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另一边。
那不勒斯城内,市民们的秘密议会,也在激烈地进行着讨论。
梅洛喝了口淡啤酒,然后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息。
在这个狭小逼仄的地下室里,聚集着那不勒斯最富有的市民,也是最有权势的市民。他们都是行会头领、大家族、顶级富人。可现在,他们为了那不勒斯,都挤在小小的一间地下室里。
“我不认可拉丁礼!”
一名希腊人说:“你们的礼仪,我可以容忍,但我不能接受。老实说,我宁可要一个希腊的独裁者,也不要一個只有拉丁人的共和国。”
“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我们才会被统治这么久!”
另一名富人站了起来,他是一个标准的意大利人。
“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争取自治,我们要把权利把握在自己手中,才有选择的权力!否则,希腊礼还是拉丁礼,还不是领主说了算?”
“那万一罗马教皇在骗我们呢?”
“教皇绝不会行欺骗之事!”
“拉几把倒吧,离罗马越近,基督徒越坏。”
市民们的意见交流,十分激烈。
作为一个容纳了东西南北各地文化的城市,那不勒斯其实是相当奇怪的。
这座城市里有希腊人,意大利人,阿拉伯人,德意志人,西班牙人,犹太人。他们有的信奉天主教,有的信奉东正教,甚至还有秘密信奉伊斯兰教的。
如此鱼龙混杂的情况,也就导致了大家的意见分裂程度相当大。
没有任何一个理念,可以将他们绑在一起。
这就让梅洛很头疼了。
他是一个意大利-希腊混血的天主教徒,虽然和主流们都说得上话,但也实在没办法把他们拧在一起。
“等一下......”
“如果罗马的那个教皇是个暴君呢?我听说,他还会屠杀犹太人,强迫他们改信!”
“这种事情决不能容忍!”
“要是他干涉我们的自治怎么办?我们有能力反抗吗?”
“罗马就是先例,众城之母早就没了自由。”
“可比萨共和国和加埃塔不也好好的吗?他承诺,会给我们与比萨共和国一样的地位!”
这些市民们虽然身为权贵,但吵起架来,就像是菜市场的老头一样。
到最后,梅洛忍不住了。
“砰!”
他猛地一拍桌子,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作为召集集会的领袖,梅洛的权威,在场的市民们还是认可的。
“今天的集会先到这里。”
梅洛喘着气,说出了这句话。
原本还在热烈的讨论,忽然就被寸止,让市民们感觉意兴阑珊。他们纷纷抱怨着,想要留在会场当中继续讨论,但又实在无奈,只好从会场中离开。
当所有市民离开以后,会场里只剩下了梅洛一人。
他走出地下室,望着街上巡逻的士兵们,随后又抬头看向天空。月亮高高挂在天边,似乎永远都碰不到。
就像他们的自治权。
对利奥的恐惧,是阻挡他们投诚的最大因素。
那些异族、异端,对于利奥的政策,是有相当大的担忧的。
他们担心,一旦那不勒斯投诚,他们就会遭到清算。梅洛也不得不考虑,因为他的手下也不全是意大利天主教徒。
那些希腊人和犹太人......
“走吧。”
梅洛自言自语,拿起了一件披风,挂在了自己的身上。
三天的深夜集会,已经让他摸清楚了大概的情况。
他来到城墙上,负责值班的士兵,见到他过来,立刻就向他行礼,并且拿了一个筐子,将他放到了城墙下。
这一天的月亮格外亮。
月光洒落在大地上,显得格外亮堂。
梅洛身披着黑色的披风,在原野上走着。他低着头,思考着那不勒斯的未来。
离教廷大营越近,他的心思就越烦躁。
自己究竟会把那不勒斯带向何方?
“喂!”
当梅洛思考起来,时间就变得格外的快。他甚至还没思考出答案,就已经来到了大营门口。看着营门的士兵,梅洛愣了一下。
没见过这人啊?
“他是那不勒斯人,放他进来。”
营墙上的骑士喊了一声,底下的守卫才点了点头,放梅洛进入了大营。
然而,现在的大营格外森严。
看着周围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士兵,梅洛的心中有些不妙。他不太确定,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只是跟在他们的身后走着。
总不能是为自己设的局吧?
当他来到大帐,看到坐在主座上的教皇,他才瞬间明白了为什么。
“教皇冕下。”
梅洛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一点都不带犹豫。
他的头低着,匍匐在利奥身前,仿佛此刻的他不是利奥的对手,而是利奥身边最虔诚的仆人。
“愿上帝庇佑你,梅洛。”
利奥也是略微寒暄了一下,便让梅洛起身,和他商谈起了那不勒斯的事务。
“梅洛,我的那份契约,你都看了吗?”
“都看了,教皇冕下。”
梅洛答道:“您的条款相当宽厚,市民们看完以后,都称赞了您。但我们有一点比较担心,就是在那不勒斯城里,有数量不少的异端和异教徒,他们......呃......”
说到最后,梅洛不知道该怎么讲了。
如果他公然会这些人说话,那不就说明,他站在了教廷的对面?
可这些人是他的支持者,他必须得为这些人发声。
一时间,梅洛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谁知,利奥居然直接挑明了。
“你想保留这些人,让他们不受宗教迫害,是吗?”利奥问道。
梅洛看着利奥,摇曳的烛光在他的眼中晃动,让梅洛一时有些看不清,利奥到底是在试探,还是真的想达成协议。
他沉默片刻之后,选择了摇头。
“我没有这个意思。”
利奥看着他的动作,觉得着实有趣。梅洛的小心思,他几乎都看穿了,而且也能想明白。
不过,梅洛就是不愿承认。
虽然很拧巴,但至少他愿意为自己的支持者斡旋,这和大部分背信弃义的封建领主比起来,已经是道德天花板,责任心楷模了。
“我重新拟定了一份条款。”
既然梅洛不说,那利奥就自己说了。
“你们的诉求,我可以做一些让步。那不勒斯会获得宗教豁免权,我只有两个要求,一个是不信者要额外交税,还有一个就是,犹太教堂和东正教堂不可以再有新的了。”
听到这些令人意外的条件,梅洛立刻就瞪大了眼。
民间传闻中的利奥可不是这样的。
走南闯北的商人们,带来的消息往往都是,利奥今天烧了一群异端,明天又强迫一群人改信。
如此之事,数不胜数。
可现在,这位大人物就站在自己面前,做出了一个非常宽容的决定。
他既不准备挥舞火把到处烧人,也不准备摁着别人的头强制改信。他现在做的,居然是让步。
“您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了。”
利奥言辞凿凿,丝毫不像有假。
“那不勒斯有很多希腊人。如果我要强制改信,那会有很多人出逃,或者受迫害而死。一个被摧毁的那不勒斯,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这番话,说到了梅洛的心窝里。
他不希望见到那不勒斯破败,而利奥也不希望。
虽然目的不同,但这么一点相似的想法,足以让他们的思想产生些许共鸣了。
“感谢您的仁慈。”
“先别急着感谢。”
利奥抬起手,对梅洛猴急的态度,颇有不满的意思。
“我还想问你个问题。那不勒斯城里族群那么多,情况那么复杂,你准备用什么方法把他们拧在一起?”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梅洛明显愣了一下。
对于这件事,他也没头绪啊。
在过来的路上,他还在思考该怎么办呢。
“你们现在是瑟尔吉欧斯的反对者,所以还能团结起来。但等到瑟尔吉欧斯倒台了,没有了敌人,若是没有核心思想的话,下一个倒台的就是你。”
利奥从仆人手里拿过一杯葡萄酒,轻轻摇晃着,让梅洛的心头一惊。
“您说的对。”
梅洛承认道:“我们很愚钝,还从没想过这一点。因为我们还没掌握过权力,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这番示弱,已经把态度摆明了。
他想听听利奥的主意。
“那不勒斯,那不勒斯......”
利奥反复了几遍,念着这座城市的名字。
作为从古希腊时期就赫赫有名的城市,这里的居民竟然忘记了,他们最开始奉行的民主制度。
实在是有些可惜。
幸好他们遇到了利奥,而利奥刚好也需要一个这样的城市,来容下教皇国内各种混杂的人群。
“自由。”
最后,利奥说出了一个词。
梅洛觉得自己没听清,身体也不自觉地前倾,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您说的是......”
“自由。”
利奥解释道:“你要让所有人知道,那不勒斯是一座自由的城市。不会因为信仰或者族群,就对一个人进行迫害。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把那不勒斯,乃至全意大利的少数族群,都联合起来。”
“莪希望你们能实行议会政治。你们可以参考罗马,或者参考威尼斯,根据财产的多寡,和不同行业的社会地位,来进行议席的分配。”
利奥的一席话,让梅洛露出了醍醐灌顶的神色。
他惊讶地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坐在原地,身体僵硬,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那一个词。
自由。
这个词,放在中世纪,实在是太反主流了。
人身依附关系,是古代的一个重要特征。而自由,正是要反对这个制度。
他们要打破常规,建立一个自由的城市,这样的事情,即使是梅洛手下最激进的人,听了恐怕也会觉得惊讶。
更离奇的是,支持他们的,居然是被认为保守头子的利奥。
“我该说的都说了。”
利奥拿起卷轴,扔给了梅洛。
梅洛都没反应过来,只是身体微微一动,下意识地接住了卷轴,然后还是愣在原地。
直到最后,恩里克走到他身边,他才反应了过来。
他放下了卷轴,匍匐在地上,来到利奥身边,抬起利奥的靴子亲吻了一下。
这在中世纪是最高礼仪。
也是最卑微的礼仪。
只有仆人表达自己对主人的敬爱时,才会用这样的方式行礼。可现在,梅洛却主动对利奥这样做了。
“教皇冕下,您是真正的,圣伯多禄的继承人。”
梅洛眼含热泪,抬起了头。
“我很荣幸能得到您的召见,教皇冕下,您才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行者,赞美您的智慧与宽仁。”
“嗯。”
利奥嗯了一声。
这种时候,就没有谦虚的必要了。
而且利奥也不喜欢。
他依旧高高在上,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梅洛,眼里的神色没有任何波动。
“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
梅洛也有些慌了神,不知所措的样子,就像是个孩子一般。
他现在的激动的难以自已,甚至连说话都磕磕绊绊的。
“那就把自由带到那不勒斯。”
把自由带到那不勒斯。
这句话,梅洛记住了。
他望着利奥,就像是望着神明一般。在他迷茫的时候,利奥居然愿意站出来,为他指明道路,为那不勒斯指明道路。
如此恩情,梅洛的确不知如何偿还。
“我会做到的。”
梅洛再次跪拜,然后才从地上站起来,没要恩里克的搀扶,带着利奥给他的卷轴,离开了大营。
等到梅洛离开,恩里克才来到利奥的身边。
他对利奥的举措有些不理解。
“您真的要给那不勒斯豁免权吗?”恩里克问道,“这样不太好吧?”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利奥拿着酒杯,空空的酒杯当中,还有一点残余的酒液附着,折射着烛光的颜色。
“在没有厕所的时候,人们会随地大小便。但如果有了厕所,那么大家就会去厕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这是?”
“意大利肯定不止有天主教徒。”
利奥说道:“我不可能每一个人都去检查,也不可能每一个人都弄死。总得要让他们有个去处。”
所以才要那不勒斯。
最后这句话,利奥没说。
但他相信,恩里克肯定也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