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瞧见刘琦,庞统瞳孔微缩,心里咯噔一下险些骤停。
尽管说,人人皆知刘琦不得宠,也没有娘家人可以依仗,早就在荆州的权力体系中被边缘化,甚至有丧命的风险。
但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汉朝,刘琦有一个标签注定占据大义——他乃是刘表的嫡长子!
刘琮终归是一介幼子,上不得台面。
大人们吃饭时,都轮不到刘琮上桌的,只能跟狗一起坐在桌底。
而更关键的是刘备那强悍之极的实力!
只需刘备振臂一呼,说愿意以皇叔的长辈身份和齐王的尊崇地位,力捧刘琦继承荆州牧。
那荆襄九郡的抵抗力量,就会消失大半。
原因很简单:其实仗打到如今的份上,很多荆襄士族都早就动摇了,他们只是想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合法合理地投降刘备罢了。
最想投降的,甚至不是蔡家、蒯家等大族,而恰恰是刘表那一支的刘氏宗族!
因为刘备也姓刘,而且跟刘表那个刘,同出一脉。
在十分讲究血缘和家族的东汉,刘备早晚会跟他们冰释前嫌,然后继续启用刘表的族人们的,这是他们的共识。
而投降曹操,乃是蔡家和蒯家的最优选项,绝不可能是刘家的。
毕竟,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所有人都清楚,这位丞相早晚得宰掉皇位上的那个小皇帝,然后以曹魏取而代之。
那时候,所有刘氏皇族成员的身份,都将变得极其尴尬,甚至很可能面临曹操的清算。
庞统心下喟叹,愈发觉得,曹操染指荆襄的希望十分渺茫。
在刘备兵强马壮,威压大汉十三州的大前提下,像是刘琦这种本来没啥用的废牌,都可以成为强有力的筹码。
刘琦完全可以撰写一篇文章,就叫《我的齐王叔叔》,必定可以压过刘琮所作的《我的州牧爸爸》。
这就叫,时也,势也。
刘琦感慨地笑道:“三日前,被皇叔的影卫捉到,我还以为马上没命了。万没想到,您竟然放任我在江夏城行走,甚至没有派人监控。”
刘备摇摇脑袋:“我不是派人贴身保护你了吗?”
“但我昨日走到城墙外,您的护卫竟没有得到授意将我立刻抓回去。”刘琦露出感恩的神情,甚至有一丝孺慕之色,“不瞒叔叔,在荆州时,我爹都不曾待我这么好。他……约莫是更希望琮弟做他的嫡长子。”
刘琦涩然苦笑,眼中早已没有任何对父亲的感情。
刘备叹息一声,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劝说任何东西。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古今皆是如此。
刘备曾经也以为刘表放任刘琦在外闯荡,是想历练他的本事,磨砺他的性子,直至……当影卫捉拿刘琦时,他的身旁只有一个马夫和一个小厮,还都是刘琦在江夏雇的。
刘表压根没有派人暗中照拂,他在放任刘琦自生自灭。
而根据刘琦所言,他以前的仆人们,为了护他逃出生天,都被蔡家派出来的杀手干掉了,连他自己也挨了两刀,只能在江夏隐居养伤。
所以,刘备怜悯这个倒霉孩子,干脆让他呆在江夏,留在自己的庇护下,也免遭蔡瑁和蔡夫人的毒手。
刘备笑笑:“我又不是曹操,他做得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国贼行径,而我却没兴趣挟你以令荆襄。”
庞统诧异道:“齐王,你应该很清楚,凭你如今的实力,只需要表个态支持刘琦担任荆州牧,立刻就会有很多荆襄士族借坡下驴,直接倒向你。”
“呵,可我本来也不想他们倒向我啊。”刘备耸耸肩膀,“别忘了,我还需要他们的囤粮呢!他们若不负隅顽抗到底,我如何名正言顺地抄家呢?”
庞统:“…………”
刘备理所当然道:“我既然要将江夏城建设起来,作为手工业重城,那首先就得保障四周城市的粮食补给。因为手工匠人们,是不会去种田产粮的。”
“若我不把四周的产粮地,全部攥在手里的话。”
“那将来,粮商们岂不是跑到江夏来坐地起价?匠人们辛辛苦苦制造的财富,岂不是给奸商们做了嫁衣裳?”
对于刘备的反问,庞统再次无言以对。
“所以喽,那些土地必须得收回我的手中,将来由官方租赁给佃农,或者是统一由士兵们屯田。”刘备思虑周详地道,“之所以从荆襄士族下手,一来是因为他们是国贼刘表的部属,对付他们名正言顺。二来就是因为距离江夏城较近嘛,可以就地屠宰,直接将他们的粮仓搬运到江夏城来。”
说着,刘备伸手一指远处拔地而起的一座巨型粮仓:“喏,流民们正在帮我兴建的那座江夏总粮仓,现在是空的,我也没打算让人从别的地方运粮。就等着杀鸡取卵,从荆襄士族身上薅羊毛呢。”
庞统骇然,他终于清晰地感受到了刘备布局中蕴藏的滔天杀劫!
他出身的庞家,便处在漩涡中心!
“一旦被你得逞,荆襄九郡怕是要血流成河!”庞统怒斥,“刘玄德,你就是假仁假义的屠夫!”
刘备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无奈地叹息:“庞士元,你们荆襄士族从老百姓身上攫取了那么多粮食,搜刮了无数民脂民膏,现在只是还给百姓罢了,怎么就假仁假义了?”
“刽子手斩杀恶贯满盈的罪人,算是杀孽吗?”
“秦王嬴政一统七国,为此杀死六国数百万士兵和平民,那应该说他是假仁假义的屠夫,还是终结乱世的千古一帝呢?”
刘备嗤笑:“其实,答案不言而喻。你心里更加清楚我说的都是对的,只不过,因为作孽多端的士族中,有你们庞家,所以你选择了捂起耳朵,装聋作哑罢了!”
他环顾四周:“看吧!寥寥几日间,来江夏求活的这些,出自荆襄九郡的流民,恐怕就已经有数万之众!我想问问,那些抢光他们田契,对他们的死活视若无睹,逼得他们走投无路的豪门世家中,有没有你们庞家呢?”
庞统呆若木鸡,久久说不出话。
自然是有的。
庞家那庞大的田地,难道是凭空来的吗?
一旁的刘琦则对这些话题毫无兴趣,反倒对造纸工坊颇感兴趣:“我也颇懂墨家的机关学,我可以在造纸工坊做个学徒,以此谋生吗?”
刘备笑笑:“自无不可。”
他神色平静地看向这个在信息卡上,被评价为“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的刘琦,并没有任何鄙夷。
虽然刘琦不甚聪慧,但心性不错,若刘表能够尽心尽力培养,将来或可作为一个中庸的守成之主。
世上哪有那么多惊才绝艳的儿子?
多数情况下,都是虎父犬子,或是犬父虎子,以及犬父犬子,反倒是虎父虎子的情况如凤毛麟角。
“你好歹叫我一声皇叔,我赠你一栋宅子,再给你三千五铢钱,助你在江夏安稳住下。”刘备笑着拍拍刘琦的肩膀,“另外,华佗的诊金和药费,都由我给你包了。”
“阿琦,先治愈你的病,千万勿要轻生!纵然刘景升弃你如敝履,但你活着是为自己,而不是为那偏心的糟老头子。”
刘备一脸肃然地劝他:“你不喜权谋,无意继承荆州,那就算了,将来无论是做一工匠也好,做个富家公子也罢,都要为自己而活。”
刘琦郑重其事地点点脑袋:“我想……做一代大匠!当初我曾跟随名士黄承彦学过他祖传的机关术。什么荆州,什么刘氏蔡氏,我都不愿再碰。”
“好。”
刘备再次叮嘱他去找华佗后,便带着众人转身离开。
待走到长街上,庞统不屑道:“刘琦胸无大志,难怪吾主曹操评价为‘豚犬’一样的蠢人。”
刘备皱了皱眉:“曹操的儿子们,难道就都比刘琦有出息吗?更何况,如果所有儿子都是人中之龙,呵呵……”
他唇角微翘,眸光深邃地看向庞统:“将来曹操一旦病了,众子夺嫡,一定是血雨腥风,十分好看。”
庞统顿时噎住,半晌找不到反驳的话。
他的心中再次腾起浓浓的挫败感。
在刘备面前,他只觉得自己身为“凤雏”的所有骄傲,都荡然无存。
在内政领域,庞统压根看不懂刘备的布局。
在军事上……呵呵,人家刘备是当代兵圣。
在成就上,刘备以织席贩履的卑贱身份起家,官至齐王,仅一人之下耳,而他出身荆州名门,却是仓惶奔走,屡屡碰壁。
“好了,今天的微服私巡就结束了,兴尽而归。”刘备瞥向庞统,微微摇头,“话不投机半句多,庞先生,请速回你主公曹操那里吧。我本想挽留你在江夏吃一顿酒,但大家各持己见,无法相容,完全做不到君子求同存异。既如此,不如归去!”
庞统怀揣着那记载造纸术的图纸,拱手道:“那就告辞!但再走之前,我可否问问,齐王阁下愿意将这种价值千金的技术,随手相赠。难道真就纯粹只是为了推广教育,降低百姓读书识字的成本?”
“要不然呢?”刘备淡淡道,“曹操治下那些豫州和衮州的百姓,同样是我大汉子民。我将造纸术给他,自然也是为了造福那些百姓。”
“当然,我也有另一个企图。”
刘备深深看向庞统:“我想让曹孟德知晓我的一番苦心,毕竟,他也曾少年热血,甘冒奇险刺杀董卓,竭尽全力联络十八路诸侯讨董,甚至为拯救大汉江山险些丧命。”
“他被点评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呵呵,十分贴切。”刘备正色道,“而乱世将在我手中终结,大治之世会从此开启。届时,我希望曹孟德能够降我,为我所用,变成那个治世能臣!”
庞统难以置信地看向刘备,这家伙居然还妄图招降他的主公?
刘备笑笑:“请庞士元带一句话给曹公:好好看看我是如此重铸乾坤,又是如何改良这个积弊已久的天下的。早晚,他会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庞统拱手告辞,再不言语。
而当庞统离去后。
刘备又收到了来自工部尚书张昭的消息:“禀告齐王,一千骑的具装钢甲,已经打造出来,是否运往荆襄?”
“这东西,真的能够量产吗?”徐庶也看到情报,不由大为震撼。
刘备点头:“那是自然,别小觑了我们的灌钢法。”
“但甲胄有了,仍需要百战的精锐骑兵,才能不辜负这些钢制甲胄。”他略一思索,便道,“召子龙来荆襄吧!他是天下第一流的骑将,昔年就是从公孙瓒的白马义从出身,现在手下也有三百虎骑,由他来统御具装甲骑部队,最为妥当。”
刘备本不欲增兵,凭他现有的兵马,足以对付曹操刘表联军。
但他也想实验一番具装甲骑的威力,想看看长期以来耗费大精力捣鼓出来的这玩意,究竟能否像模拟器系统里吹嘘的那般厉害。
思来想去,还得是赵云来统御。
徐庶拱手道:“这一支新的具装甲骑,必定冠绝古往今来的所有骑兵,比我们麾下的并州铁骑更加厉害,也定能杀得曹操虎豹骑丢盔卸甲,请主公赐名!”
周瑜也深以为然:“我们总不能继续叫虎骑吧?跟曹操的虎豹骑撞名了,而且一听就是模仿曹贼的,甚至还不如曹贼威风。”
刘备大笑,摩挲着下巴,很快就有了主意:“我们打造它们的目的,是为了讨伐诸侯,猎杀国贼,一统大汉十三州,振兴大汉。那这一支具装甲骑的名号,就叫做……猎国龙骑!”
“是!”
众人立刻开始行动,徐庶找人去缝制猎国龙骑的战旗,周瑜去登记猎国龙骑的新编制,杨仪去准备服务重骑兵的一应后勤,而孙策跑来跟刘备套近乎,试图往自己的部属里弄一些骑兵,张飞则眼馋猎国龙骑的钢甲,想让庐江上甲也换上新式甲胄。
在刘备势力忙碌时,眼神复杂的庞统,也终于返回了许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