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中带着几分醉意,但荡漾着波澜的秋水,是江枫此生见过最明亮的眼眸。
主动伸手,将有些沉重的铁纤从少年手里接过,手掌轻轻抚摸,感受着上面并不整理的纹路,这不过是一根最普通的烧火棍。
但对于江枫而言,这此物意义非凡。
“你想将这天外陨铁融入这根烧火棍中?”
顺手一抛就抛了回去。
“算是吧,难不成师姐觉得有些浪费?”
“不,此物既然被赠予你,如何使用便是你自己的事,只是……”
身子往后一靠。
今日她前往距离紫霄宫不远的云霓山喝了一日,顺便去见了见几位老友,聊了不少事情,当然,除了叙旧就是去讨要了些有用之物。
毕竟她还是第一次当师傅,除了教剑,同样要教这些孩子们如何修行。
“我只是好奇你为何会选它,这烧火棍伤痕颇多,形状扭曲,实在谈不上什么好铁,我若没记错,你手里应该有一柄品质不错的长剑吧。”
以柳棠溪的眼力自然能看出江枫平日背在身后的那柄剑品质不错,那毕竟是梵音门掌门人的飞剑,品质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
面对提问,江枫只说出四个字。
“因为顺手。”
这是江枫第一次接触到,能被称为兵器的东西。
当初他拎着这根铁纤和王七在雨夜中鏖战,又凭借此物将让自己手染鲜血,更是凭借此物得报血仇,这是江枫此生用过最顺手的兵器。
比手里的长剑还顺手。
“我果然没看走眼,你和我很像,当初的我和你一模一样。”
柳仙子终于没有再隐藏自己的笑意。
少年心中一惊,眼中闪过几分疑惑,并没第一时间回答,开始仔细思考师姐这番话的真正含义,然后他隐约猜中了什么。
“师姐莫非刚入门时的选择和我一样?那柄棠溪也是师姐用普通兵器炼化?”
“说中了,但未完全说中。”
柳仙子手掌从腰间一挥就取出一柄长剑,长三尺三寸,样式古朴厚重,唯一让人疑惑的,是它的材质。
木剑。
江枫立马就认了出来,平时自己犯了错或者让师姐不开心时,她就会拿出这个东西来教训自己,有事没事就掏出来敲两下自己脑袋。
盯着这柄木剑好一会儿,江枫才立马发现这柄剑的大小尺寸和剑柄都让他极为眼熟,脱口而出三个字。
“棠溪剑?”
“嗯。”
仙子微微颔首,搭配脸上那几分尚未褪去的红晕,今晚的柳仙子倒是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感性。
“师姐你先等等,我去准备点东西。”
师姐弟二人的关系确实很好,也确实相互间非常了解。
面带笑容示意江枫快些搞定,少年一溜烟就跑了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厨房,而柳棠溪只是挪动着屁股从榻上下来,还用力撑了个懒腰。
那丰腴的身材实在让人挪不开视线,如果知道自家师姐要来这么一出,他可舍不得走。
只是短短几分钟时间少年,少年就一溜烟跑了回来,是一碟酸辣刀拍黄瓜,一碟花生米和一坨牛肉,其厚度堪比兰州拉面师傅的手艺。
两壶酒摆在桌上,自打认识柳棠溪后,江枫就养成了但凡去一个地方都会把当地美食扫荡一空的习惯,不过这酒度数倒是不高,是香醇可口的黄酒,倒是很适合作为夜宵下饭。
两人一起坐在桌前,仿佛又回到了半年前两人连夜畅谈的那段时光。
一只手拿起筷子将那薄如蝉翼的牛肉片拎起,哪怕是柳仙子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声音有些打趣。
“师弟这刀工见长啊。”
“嘿嘿,跟着师姐练了这么久的剑嘛,以前那不是我没这本事,咱们开店的人当然要节约成本,来,师姐,我挺好奇你这柄剑的故事,说起来师姐又是为何走上这条路的?”
直接屁颠屁颠倒上酒,摆出一副听课乖宝宝的姿势,这样一柄木剑明显不太符合自家师姐的身份,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是年幼时给她留下了深刻记忆的东西,而且看那模样怕是也有相当久远的年头了。
酸辣的口感让柳仙子食欲大增,也不隐瞒,而是直接将那木剑放在榻上,心中感慨万分。
当初的自己就是舍不得这柄木剑,但这材质实在没办法作为武器重新铸造,于是就按照这木剑的模样,直接以自己的精血作为养料锻造了这柄名剑。
名曰棠溪。
“许多年前,那时的师姐我还尚未踏足仙道,不过是一介商贾之女,虽出身普通但也无忧无虑,居住在东海偏远城镇,生活倒是轻松写意。”
“年幼时的我有些泼辣,有事没事便和镇上那些同龄的男娃们混在一起,要么去追狗斗鸡,要么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甚至拉帮结派,和这些男娃一起对抗另外几条街的孩子哩。”
“用爹爹的话来说,自己不像是生了个女娃儿,而是生了个男娃儿,后来稍微长大了些,也总被爹爹用此事嘲笑。”
提到曾经过往,柳棠溪脸上的笑意愈发浓烈,对于她而言这段童年时光应当是她人生中最美好,最难忘的时光。
就连江枫都忍不住露出笑容,两人小碰一杯浊酒,去年两人相识时,总是江枫说些关于自己前世今生的故事,回到宗门后,反而是自家师姐敞开了心扉。
“不过当时的我虽然泼辣,可终归是一介女子,遇见那些同龄的孩子倒还好,大家都是五六岁倒也没什么差别,不过遇上那些八九岁的娃娃们,就有些头疼了。”
“后来你家师姐被隔壁几条街的娃娃们欺负,打的嚎啕大哭,就连小脸都被抓了几道指甲印,跑去找爹爹告状,结果一眼便被爹爹识破,一定是我先惹的事。”
“眼见被爹爹发现真相,但我又不愿走,那时的我好胜心强,于是哭着闹着让爹爹给我想想办法,但爹爹总不能帮我去欺负那些孩子不成。”
“于是爹爹想了法子,因我家祖上几代都做个木工,虽说现如今累积了几代财产后开始行商,但这可是祖传的手艺,自然不能忘,也不会忘。”
“随后便连夜给我打造了一柄木剑,这木剑可一点都不敷衍,你看,剑身剑刃,剑格剑柄,个个都惟妙惟肖,而且还担心那时的我拎不起来,材质选的也极为轻盈,就是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太长了些。”
“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爹爹担心我日后不消停,干脆给我做一把能用到二八成人,哈哈哈,原来在爹爹心中我居然是这般形象吗?”
不光柳仙子笑了,就连江枫都没崩住。
他能猜到柳棠溪肯定隐藏了一点本性,因为他能看出来自家师姐骨子里就有一种疯劲儿,无论是面对那位太乙的大长老蓝田庸,还是她平日做事的风格。
属于是嘴上懒得开口,但一定要把你一剑劈成两半的性子。
只是没想到自家师姐童年还有这样的故事,看起来标致清冷的柳仙子,年幼时居然是拎着木剑成为大姐头天天找其他家小孩儿干架的疯女娃。
“当我第一次握住这柄木剑时,你可知道师姐我心中闪过的是何念头?”
眼中迸发出明亮光芒,少年很诚实摇头,而柳仙子只是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这是江枫认识柳棠溪以来,第一次在她脸上到名为自傲的情绪!
“这便是天下第一剑!”
头皮发麻,甚至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种表情那种语气,不经意间流露的气势和嘴角那抹自信又理所应当的笑容,都证明了这位仙子的境界。
从她握住剑的那刻起,哪怕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木剑,也是天下第一剑。
少年夹着花生米的手都不由得开始微微颤抖,只是听着师姐谈起年幼往事他都能感觉到那种天命归一的荒谬。
这世上当真有人,从生下来开始,便注定是第一?
“又过了两年,师姐我长大了些不如以前那般幼稚,而且每日还要被娘亲捉着学习女德,又要学习琴棋书画,加上那些个小伙伴个个都被捉去了学堂。”
“也不知从何开始,那柄木剑便一直被我留在家中后院,我记得当时我将那木剑插入自家后院一处角落,就再也没关心过。”
“家中赚了些钱,于是我也跟着双亲一起去了城里生活,家中旧宅虽然还在,不过只有新年时才会回来和家中其他亲人相聚一番。”
这倒是很正常。
毕竟孩子们的玩心也会逐渐消失,只是他没想到师姐并非修真世家名门出生,而是同样出身普通,虽说是商贾,但相比从官和修士而言,地位确实低下。
并且听师姐这语气,虽然存了些钱搬去城市,但也仅仅只够带上这一家子寥寥几人,看样子恐怕也只是勉强能在城市内定居的程度。
“但在十六岁那年,这一切都变了。”
“邪修降世,携三十六妖人在东海边陲小镇肆意妄为,但凡经过之处寸草不生,以人炼血,以血炼药,以药入丹,似乎是想一步登天。”
“那时恰逢新年,我一家老小回到老家过年,可没成想刚好撞见那些妖人行凶,他们将整个城镇用日月炼血之法封闭其中,将人炼做丹药。”
“家中诸人想尽办法也无法逃脱,反而是几乎死光,镇上居民也大多死伤惨重,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肉被剥离身躯,只剩一具骨架。”
“当时城内修为最高者也不过结丹,在那些早就元婴乃至化神期的高手面前,形如摆设,不过三五回合便被拿下,成为了他们试图飞升的头份血食。”
“整个城内居民死伤殆尽,短短三日时光,城内一片枯骨,一滴血肉不剩。”
“那时的我躲在城墙边缘,那里受到的影响最小,但终归在阵法内,被抽走血肉是迟早的事,原本已被抽的意识模糊,即将身死。”
“我本想死的更有尊严些,试图自尽,不过就在那刻,我似乎是见到了幻觉,见到一柄巨剑从天而降,将这城镇一分为二。”
“自然,也将那令所有人无法逃离的阵法一分为二,你应当能猜到那是何人。”
毫不犹豫点头。
想都不用想是上任剑仙,更是这御剑峰前任峰主,也是两人的师傅,柳剑。
提到此处,柳棠溪不免有些感慨当年时光,她并没有感觉到悲伤,毕竟现在的她是修道之人,只是偶尔想家时,会回去看看。
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是啊,师尊剑开天门,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剑可以这么用,但我又不免觉得有些眼熟,这动作和姿势,倒和我年幼时与那些伙伴打闹时有些相似。”
“师尊只是一剑,便将其中一妖人身首分离,神魂尽毁,以一己之力对抗三十六人,大战一日将其屠戮殆尽,说来也是好笑,当时的我又累又饿,身体血液被抽走大半,眼见命都快保不住了。”
“结果依旧瞪大了眼,看的目瞪口呆,直到师尊大人将那些妖人尽数斩杀后,寻到我们幸存的几人,我才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醒来后,原本师尊想将我们一行人带去其他城镇暂且安置下来,不过你也知道师姐我的性子,于是我恳求师尊再给我些时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家中。”
“想要寻些东西,但我又带不走,就连双亲的尸身我都认不出来,只剩一堆枯骨堆积的到处都是,整个家中我都翻了一遍,最后……”
“我找到了它。”
面带笑容指了指那柄木剑,也是这时候江枫才明白,对于师姐而言,这是承载着亲情和友情的宝贝,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
“当我找到这木剑时,发现它虽然被腐蚀的厉害,但材质不错,爹爹没骗我,用的是上佳木料,那时的它歪歪斜斜插在树下被人遗忘。”
“于是我伸出手,又握住了它,而师尊不知何时居然出现在我身后,事后想想,师尊兴许一直都在默默注视着我,他早就有收我为徒的心思。”
“只看我能否经受得住这最后一道考验,于是师尊问了我一句话。”
“他问我,握住此剑,你心中作何感想。”
柳仙子微微昂起头,她的脸上又带上了那股倨傲,那隐藏在清冷外表,烙印在骨子里的孤傲。
“这,便是天下第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