前,说:“临渊将你托给我了,他没和你说吗?”
说是说了,就一句话。
闫欣听懂尤乾陵的意思是要将自己安排在面前这个姑娘身侧。可问题是……
她是谁?在这个人面前她能说多少?
那姑娘见她不做声,思索片刻,将另一只手伸过来,拉了闫欣另一只手,面对面低声说:“这里是尤家私宅。临渊的本家。”
闫欣点头。
姑娘接着说:“我是尤家三女,名尤菀卿,在外面你叫我三小姐,平时和大家一起叫我三姐便好。”
闫欣想了想,给尤三姐福身说:“三小姐,我叫闫欣。”
尤三姐好奇地看她。
闫欣有不少话要跟面前这个三小姐说,但这里是大门口,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她看看四周。
不愧是盛京高官的宅邸,这里和瞿家的小宅子完全不能比,乍一眼看过去,进门的前院就要比寻常人家的宅子宽敞许多。
“三小姐住在哪里?”她问道。
————
尤三姐将面前这个穿着一身粗布,相貌却姣好,身形和气息比宅内人要沉稳的姑娘观察得十分细致——镇定得好快。到了陌生的环境,先将周围的情况观察一遍,随后以最快速度企图掌控主动。
是个和临渊一样强势的人。
尤三姐往前走了两步,指着右方说:“我住在右侧西厢苑内。”
闫欣点头,说:“那劳烦三小姐先带个路,我跟着便好。”
姿态不卑不亢,虽然礼数上做得稍许不足,但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
尤三姐便往前行,往右拐弯的时候回头一看。闫欣不远不近地跟着,之前明显在观察四周,在她回头的瞬间立刻回望她。
“前面的院子就是我住的,平时我大多都在院里,很少出门。”
闫欣左右看了一下,前院往右直行便能进入前院。这种方便直接的位置,多半都是备给家里管事之人。
这个尤三姐在尤家的权利不小。
她似乎安心了些。
“平时伺候三小姐的人呢?”现在当务之急便是熟悉自己需要接触的人。
尤三姐道:“就几个丫鬟嬷嬷,因为临渊要的急,所以暂时将我贴身丫鬟遣回母亲身侧了。”
牺牲这么大?
闫欣自觉自己不太会照顾人。
“其实不用在意我,小姐还是按照以前那样就行。我……不太会照顾人。”
尤三姐掩嘴笑道:“你好诚实。”这点倒是有些意外。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西厢苑,尤三姐才说:“我用不着人照顾。临渊将你托付给我,是让我照顾你。”
闫欣低声道:“我也不需要照顾的。”
尤三姐往回走了两步走到她身侧,伸手挽住了她,说:“你看着年纪和我相仿,能告诉我出身吗?”
闫欣摇头。
“抱歉。”
尤三姐略有些失望,但挽住闫欣的手却紧了些。
“我还以为能为临渊做点事。”她嘀咕道。
闫欣心想不愧是一家人,这位三小姐确实是站在尤乾陵那一边——从初见开始一直仔细观察她,到现在为止也都是在帮尤乾陵探她的底。
不过这样的话,说明尤乾陵事先应该交代过了。
“那日后还要劳烦三小姐多担待了。”她郑重道。
—
尤乾陵和元硕见尤三姐将人带进去了,才让景氏镇住这帮姐姐妹妹,又以自己有要事,把元硕丢给她们玩,自己独自一人进了西厢苑。
西厢苑不远,走近了能听到尤三姐的笑声,她们并没有进到里面——太不小心了,他皱眉想。
他跨步进去,见尤三姐几乎黏在了闫欣身上。闫欣正在给她摆弄一个她不知何时从他住处顺出来的小摆件,低声说:“好玩吧,我背着他们带出来的。你要是喜欢……”
尤乾陵没好气地说:“这东西原主人半年前被人捅死在盛京东市盛季酒楼,你确定能送人?”
闫欣递出去的手一顿。
尤三姐花容失色,吓得把伸过去的手猛地缩了回来,整个人坐得笔直。
尤乾陵没好气地从闫欣手里将东西拿了回来,说:“拿我的东西送人,也不问问我?”
闫欣悻悻地说:“只是看一下。”
她收回来自己摆弄那小东西的机关,觉得咔哒咔哒甚是好玩,眉宇间神彩流转。尤三姐看她那副模样,不由自主又凑了上去。
眼看着她手中的小摆件在她手中变成了一个小人的形状,一脸诧异。
“怎么做的?”
闫欣看尤三姐想拿又不敢拿的模样,问:“你不怕?”
尤三姐往尤乾陵那边看了一眼,说:“不怕。”
闫欣懂了,说:“无关紧要的小摆件,玩玩又不会有事。”
说着,她将东西又递给了尤三姐。尤三姐犹犹豫豫,在闫欣的催促下,又问尤乾陵。
“能玩吗?”
尤乾陵伸手把闫欣手里的摆件拿了回来,塞进自己衣兜里,面无表情地说:“不能。”
闫欣心说好无情。
尤乾陵给了尤三姐一个眼色,尤三姐也不计较他小气,起身依旧笑盈盈地说:“那我先进去了。”
等尤三姐进了里边的小院,尤乾陵才面对闫欣,正要数落。
闫欣先开了口,说:“三小姐很厉害,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听你的话。”尤乾陵一个眼神,尤三姐几乎不会有任何忤逆他的念头。
尤乾陵说:“没办法。谁让有我这么个人,尤家注定只能止步于我身后。”
闫欣道:“我可不会听你的话。”
尤乾陵哼笑说:“我也没指望。”
两人相互较劲了一会,尤乾陵忽然收回了视线,看着院外说:“将你安排在这里,主要是尤家接触的人多。尤其是三姐。利用她来探我底的人太多。”
“你要做的就是和那些案子相关的人里,找出我们要找的人。”
闫欣仔细地思索了这两句话的意思。
找出她一直在查的人这点毋庸置疑。但她直觉尤乾陵要找的人,未必就是她要找的人。
“你要找谁?”她问。
尤乾陵:“引导我的人。”
这答案太抽象,闫欣本能想问清楚。院外传进来元硕的声音。
“爷。”
尤乾陵转头过去。
元硕面色有些沉。闫欣看一眼就知道是出事的神情,而且不是小事。
尤乾陵看他跨步进来,问:“怎么了?”
闫欣思索最近元硕照尤乾陵的吩咐去办的事,便道:“莫不是国子监那边出事了?”
被她这么一说,元硕诧异看她,尤乾陵顿时坐直了。
“说。”
元硕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将声音压低了许多。
“张朝传信过来,说是盛京东南虞记书坊的角楼上发现了一具尸体。……是国子监的学生。”
尤乾陵迟疑了下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元硕道:“十五。”
闫欣心道,恰好是国子监每月休息的日子。
元硕又道:“还有,那个礼部的人……找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