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中村外,刘仁远远落地,示意五位道人持符牌,引动岛上密布的法禁。
而他自身则是将开脉以来修持四十二年得到的一十四口清气全数喷出,尽皆加持在击灵铜锏之上。
这件符器乃是他护道之器,威能浩荡,一生中伴他不知应付过多少敌手。
今日他手执此锏,自觉也该如往常一般取胜。
怀揣着先手克敌的念头,他缓缓走到刘吉宅前,一切动作都是那般静谧无声。
待到距离足够接近,其人眼中神光暴涨,掐诀诵咒。
顷刻间,粗长铜锏嗡嗡一振,而后脱手化作一头独角四爪的铜蛟,驾驭风云往几间老屋扑去。
爆鸣声轰然传开,独角铜蛟未至,宅院已然在扑面劲风中飘摇动荡,宛若无根浮萍。
还未待到铜蛟彻底发威,一点白芒后发先至,在铜蛟颅前纵过,倏尔回返。
铜锏委顿落地,变回断做两截的铜条。
刘仁瞧见护身多年的符器眨眼被毁去,连带着呼出的乾天清气都溃散大半,骇然喷出一口老血,神色萎靡许多。
他目眦欲裂,震声吼道,
“速速起阵!”
听闻此音,卫鸿踱步而出,目光冷冽。
五位涤身道人见正主出来,手中符牌立时催发到极致,灰蒙蒙雾气平地而起,化作一口黑钟死死将卫鸿扣住。
这是景阳刘氏护族阵禁,唤作三音绝灭杀阵,此阵号称三声钟响,仙神难救,乃是难得的音杀法阵。
在阵禁布设最为强烈的的族地,涤身使之可敌开脉。
可惜,溪中村地处偏远,并非是阵禁威能最盛的所在。
眼见卫鸿被护族阵禁困住,刘仁咬开指尖,鲜血涔涔而落,他借用指尖血在腰间符牌上绘下苍劲有力的几个箓文。
符牌受此加持,蓦然亮起辉光,空中又有灰雾腾起,凝成一根巨锤,狠狠往黑钟砸下。
哐~~
刺耳的钟鸣漾开,刘氏几人眼中皆是闪过喜色,连刘仁都暗暗松了口气,这修道人分明有厉害手段,可却不闪不避,极为托大。
如今落入这镇族法禁中,该是要阴沟里翻船了。
这可是由开脉道人激发自家阵禁,在景阳岛这块地界上,开脉二重也不是不能匹敌。
这也是家族存在的价值,族地不可轻侮。
有众多族人养护镇族阵禁,非是道行高上许多的外来道人,一时间根本就攻之不破。
眼看这嚣狂的道人就要被炼死在阵中,刘仁甚至都开始想着翻找此人身上的白芒器物,弥补铜锏的损失。
铜钟响过三声,却依然未曾散去,刘氏族人蓦然色变,这等情况,以前从未遇见过......炼死敌手后,三音绝灭杀阵即会自然散去,从不曾停留。
如今这法阵尚存,莫非这敌手炼不死?
铜钟之中,卫鸿清光长河绕身,将心神牢牢护住,仪态从容。
只见碧落黄泉幡旗帜招展,众多阴气森森的开脉生魂结阵化作大鬼,把震荡肺腑的音杀秘力俱是阻隔在外。
几要凝成实质的音波在铜钟内里来回激荡,将开脉生魂打散一次又一次,可是这些生魂得了卫鸿灵气加持,每每又回复旧观,坚挺在第一阵线。
眼看着自身一口三阳清气要消耗殆尽,卫鸿轻叹一声,
“刘氏一族的阵禁确实有些名堂,但,不够啊!”
他当即催动剑诀,一道煌煌剑光发出清越鸣响,须臾间斩裂铜钟,折跃数次而返,
六位修道人面上喜色还有残留,眉心中便各自多出一道浅浅剑伤。
喜色凝滞,刘仁呆立良久,伸手摸了摸眉心剑痕,喃喃道,
“我头安在否?”
此言一落,撕心裂肺的疼痛如潮水般涌来,让这位素来坚韧的开脉道人疼到在地上打滚,捶打间生生造出丈许的土坑。
五位涤身道人也不叫苦,他们两眼一翻,早就昏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刘仁缓过神来,从怀中摸出数个瓷瓶,一一吞服其中丹丸后面色才好些。
他擦拭着如水淌落的汗液,看卫鸿负手而立的身影,苦笑道,
“尊驾不知是自哪处仙宗而来,在下服了,有何差遣悉听尊便!”
回想起方才斗法的种种细节,刘仁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位完全没有把景阳刘氏当成真正对手。
在铜蛟被斩落的时机,这位完全可催使白芒将他们几人斩尽,却并不动作。
而后其人生受三音绝灭杀阵所有威能后,一击打崩法禁,给他们每人来了一剑,伤而不杀。
这就像是指着他们鼻子骂道,
“把所有手段都给使出来吧,让我看看成色!”
既然这人堂皇取胜,还饶了自家一命,要是再不识数,这一缕生机也要被生生错过!
点头服软,并不丢人。
眼见刘仁臣服,卫鸿给几人身上都附了一条生魂,又取来精血,施加血道手段。
诸事皆毕,这才将这些人魂魄中的心剑杀意祛除。
待卫鸿将跗骨之蛆一般的心剑杀意打散后,刘仁眉目顿时舒展许多,五位涤身道人也幽幽醒转,面色枯败至极。
他们醒来第一件事是摸摸脖颈,发觉项上人头依然在位,皆是欣喜万分。
老祖都臣服了,这几个涤身道人躺的也极快。
而只要这些人配合,卫鸿是不愿随意屠戮的。
修道人是宝贵的矿藏,须得细细挖掘,粗暴地一杀了之,很多时候也不符合卫鸿的切身利益。
毕竟,修道人杀起来容易,培养起来可就要花费百倍千倍的精力,殊为不值。
有现成的,又能保证拿捏妥当,那尽可能还得用一用!
还是那样一句话,活着的道人远远比死了的道人价值要大,尤其是,这些道人还愿意配合听话。
“走吧,说说你等是怎么发现贫道行迹的。”
卫鸿回到刘吉家中,搬出一把椅子坐,另外几人也都寻了木凳坐下。
刘吉一家人眼看着只见过画像的族中巨头颓丧地聚拢在陋室之中,只觉心中幻灭,太不可思议了。
刘仁抬眼看着卫鸿,心中颇觉奇特,这人不知警世青钟,看来先前猜测有误。
此人当不是仙宗来客,或是外来的过江强龙。
他壮着胆子回道,
“尊驾许是外来的道德之士,不知我星环岛链内情。我等各族皆请来上宗符器,守御族中修道人心神魂魄,以免被心意门的魔道贼子窥见空隙,许是在这处与尊驾闹了误会!”
刘仁与卫鸿斗法数合,虽只惊鸿一现,却也察觉其人根基深厚,剑术深湛,甚至还有飞剑法器这等重宝,并不似心意门道人的路数。
纵然这位还有些魔道手段,那也更似血海与九幽两尊无上大教的道统,与天一教麾下势力差得极远。
难就难在这里,诸多氏族在对付心意门之时同气连枝,那是因为利益相关,彼此间驻地相近,矛盾不可调和。
而外来的魔门中人,尤其是道统传承极高妙的那些家伙,四大仙宗乃至于十二大派大都不愿去针对,甚至还要礼送出境。
这些个家伙一个个背后不知能扯出什么魔道巨擘,危险得很。
他通知附近岛屿修行氏族这一举措,当时沦为了无用功。
“警世青钟......“
卫鸿沉吟一会儿,眼睛紧盯着刘仁,语气和缓地问道,
“不知我可否一观?”
刘仁撞上卫鸿冰冰冷冷的眼神,背脊爬上一股寒气,汗毛尽都竖起。
他赶忙回应道,
“自是无妨,尊驾请!”
清风卷起,遁光立时往景阳峰飚去。
不多时,卫鸿到达仁渊阁,取下警世青钟这件符器,以三阳清气感应其气机。
体悟了片刻,他抬手招来一涤身道人,神意往其人身上一寸寸扫过。
有着青钟气机的参照,卫鸿折腾了一会儿,确然自道人身上觉察出一道极微薄的清光。
他将那慌得要死的道人甩开,起身走了几步,将警世青钟挂回原来的位置,叹了一句,
“真是不俗手段,令人叹服。”
嘴上赞叹着四大仙宗的手段之不俗,卫鸿心底着实有些失望。
这前人不知干了什么糟烂事,把他的路都走尽了!
此地宗派如此警惕乱心易神的道术,怕是曾经吃了不知多少亏,这才痛定思痛谋求克制之道。
既然改易身份混入星环岛链的想法不甚成熟,那就只能换一条道了。
卫鸿徘徊二刻,将目光重又挪到刘仁身上,
“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景阳岛这般钟灵毓秀,又有道友这等良友,贫道欲要在此小住几日,与道友一同探讨修行之法,不知道友能否通融?”
眼瞧着这位道人赖着不走,刘仁能有什么法子?
他敢说个不字,马上就尸首分离。
作为败者,能留下一条性命,已然是万幸。
对于卫鸿的要求,他无不应允,族中一应秘辛、产业,基本也都开放给这位道人了。
好在,这位年岁极浅,一身气机蓬勃灵动,不是那等觍着个老脸装年轻的货色。
修道人的年岁大抵是能从气机中感应出来的,不算确切,但年轻与否判断起来并不难。
年岁大了的家伙气机沉闷,更有甚者一身气机老朽腐坏,眼看着就要入棺材了,一看就没有多少奋进的空间。
而真正岁数短浅的修道人气机蓬勃旺盛,如同将将萌芽的草木,极具活力。
这等人物的修道潜力也最大,不可小视。
在刘仁看来,眼前这条过江龙前途广大,根本不可能在这景阳岛久居。
加之此人孑然一身,亦是难以在短期内繁衍家族,占去刘氏的根基所在。
这就决定了二者无有根本矛盾。
刘氏忍耐一些时日,就能将这位熬走。
若是服侍得当,兴许还能落下些许好处。
这般想了许多,刘仁在精神上取得了胜利,顿时好受许多。
定下主从之分后,灵材、道书如流水一般往仁渊阁送去。
那处,天地元气被一股磅礴气机吞吐,根本无有其余道人修行的余地。
六日过去,正午。
这一刻,刘氏修道的族人尽数感到心悸。
一股极具威慑的力量如骄阳般冉冉升起,鲸吞着海量的天地元气,将周遭灵机抽得极其稀薄。
灵潮涌动之间,刘仁催动遁光离得远了些,他眯着眼睛看往仁渊阁,心中有些猜测。
这位守正道人该是修行炼法又要迈过一个关口,这才有如此惊人声势。
他暗地估量着灵机炼化的速度,不禁啧啧称奇,同时心底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艳羡。
想他十六岁开始正式修道,在八十七岁那年涤身三重修行完满,已然是不慢了。
又二十三年,正正好一百一十大寿之际,他破入开脉境地,成得下中品脉象!
值此破境晋升之际,其人一举荡平岛上与刘氏争锋的李、钱、王三大氏族,独占一地。
尔后,他将机缘得来的法禁布设到景阳岛中,借阵禁之威敌住开脉二重的大敌,一时风光无两,在景阳岛左近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传奇人物。
在刘氏之中,其人正是中兴氏族的大功臣,有无上的威望!
奈何,前浪终究会潜力用尽,到得开脉境地,他便泯然于众人。
无有上乘道法,无有上等峰谷,脉象只得下中品,刘吉纵然日日苦练,也得三年才积攒出一口乾天清气。
如今离着开脉一重完满都还差些意思,毕生努力,怕也只能在开脉三重的门槛前打转,无望更高境地。
而这位守正道人......短短数个时辰吞吸的天地元气,便要抵偿他不知几口乾天清气。
数十年之苦功不如他人半日所修,这样的差距,这样的差距......
刘仁在沙滩边来来回回走着,胸腔仿佛有一团炙热无比的焰火在噼啪灼烧,直直顶到脑门!
轰隆~~
地动山摇的声响传开,海浪被刚猛道术骤然轰击,浪花溅起十余丈高,转又拍向水面。
浪花溅射到刘仁身上,打湿其面庞衣襟。
刘仁面无表情擦了擦脸,待得水迹淡去,他又换上一副热切欣然的面目。
未几,灵潮褪去,刘仁取来铜镜看了看面上表情,自觉无甚破绽后,便取来贺礼往仁渊阁飞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