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
教皇大帐中的所有人，脸色都一样凝重。刚才对普罗奇达山的攻势，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除了丢下几十具尸体以外，这次攻势没对敌人造成任何影响。
他们甚至能在大帐里听到敌人的欢呼声。
毫无疑问，这对众将的尊严，是一次无比沉重的打击。
刚刚撤下来的詹科，则显得更加神经质。他的双臂在空中挥舞着，整个人手舞足蹈，讲着自己的见解。
“刚才我们已经试过了，那座堡垒几乎坚不可破。那座山光是走上去就很难了，但我们没有任何掩护，也没有可以隐蔽的地方。想要打上去，要么付出巨大的伤亡，要么我们能压制住敌人。就算打上去了，也要有大型攻城器械的辅助，我们才能攻占这些小要塞！”
詹科的这番话，正是他的亲身体验。
将官们知道，或许他的话里有夸大的成分，但肯定不多。身为战场老将，詹科对形势的把握能力还是有的。
而他说的这些话，利奥早就知道了。
只是这里比想象中的还难打。
“这样的话，准备工作会不会太复杂了？”恩里克担忧地说，“如果这样子的话，我们很可能要花个一年左右，才能把萨莱诺打下来。”
“一年？”
詹科惊异地叫了出来。
“要是花一年就能把这里打下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大呼小叫的样子，让所有的将官都觉得，眼前的这些小要塞，或许的确没有想象中的好打。
利奥也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长时间的围城，其实是相当考验军队组织能力的。
通常来说，中世纪的军队收集补给，主要依靠劫掠周边的乡村，还有从随军商人那里进行购买。这样的补给方式可以供应行军的部队，但若是长期待在一個地方，后勤压力会直线上升。
还有就是士兵们的心理状态。
围城战不是在城外蹲坑，而是真的要每天保持警惕的。否则，敌人一旦冲出来突袭，获得了成功的话，战争的局势很可能一下子就被扭转。
但人不是机器。
就算是最顽强的士兵，也需要休息和调整。
这些，都是利奥需要考虑的问题。
“我们能不能找点别的办法？”
乔瓦尼说道：“我以前听说过，东罗马帝国曾经用重骑兵，直接登陆克里特岛，打败了当地的穆斯林。只要我们稍微改装一下船只，应该也可以直接让骑兵登陆。”
“这个也不太行。”
身为南意大利本地人的梅洛，第一个表示了反对。
“萨莱诺的街道很复杂，它不像北方的城市那样平直，里面有很多小巷子，还有上下的台阶。当初这些设计，就是为了防止阿拉伯人登陆。”
说到这里，梅洛停了下来。
乔瓦尼也有些无奈。
梅洛说的没错。一百年前的时候，南意大利经常遭到阿拉伯人的袭扰。甚至是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南下亲征之后，才逐步将阿拉伯人的势力扫荡出去。
一时间，大帐当中的气氛变得沉默了。
似乎所有人都拿不出好方法，大家只能试着硬围，将萨莱诺这座坚固的城市生啃下来。
可这样要付出的代价，是不是有些太大了呢？
“达维多。”
利奥此时才开口。
“你觉得，想要打下一个小要塞的话，需要多少攻城器械？”
被问到的达维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才缓缓开口。
“时间上得要三个月。具体的攻城器械，就需要更细致的考察了。冕下，您应该能理解，这里的地形实在是太复杂了。”
萨莱诺周围的小要塞，都建立在山上。
想要把大型攻城器械送上去，就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更不要说，还要顶着敌人的攻击，再进攻那些小要塞了。
对于这种技术问题，利奥还是比较宽容的。
“我到时候给你配一队护卫。”
利奥说道：“你去多观察一下敌人的情况，然后给我一个更详细的报告，明白了吗？”
得到利奥的命令，达维多点了点头。
“接下来，恩里克，你负责构筑临时的攻城营地。警戒的任务可以交给第一军团。马尔科，你能做到吗？”
“保证完成任务！”
马尔科拍着自己的胸脯，信誓旦旦地对着利奥发誓。
在完成了基本的部署之后，利奥挥了挥手。
将官们也都离开大帐，走了出去。只有梅洛被留在了大帐里。
看着利奥的动作，梅洛有些迟疑。
“梅洛，在那不勒斯应该有很多工匠吧？”利奥问道。
话音未落，梅洛就点了点头。
那不勒斯是一个享受独特地位的自治市。在这里，几乎没有任何人受到迫害。即使是少量信仰不那么纯粹的阿拉伯人，都能继续在自己的社区里待着。
而这些不那么虔诚的工匠，恰好有天主教徒没有的技术。
在希腊和阿拉伯地区，应用技术远比天主教地区更加先进。不论是机械工程，还是金属制造，天主教徒都比不过。
恰好，那不勒斯保留了这些精粹。
“我需要征派这些工匠，让他们来为我服务，打造足够强大的攻城器械。”利奥认真地说道。
当初他给那不勒斯提出宽厚的条件，目的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自己手头不至于没有可用的人才。
“在非洲或者西西里之类的地方，应该是有更先进的攻城武器的，对吧？”
利奥看上去是在问话，但实际上，梅洛知道，利奥早就有了答案。
“是的。”
梅洛郑重地点头并且回答了利奥。
历史上，12世纪是一个转折点。欧洲人通过阿拉伯人，学习到了大量新的军事技术。并且在短短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就成功追赶上了阿拉伯人的军事科技，甚至发展到了更高的高度。
但事实上，此时整个欧洲，都分布着大量的阿拉伯人。
比如南意大利。
和中东等地相比，南意大利的科学技术，其实并不落后，甚至称得上先进。但是，基督教统治者一直没能利用起来，所以看上去羸弱不堪。
而在历史上将其充分利用的西西里王国，则在整个12世纪当中，都保持着相当高光的表现。
现在，利奥就要利用起来。
“在那不勒斯的木匠行会和石匠行会，的确有相关的人......但他们......不是基督徒。”
为了避免后面的麻烦，梅洛选择直接将问题说出来。
“不是基督徒也没关系。”
利奥的回答，让梅洛有些震惊。
在他的印象当中，利奥应该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拿异教徒做烧烤的暴君。容忍非基督徒的阿拉伯人这种事，发生在利奥身上实在是奇迹。
“那就很好办了。”
梅洛回过神来，对着利奥说道。
“他们可以打造一种非常大的攻城器械，能够投出足足50磅的石弹，超过这个时代所有的投石机。最重要的是，这个攻城器械不需要人力牵引。”
在说这个事的时候，梅洛的语气中有震惊，但并没有胡吹的迹象。
而利奥也是瞬间明白了。
这是配重式抛石机。
历史上，这种东西第一次出现在文献中，是在12世纪。但实际上，在阿拉伯人的统治地区，很早就有这种攻城巨兽了。
50磅的石弹，绝对不是现在欧洲主流的扭力抛石机可以投掷的。只有用抛石机的构造，才可以投掷出这么重的石弹。
而且还不需要巨量的人力。
只需要少许工程师，和一些壮丁，就可以打造出一台强大的抛石机。
虽然在面对永久性防御工事的时候，抛石机的表现也很一般。但如果用这些抛石机来攻打诺曼人的小要塞，那是绝对绰绰有余。
也可惜了这些人。
历史上，瑟尔吉欧斯的统治，会一直持续到1120年。
在他的专制落幕之前，这些工匠在历史上，一直都默默无闻，只能在普通的行会当中，作为普通的工匠，过着日复一日无聊的生活。
现在，利奥决定将这些可怕的工匠们，提前放出来。
“现在就让他们过来。”
利奥的回答斩钉截铁，不容梅洛拒绝。
但更让梅洛意外的，是利奥那波澜不惊的态度。他仿佛早就知道了这些事，一点都没有震惊的样子。
“是。”
梅洛点了点头。
看着梅洛离开的背影，利奥的身子微微后倾，靠在了椅背上，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果然，硬打不是可取之策。
不管再怎么优秀的战术，或者再精妙的防守部署，在利奥整体系统的优势面前，都只是小小的阻碍罢了。
罗伯特的战术能力固然牛逼。
但他绝对想不到，利奥可以用更先进的科技，直接把他的战术给硬解了。
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学会了哥的运营，剩下来的A过去就行了。
......
此时，城内的罗伯特有些焦急。
利奥似乎是感受到了压力，所以在第一次试探性进攻结束之后，连续几天都没有再发起进攻。
这可不是他希望见到的场面。
罗伯特想看到的，是血流成河。
他之所以设置这套严明的防御体系，目的可不是为了真正阻挡利奥，而是让利奥的军队多流血。
可现在，利奥被吓傻了？
甚至，就连比萨舰队也停在了海上，很少对萨莱诺城里进行压制轰炸。整个战场瞬间变得无比安静，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诡异。
以罗伯特对利奥的了解，这家伙八成在做什么坏事。
但他猜不透。
从最开始，利奥拿出自己新组建的军团，再到后面依靠道路强行军回援。利奥的每一招，都打在了罗伯特想不到的地方。
利奥要是动起来，罗伯特还感觉心里好受一点。
这一动不动的，才让罗伯特感觉害怕。
他究竟在琢磨什么？
罗伯特双手背在身后，走在街道上，不停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却始终都得不到答案。
想着想着，罗伯特停下了脚步。
街道两侧的市民们，正在挥舞着铲子，将被砸成废墟的房子拆除。随后，木材和石头被运到了城墙边堆放起来，作为新的建筑材料待用。而诺曼骑士们颐指气使，对着这群市民大发脾气，但市民们却不敢反抗。
当然，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有反抗。只是敢于反抗的市民们，早就被扔到了海里，被用去打窝了。
“公爵殿下，您在看什么？”
一名骑士走到罗伯特身边，对着他问道。
“我在想，利奥的军队，会不会有能力直接摧毁城墙？”罗伯特抚着下巴说道。
“摧毁城墙？”
看着萨莱诺高大的城墙，骑士有些哑口无言。
倘若是其他人说出这样的话，他绝对要好好嘲笑一番。萨莱诺的城墙如此坚固，自罗马帝国以来就是如此，怎么可能被一群懦弱的伦巴第人摧毁？
思索片刻之后，骑士觉得，可能是公爵殿下的忧虑太多了。
于是他劝慰道：“公爵殿下，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您应该是想得太多了，还是休息一下好。”
是自己想的太多了吗？
罗伯特摇了摇头，道：“应该不是我的问题。你去告诉古列尔莫，让他注意加强城墙防御。还有，给小要塞的士兵传个口信。”
骑士见罗伯特如此执拗，便一口同意了下来。
“我过会儿就去。”
随着骑士离开，罗伯特才走向塔楼，回到了城堡当中，继续思考着利奥接下来的行动。
而在城市的另一边。
骑士匆匆忙忙，来到古列尔莫所在的房间时，却忍不住捏住了鼻子。
周围到处都是酸臭味。
他在鼻子边扇了扇风，然后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刺鼻气味，甚至刺得他睁不开眼。浓烈的酒气味，即使是捏住了鼻子，似乎也能顺着五官传到人的肺部。
古列尔莫此时瘫倒在地上，只有一块简单的亚麻布毯子盖在身上。而他的身边，还有两个希腊阉人。他们的臀部红肿，身边还有各种玻璃碎片，以及倾倒在地上的葡萄酒，如鲜血一般殷红，强烈的画面感正冲击着骑士的大脑。
太可怕了。骑士的心中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念头。
“伯爵大人。”
骑士喊了一声，古列尔莫才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骑士。他在地上又躺了一会儿，才抬起了手，将盖在身上的亚麻布毯子扯开。周围的阉人也都醒来，带着惊恐的眼神退到了一边。
“呃......纪尧姆......找我，有什么事？”
古列尔莫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整个人都处于神智不清的状态。
他的这副样子，周围的人都不理解。包括古列尔莫身边的这些亲兵和骑士，都认为古列尔莫疯了。他现在成天沉迷于酗酒，每晚都要叫女人，甚至最近都开始玩阉人了，口味重的可怕。
或许只有罗伯特才能理解，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不是所有人都能扛住的。
“大人，公爵殿下吩咐您，做好防御工作。”
骑士并不想和古列尔莫说话。
他只是匆匆提醒了一句，然后立刻退回到了一边。而他的动作，并未被古列尔莫察觉到，这位伯爵只是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之后，挥了一下手。
“我知道了。”
古列尔莫的回答很敷衍。
他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骑士也觉得，自己做到了该做的事情，因此也就离开了。
等到骑士刚一离开，古列尔莫的头脑，便再次混乱了起来。宿醉带来的晕眩，让他的大脑一时半会儿没法正常运转。
再睡一会儿。
想到这里，古列尔莫再次躺了下来。
至于什么命令......
想不起来了。
......
城外。
当来自那不勒斯的工匠，抵达围攻营地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士兵都有些侧目。
因为，单是从外观上来看，这些工匠就不是意大利人。
他们的皮肤更黑一点，还留着大胡子，看上去和东边的阿拉伯人无异。还有一些希腊人，也混在其中，身上穿着典型的希腊式服装。而且，他们操着奇怪的口音，让士兵们都感觉无比新鲜。
自己队伍里，居然出现了一群异族人。
“希腊人，阿拉伯人。”
阿佩西诺坐在马尔科身边，指着那些人说道。
“真是奇怪啊，教皇冕下叫这群人过来，是要做什么？”
“俺哪晓得？”
马尔科说道：“俺觉着你就是想太多。教皇老爷的事情，你天天想，你能当得上教皇？”
被说了几句，阿佩西诺笑着摸了摸头。
不过，他的好奇还是没被打消。要知道，能像马尔科这样有一个什么都不想，只执行命令的大脑，其实也算是一件相当幸福的事情了。
这些工匠来到大营里，最后走到了达维多的帐篷那儿。
很快，恩里克、詹科、贡萨罗，甚至是利奥教皇，都来到了这座帐篷。如此多重量级的人物一齐出现，让士兵们的心中，冒出了更多的想法。
要打仗了？
士兵们顿时紧张了起来。
营帐里的气氛也一样，并不算平和。
随着这些不敬神的工匠混入，以阿尔贝托为首的北方基督徒，感觉有些别扭了起来。
和南意大利的同胞不一样，北方的基督徒很少和异教徒打交道。尤其是出身托斯卡纳地区的阿尔贝托。他们长期生活在单一的宗教环境里，只是偶有犹太人出入，还要被打成落水狗。在这些人的印象中，异教徒就是和邪恶、堕落之类词汇挂钩的存在。
想让他们适应这些阿拉伯人，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冕下。”
恩里克凑到利奥身边，似乎是要提醒利奥，此时营帐里的气氛有些奇怪。
但利奥早就察觉到了。
以他的敏锐程度，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情况。但是，利奥必须得让自己的手下们学会接受。
万一这群人真的变成了魔怔十字军，喜欢自作主张搞点宗教裁判，那就不是利奥想要的情况了。
“先给各位介绍一下。”
利奥开口道：“这些是从那不勒斯来的工匠，他们精通工程和机械制造。接下来，我准备让达维多带领他们，制造出足够打下那些小要塞的武器。”
一提到军事上的事情，大家顿时就有了共识。
打罗伯特，就是双方最基础的共识。
“我们可以先制造抛石机。”工匠说道，“在打造完抛石机以后，你们可以慢慢轰炸，压制敌人。在这段时间，我们会建造攻城塔和撞城车，士兵就可以直接登上城墙了。”
“可是那些小要塞在山上。”
达维多指出了问题所在。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一种投射武器，可以在这么遥远的距离，攻击到一个位于山上的城堡。”
“但我们可以造出来。”
工匠立刻给出了回应。
似乎是对这件事有些怀疑，达维多转过头，看着利奥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困惑，仿佛思想从利奥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得到的结果，自然是肯定。
利奥微微点头表示肯定，给了这些工匠相当的底气，让他们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这里有很多人在科尔多瓦学习过。那里的技术比意大利要先进。莪们可以打造一种抛石机，将50磅重的石头，直接扔到诺曼人的城墙上。请您相信我，就他们这破破烂烂的城墙，绝对挡不住这么重的石弹。”
工匠语气笃定，几乎是无比自然地流露出了对自己技术的自信。
一时间，达维多也有些语塞。
身为比萨共和国的贵公子，达维多的见识很广。他当然知道，科尔多瓦曾经是欧洲的学术中心。能在那里留学的人，最次的也是超级做题家。他们的知识和技术，也的确是欧洲一流的水平
但这种攻城武器，怎么听都像是天方夜谭。
“您不愿意相信我们也不要紧。我们是来为利奥教皇服务的。”
工匠忽然回应了达维多的怀疑。
“只要利奥教皇愿意相信我们的技术，那就足够了。”
言罢，工匠看向了利奥。
在这一刻，利奥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在那不勒斯放松看管，的确起到了作用。这些人才没有被吓跑，而是愿意来为利奥服务。
这就是利奥的初衷。
天主教世界想要快速发展，就必须兼收并蓄。历史上的天主教，也正是在十字军时代，吸收了大量阿拉伯人的知识技术，才得到了长足的进步。
于是利奥说：“不管这个技术有没有可行性，我们都可以尝试一下。反正在这里围困敌人，也不会有什么成效，倒不如把所有的方法都试一试，达维多。”
有了利奥拍板，整件事情瞬间就变清晰了。
达维多忽然明白，这件事情就算做不好，利奥也不会怪到自己头上来。有这样的领导，绝对算一件好事。
既然如此，那就放开了干。
“萨莱诺附近的木材供应可以跟上，士兵们也可以提供足够的劳动力。”达维多说道，“尝试一下的确可以，要是不合适的话就再换个方法。”
“没错。”
利奥略带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希望自己的手下不要畏首畏尾，毕竟自己不可能随时出现在战场的每一处。将来，利奥肯定也需要一些将材，来为自己统帅部队。
但接下来，就有一件值得利奥关注的事情了。
“冕下。”
贡萨罗搓了搓手，神色中略带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