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郡王驾的马车可不是吃素的。看着样式和盛京大街上飞驰而过的马车相差不多,甚至比起某些铺张人家还要朴素一些。
但离它极近的闫欣能清晰地看到它有多奢侈。
马车的车辕用的是上等红楠木,车厢是与祭天台观月楼出自同一个工匠之手的绝品登月图雕花,加上车顶的幽碧琉璃檐顶,和琼花苑女工手工勾制的天丝流苏。
每一处细节都是极其考究的值钱货。
闫欣深吸了口气,心说这一撞不得了了。
木匠家的小牛大约也发觉自己好像闯大祸了,站在原地拼命往下低头,企图用自己的双蹄抱住自己的脑袋。
张明辉赶紧下了牛车,拍拍它低声安抚了片刻,随后一脸肃容走到一群惊呆了的人跟前,行礼后朝尤乾陵拱手致歉,沉痛道。
“抱歉,方才我家的牛受到了惊吓。劳烦大人看下需要多少钱,我陪。”
先站出来的是那名老者,闫欣认得他,正是国子监的祭酒大人,姓邱,名韦。
邱韦作为大魏的三代元老,曾是大魏第一代翰林院出身,德高望重。朝中许多人都是国子监门生,或者门生的门生,是名副其实的桃李天下。
据说当今圣上在他面前都要轻声说话。
老人和蔼地拍了拍张明辉,低声说:“是老朽出声喊你喊的不是时候。这位是平南郡王,不会跟老朽计较这点修车钱。”
尤乾陵站在一边,顶着一张冷漠高傲的脸,道:“郡王府没穷到这份上了。”
邱祭酒往牛车那边看了一眼,见上面坐着人便问:“赶着送人出去?天都晚了。今天也不是月休的时候。”
张明辉低声解释。
“她是我师妹。我爹让她进京采买料子。她进来之前跟人约好了,不能耽搁。”
闫欣听他有好好地把自己瞎编的话说全了,满意地拿了一块油纸包里的糕点,咬了一口眯起了眼——京城里的糕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吃。
这一口美味的糕点还没咽下去。
忽然一道锋芒刺到了她后脑勺上。
“这几日,京城内有宵禁,入夜后谁敢在开门做生意?”
闫欣:“……”
张明辉一顿,回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道:“……大约是之前来的早,以为不会这么晚。”
邱祭酒笑说:“也是也是,不能耽搁了人家。只是这宵禁……兵马府那边不会放行吧。”
“倒也不是大事,”尤乾陵道:“今日幸亏是碰到本王,他人还真的带不了。”
张明辉欲言又止,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回绝。
尤乾陵转身说:“国子监也不收外来女客吧。祭酒大人若是放心,人本王负责带出去便是。”
张明辉似乎觉着不得劲,不太放心地看看人,说:“可我们家的牛车……”
尤乾陵打断他道:“人要紧还是牛车要紧?”
张明辉给硬生生堵了回来,当即道:“那我……跟她说一声。”
闫欣坐在牛车上翻了个白眼,她还以为尤乾陵不会找自己麻烦了,结果绕了一圈,还是给他逮住了。
这不是京郊乡野,她窜出去也不能跑路。
邱祭酒大约是真有事要找张明辉说话,要将人留在身边。张明辉还是把钱袋塞进了闫欣的手里,低声说:“带点在身上,万一……”
闫欣在人后可以撇清关系,这种时候巴不得和他表现地亲近一些。至少看尤乾陵对这位祭酒大人态度还不错的份上,不会对自己下什么毒手。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
她低头看了一眼凳子底下的木盒子。思索再三,对着张明辉吩咐说:“这木盒子能替我先交给那位祭酒大人寄放吗?我有个小纸条留在里面。下次我来的时候再取。”
张明辉看了一眼那凳子底下的木盒子,问:“放我那就好了。咱们和祭酒大人也不太熟……”
他话音未落,一眼对上了闫欣的视线忽然愣了一下。
年轻的姑娘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面色很白,面无表情的时候浑身会散发出一股摄人的压迫力。
张明辉脸上显出点无辜,他停顿了片刻,问:“不行吗?”
闫欣摇头。
“我一直随身带着,不能乱放。你平时也不在宿舍,万一丢了很麻烦。”
张明辉理解了,喃喃道:“还是你想的周到。那我去拜托祭酒大人一回。”
闫欣拉了他一下。
“千万不要放在你宿舍,明白吗?”
张明辉愣神道:“……知道了。”
闫欣想了想,觉得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人家办,不表示一下不大好。她低声认真道:“日后你若是有事需要我帮忙,我一定会尽全力。”
———
在尤乾陵尖锐的目光下,闫欣还是被请上了那辆马车。元硕早就等在里面,见她出现,冲她笑了一记。
“别来无恙呀。”
闫欣犟得很,垂下头进去在靠门的角落里坐下。
“你认错人了。”
尤乾陵掀门帘,一言不发地进来,在最里面坐下,片刻后吐了一口舒心的气,笑了一声说:“回北镇抚司。”
闫欣寒毛都给他笑立起来了。
马车一动,尤乾陵就开始了。
他笑着说:“和人约好了要采买东西,亏你想得出来。在盛京里三年白呆了你。”
闫欣在元硕面前还可以犟两声,在尤乾陵面前可没什么好犟了。
这人能对视了一眼就认出她,她编得再天花乱坠,人也只会当猴戏看——既然已经走到现在这地步了,她也不能怂,当即说:“你们锦衣卫没别的事做吗?一天到晚盯着我做什么。”
元硕和尤乾陵说:“不装了。”
尤乾陵吁了口气,闭上眼说:“不做什么,就是顺口气。”
闫欣心想这人果真是小鸡肚肠,她不就是没乖乖等他抓自己,跑了而已嘛。
“那现在顺了,能放人了吗?”
尤乾陵道:“不能,我还得和你解释一下。之前在瞿家宅子里抓你,关你,要带你回北镇抚司,不过是怕你被奸人所害。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瞿青做了什么吧。”
闫欣背后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心道锦衣卫果然查得细致。
“不知道,我就是个做木偶的。”
尤乾陵道:“你从瞿家宅子里带走的女偃偶头藏哪了。你店里所有的头都在北镇抚司,你得去给我检出来。”
“在那辆牛车上?还是在这个张明辉家中?”
闫欣皱眉,不客气地训道:“你怎么能随便拿别人家的东西。”
尤乾陵说:“更正一下,是买。你开门做买卖,我花钱买东西,天经地义。除了人之外,我从不随便拿东西。”
闫欣伸出手。
“钱呢?”
尤乾陵拍开她的手,道:“你和瞿青做的也不是钱的买卖啊。本王比瞿青可有能耐多了,能给你的当然更多。”
闫欣感受到了被什么东西盯上的不适。
“我……”
尤乾陵打断了她的话。
“你没有别的选择。……或者,你可以继续被锦衣卫通缉。瞿家宅子的三条人命需要一个凶手,不是你就是邹氏。”
闫欣可以选择的多了。
可惜都不是最好的。
瞿青的早亡没让她进天机阁,她离真相比一个月前更加遥不可及。现在她从尤乾陵的话中听出了点别的意思,像一个明晃晃挂着‘陷阱’二字的坑。
“哦,锦衣卫没通缉我吗?”她反嘲道。
真当她是瞎子,没见到城内城外十步一告示的壮举,他们锦衣卫真的不是人。
尤乾陵道:“锦衣卫通缉的是偃偶店的女店主,你现在是吗?”
闫欣果断摇头。
“不是。”
尤乾陵笑了笑。
闫欣觉得尤乾陵这拐弯抹角说的话,做的事,表面上真的有点为了她似的。
但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
平南郡王煞费苦心给人做的事,那必须在对方身上榨出十倍的价值。
“我好像记得……郡爷很不相信我。”
尤乾陵也不跟她废话了,直接说:“我的人在你的偃偶店守了很久了,期间祭天台的人在那边不仅转悠了数天,到现在还不撒手。前几日甚至还有人进去了。这可不是同党的待遇。”
闫欣嗤笑。
尤乾陵又道:“瞿寅之前不是和祭天台有牵连吗?他也证实了,祭天台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哦,”闫欣道:“所以呢?”
铺垫了这么久,总要说他的目的了。
尤乾陵道:“没点东西,话说出来总归缺点意思。一会到北镇抚司,让你亲眼看看本王给你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