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加入了机械教会。”
车子刚过十字路口,池平将车速压得很慢,一旁时不时有车辆超过去。
后视镜里的何钊一脸坦然,正襟危坐等池平提问。
后者没有说话,从警务厅往西走,十来分钟就能到近郊,那地方人比较少。
池平猛打方向盘,车子一个甩尾,轮胎和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和难闻的气味。一脚将油门踩到底,一路猪突猛进,五六分钟就到了郊区
车子在路边停下,这片区域只有零星的自建房,以及散布的不规则的池塘。
池平下车,捡了一条黄泥小路走了上去,何钊不动声色地跟在身后。
拐了几个弯,到了一处空地。这里刚下过雨,黄泥地是湿的,粘在鞋底十分沉重。
池平扫了一眼,四下无人。
他问何钊:“什么时候加入的?”
“出狱的第二天,袭击龙辉武儿子之前。”
“什么原因呢?”池平又问。
“为了复仇。”何钊的声音很平静,很稳定:“其实那天,没有执刑者帮忙,我也不会被机械教会的人抓到。
“只不过大家都没想到会引来真的执刑者。”
池平看着他,目光凝重:“说说你的复仇。”
何钊抬起头,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您看过我的档案,你应该知道,我不可能让他儿子死得那么痛快。
“毕竟我女儿,曾有过很多次活下来的机会,都被他儿子给扼杀掉了。
“最后,竟硬生生地,让我烧了她!
“当我知道,我自己亲手烧了她之后。每天脑海里都会凭空多出很多细节:
“比如,当我推她进焚烧炉的时候,裹尸袋是不是动弹了一下;
“比如当时,我是不是听到了她在呼救;
“比如,我是不是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太多凭空多出来的细节记忆,让我快疯了!
“所以我就想,让龙辉武,也体验下我所体验到的东西!”
池平皱眉,隐隐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他问道:“然后呢?”
“为了完成这一目的,我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
说到这里,何钊苍老的脸上,笑容愈加灿烂。他脸上的沟壑、两鬓的白发,他粗大的指关节,连同苍老的声音,都兴奋得在发抖。
“我在秋枫麓的包厢里,并没有完全杀死他,在机械教会的帮助下,我保留了他的脑子。”
何钊缓缓说道,生怕池平漏掉其中的细节:“您知道吗,机械教会真的很神奇。
“他们按照我所说的,给龙辉武儿子的脑子,安装了一副机械身躯——
“但不是人的,而是——狗的!
“然后,再给机械狗,披上了一身狗的仿生皮。他无法正常说话,只能狗吠。
“所以他看起来就像一只真的狗。
“最后!最最最精彩地来了!”
何钊笑得很猖狂,前俯后仰,眼泪都掉下来了:
“您记得,今天中午,在警务厅门口,咬警卫然后被龙辉武一脚踹开的那只狗吗?!!
“啊?!!!
“哈哈哈哈!!!”
十余年的牢狱生涯,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一幕。
仇恨的力量,历久弥坚。
“所以!龙辉武在到处走关系,求人找他儿子,救他儿子!
“但怎么也想不到,他儿子,是一只追着他的,那条脏兮兮的流浪狗!
“任他踢、打、骂,我想用不了多久,当龙辉武的内心消耗完了,再安排这条狗被他打死。
“当然,我会贴心地,将他儿子被改造的手术录像,发给他!
“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他的表情了,您不觉得很精彩吗?!”
池平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他十分亢奋,浑身都在颤抖,每个细胞都得以舒展,每分仇恨都得以伸张。
可笑着笑着,笑声就变成了哽咽。
接着,哽咽又变成了恸哭。
何钊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满脸泪光了。
他干瘪粗糙的脸,像被风沙打磨了许久。泪水淌过的时候,都陷入了皱纹里。像每个仇恨的夜晚,在墙壁上用力划下的刻痕。
他有点声嘶力竭,十余年所积攒的情绪,一朝释放。整个人会陷入短暂的“失语”状态,直至过了三两分钟,他才缓过来。
他慢慢说道:
“我女儿出事的那天,她正好骑车去学校;
“本来她是第二天才返校的,后来她和我闹了矛盾,她一生气,就提前一天去了学校。
“结果——”
池平叹了口气,对于龙辉武父子,池平是无所谓的。
人渣嘛,死了就死了。
只不过何钊,在完成复仇后,把很多前因后果都强行联系起来,自己背负着深厚的自责。
池平不知道怎么劝导人,他只是把车里的抽纸一把拽下来,递给何钊。
过了十来分钟,抽纸也快见底了,何钊才慢慢缓过来。
果然,男儿有泪不轻弹,一弹就是一大碗。
到了这里,池平才问他:
“所以,你答应了机械教会什么事情?”
机械教会不可能无理由帮他,何钊肯定是付出了什么,才得到的帮助。
他缓缓抬起头,苍老红肿的双眼看向池平:“您知道终型机吗?”
池平点点头,他听蒲牢的脑袋说过。
“我。”何钊指了指自己,语气低沉:“就是终型机预备组件之一。”
终型机的组件包括:
特等危害载体,即洪天波;
机械身躯(外骨骼),即蒲牢的身体;
以及情感锚点,本来是蒲牢的脑袋,就是那个方盒子,后来脑袋被乐白收走后有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只有启用预备情绪锚点:何钊、圆圆。
情绪锚点需要有强烈的情绪在身,两人都是符合的。
何钊说完就转身背对着池平,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又将上半身的衣服脱掉,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身体。
接着,他一只手摸索,一只手拿刀划开了上半脊柱上边的皮肉!
露出的,并不是原本的骨骼,而是泛着金属光泽的液态合金形成的脊柱!
何钊缓缓说道:“一旦他们需要启用我,便会通过这节脊柱来控制我的行动,到时候星城可能就麻烦了。”
“所以你的意思呢?”池平问题。
何钊笑了一笑,鲜血淌了满背,而他浑然不觉。
“我听机械教会那边说,原本准备的情感锚点出了问题,我估计,他们很快会启用我。
“反正我的复仇,已经完成大半了。
“对那边,反悔就反悔了吧。
“所以,还请您——”
何钊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切开自己皮肤的那把刀,递给池平。
他背后狰狞的伤口,像一只巨大的眼睛,随着他身体的运动而被牵动,轻微张合,正对着池平。
“请典狱长,杀死我吧!”
何钊如是说道!
他的头,已经埋进了湿润的泥土里,他对生活的希望,已经在十一年前的焚尸炉,焚烧殆尽;
支撑他的仇恨,也将在不久的未来,抽离;
而仅存的善念,让他祈求池平,杀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