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王羽的回答,众人觉得固然有一定道理,但又有偏颇之处。
如今堂上已形成了一股探讨的氛围,掌门陆乾还在完善回答,大家都可发表自己的主张。
郑端也忍不住插了一句:“人际交往,人情往来,本来就是自然形成的规矩。彼此帮忙,互相帮衬,在一些小事上行个方便,这是绝无可能禁止的事。”
“或许王师伯体察不到,但是,就算是掌门。”郑端顿了一下,“掌门对诸弟子,也不可能一碗水端平,对自己喜爱的总会多照拂一些,多关注一些。”
“这是人之常情,无法避免。总不能说因为我和某人关系好,为他解决了一些问题,提供了一些便利,就是违反门规法度吧。那岂不是要求我们统统绝情绝欲......”
只不过他的声音在王羽的注视下越来越小,讪讪一笑。
没想到吴妍犹豫了一下也开口了:“若是对权势力量比咱们弱小,或者说需要从咱们这里取得好处如下属宗门者,若是行事之时动了公权公利,确有不当之举。但是面对强者和上宗呢?”
众人微一愣神,吴妍说了下去:“师尊时常教导为人处事的道理,尤其是在面对强者之时,适当的言语和态度或许将为我们赢得更多利益。”
“事实确实如此,我们努力奉承,结交灵兽宗和玄微派野狐禅,对我派战略形势起到了巨大的帮助,我们因此获利许多。在这个过程中,师尊——”
她又望了陆乾一眼,看他面带微笑看着自己,表情颇有鼓励之色,才放心说了下去:“师尊自己都常往两个大宗结交头面人物,送出各式各样的礼物也价值不菲。难道还要认定师尊是犯了门规不成?”
“既然我云山派可以通过送礼、逢迎等方式从其他大派那里获取利益,那我们的下属宗门企图通过这种方式从我们这里获得利益,又有什么不正常的呢?”
大家默默点头,对吴妍的想法颇有些惊异,以往吴妍对外态度生硬,对迎来送往的一套向来是不太感冒的,如今也有了十分明显的转变和进步。
而且她的想法确实十分尖锐,将这场争论推向了更加激烈的程度。
王羽闭上了双眼:“灵兽宗也好,玄微派也好,他们派中用人不淑,故而在我派交情攻势下,为我派取得了一些好处。正是如此,我们才要更加警醒,不能让这种情况在我云山派发生。”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或许有一日这些庞然大物就会因为派中蛀虫轰然崩塌。”
但他的回答显然不能让大家满意,再说他也没有真正解释清楚其中的关键。
“交情”和“违规”之间的界限到底划在哪里,才能让人一目了然又心服口服,才能真正廓清局面,让云山弟子循规蹈矩?
当下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陆乾,连王羽都不例外。现在,只有云山掌门,天元子陆乾的答案,才能够一锤定音。林乐也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但陆乾竟然无奈一笑:“我也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回答。”
一时间堂中一静,大家都瞪大了眼睛,自家掌门也有不知道的时候?
陆乾整理着自己的思绪,缓缓说:“天下万物,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更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有一条清晰的界限。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完全的纯粹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人情和法度,确实有冲突之处。什么时候讲人情,什么时候讲法度,什么算是人情,什么又算法度?还有,若是当治下之时,我们讲法度,当媚上之时,又讲人情,如此择而用之,会让大家都感到困扰和疑惑。”
陆乾环视一圈,微笑道:“所以,与其弄明白两者的界限和区别,不如直指两者的本质。”
“人情也好,法度也好,都是人制定的规矩。规矩是为人服务的,最终目标,就是获得一个‘利’字。”
林乐心中一动,已经有些体悟。
“人情是包容,是圆润,法度是约束,是规范,通晓人情也好,执行法度也好,要么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要么是保护门派的公利。”
“既然如此,评判一切的标准,只能是‘心’与‘迹’。”
王羽唔了一声,江青枫双眸微亮,吴妍用力点头。
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寒门无孝子。
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心’就是动机,‘迹’即是行为和结果。”
“迎来送往也好,收受礼物、赠送礼品也罢,哪怕是日日饮宴、夜夜笙歌,只要‘心’与‘迹’都不损害云山派的整体利益,便应当认定为无罪。”
郝秋光一拍大腿,大声赞道:“掌门师兄高见,师弟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陆乾笑了笑,继续说:“只是人心难测,人迹可量,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会以‘迹’来判断对错。”
郝秋光又蔫了下来,想想这顿责罚定然是躲不过了。
“不过‘心’的表现也不能忽视,我们可以从周围人的评价、一贯以来的表现、他自己的剖白等方面对其‘心’进行大概判断。”
“好心办坏事者也有很多,是完全以‘迹’论之,自然难免有偏颇之处。”
陆乾转向王羽,意有所指:“故而在判决之时,我们既要讲法,又要讲情。人治与法治总要好好结合,才是一套和谐稳定的治理体系。”
王羽面无表情,陆乾又说:“当然,执法严肃,也是为了我云山派能够健康发展。诸君当知,只有云山派这艘大船顺风顺水,大家才能跟着水涨船高,获取更光明的道途。”
“所以,任何损害我派利益的行为,就是在挖所有人的根基,必然不能容忍!”
“切不可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损害了康庄大道啊!”
大家连连点头,只觉得一席话让大家茅塞顿开,从纠结和困惑里走了出来。林乐、吴妍等更是仔细体悟,将这些话语牢记在心。
就连陆乾自己,整理完思路,将自己“心”与“迹”的判断逻辑与大家分享,也觉得心境平稳,本我安定,本心通达,“集众王道”的理念更加巩固。
此时朝阳升起,光芒大放,陆乾站起身来,见左右两边云山派诸人都是神采奕奕,目光坚定,心中欣慰,笑道。
“好啦,坐了一晚上,大家都活动活动筋骨。咱们这就要忙起来了。”
“先把这几件案子办结,然后,召集全体长老、执事,召开长老大会。”
“我派体制改革,越快越好。”
......
甲申四百零六年十二月,云山派掌门,天元子陆乾出关,亲自上手,组织长老团审理近期的案件。
同时,由罚罪长老王羽领衔,苏砚的监察队、林乐的情报组、郝秋光的治安部等配合,根据掌握到的线索和进一步调查出的情报,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冬雷行动”。
“冬雷行动”的持续时间并不长,也就贯穿了整个十二月,但产生的震动十分巨大。
这场行动之中,抽丝剥茧、顺藤摸瓜,一共五十七名内门弟子,六十三名外门弟子被查出有违反门规法度的行为,遭受了处罚。
如今云山派弟子不过一千二百余,现在被查出有问题的竟有十二分之一。
受到处罚的云山弟子等级高低均有,竟然连外事长老郑端和治安执事郝秋光都因与下属宗门不当交往,有不当得利遭到训诫通报,责令退还收到的礼物,并罚俸五年。
其余弟子中,受罚最重的被废去修为,革除云山弟子的身份,中等的遭到降级,受罚较轻的也遭到了罚俸处罚。
身边的同门师兄弟不断被查被罚,就连长老、执事这个阶层,掌门陆乾最依仗的骨干都不能逃过,实在是令诸弟子震惊和惧悚,一时间又将云山派门规和诸法度作为了案头书,仔细背诵以免触犯。
而且据小道消息称,王羽长老大为震怒,甚至准备把“冬雷行动”推进成“春雷行动”,但遭到了掌门的劝阻。
霹雳炸响,就到此为止,再演变下去,恐怕会大伤元气。
除了云山弟子,亦有五家下属宗门受到不同程度的惩处,其中最为严重的,当然是向云山派输入间谍,直接窃取派中机密和利益的鼓山赵家,还有犯下诸多罪行,欺压一方,手上血债不少的斑斓刘家。
经过审判,鼓山赵家家主嫡系血脉全部斩首,其他族人中的修士,原本按照王羽意见,应当全部诛除,最差也要废除修为,贬为凡人,以此震慑领内。
但陆乾以为太过酷烈有伤天和,赵家族人总有无辜之人,若是全部株连,恐怕物伤其类,引起下属宗门的猜疑和不满。
所以最后裁定仔细甄别,勘察赵家修士体内灵力运行轨迹,修炼了从云山派盗走功法秘术的,废除修为贬为凡人,另将赵家府库罚没一半。
其余族人修士赦免,从旁支修士中另选一位担任赵家族长。
同时将赵家从下属宗门中除名,更易鼓山灵脉,从此罚为金霞峰灵箓派的附庸宗门。
能够取得这样的判罚结果,新任赵家族长感激涕零,带领全体族人叩谢陆乾恩德,旋即在押送下前往新的领地,开始新的生活。
而斑斓刘家,对上宗云山派的直接损害倒是没有鼓山赵家这么大,无非就是伙同刘载酒,吞下了不少云山派灵药产业的下游生意,并利用过分优惠的价格敛了不少钱财。
其最大的恶行,还是在外利用云山派的威名狐假虎威、招摇撞骗、欺男霸女、屠戮弱小,以至于累犯血债,恶名不小。
只不过之前云山派外部局势不稳,精力没有收敛向内,对这等练气级的下属宗门关注不足,再加上有以刘载酒为首的一些弟子遮掩,才让刘家暂逃罪责。
可惜如今,刘家主刘贺的座右铭,“恶事做绝做尽,没有旁人知晓便是无事”已然失效。在云山派的囚牢之中,他听着左右两边刘家族人的啜泣之声,浑身发抖,完全不知道到底在哪里错算一招,以至于消息走漏。
当时听闻鼓山赵家的惨状,刘贺思量再三,一直觉得家中如同铁板一块,这些年家族生意在自己的调度下蒸蒸日上,家族修士人人得益,哪个不是喜气洋洋,完全不可能有哪个脑子出了问题前去告发。
只有刘载酒向来受云山派所谓正道大派的迂腐教导,常常会有心存不忍之举,唯恐他脑子发热前去自首,所以连忙手书一封安抚他的情绪。
万万没有想到,信是昨晚发的,家是今早没的。
雄鸡报晓,天光亮起的刹那,天边浮起的不止是朝霞云熙,还有密密麻麻的遁光和四艘巨大的流线型战舰。
云山派,凌虚镇远神舟。
“云山敕令!”
“下属刘家罔顾法度,勾连弟子,肆无忌惮侵吞上宗利益,横行霸道荼毒一方,犯下累累暴行。罪孽深重,不可轻饶!”
“着令刘家族人收束灵力,束手就擒,全部押送至眠龙山等待审判。”
“但有违逆者,斩立决!”
刘家修士个个惊慌失措,大声尖叫,纷纷向家主刘贺涌来,而那一瞬间,脸色苍白、双腿发抖的刘贺脑子里,竟然还跳出了逃走的想法。
我家有家族修士八十余,外姓附庸四十余,若是驱使平庸之辈胡乱冲突吸引注意,如此断尾求生,家族精锐或许还有机会......
但当他见到翠芒一闪,自家护山大阵被直接劈成两半,脸色冷峻的萧天赐缓缓降落下来的时候,脚下一软,无力地跪倒在地。
刘家......完了!
旋即斑斓刘家全体修士和他们的嫡亲凡人家属,被押送至眠龙山山阴中建立的巨大监牢,全部分开关押,逐批提审。
眼看着自家族人被不断带走,却不见下文,家主刘贺终于崩溃,在牢中大声哭啼求饶。
陆乾和王羽连夜提审了他。这个恶事做尽的家主在看到自家族人先前招供出来的一大堆罪证之后,心理防线被完全摧毁,颤抖着将所犯之事全部招供出来。
一审就是一天一夜,在长夜将尽的时候,已经彻底绝望,只求速死的刘贺,问出了那个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我自问行事无漏,你们到底是如何得知我家之事?”
王羽冷笑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封得住修士之口,封得住凡人之口么?你家修士上百,凡人仆役却有数千。”
刘贺身躯一震,呆呆望着王羽,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云山派在我家的凡人仆役中安插了眼线......竟然是蝼蚁般的凡人......哈哈哈......”
他的表情逐渐变得癫狂,突然站起身来振臂大笑:“哈哈!我没错,我没错!”
“恶事做绝,便是无事!这只不过是我百密一疏,叫你们发现了而已!”
“用凡人做眼线,亏你们想得出来,哈哈哈!”
“我没错,我没错,小寇者当死,大寇者为王!”
陆乾冷冷看着他,摇了摇头,作出了最终宣判。
鼓山刘家,以家主刘贺、嫡子刘喜等为首的,手上犯过人命的修士全部斩首,从旁支修士重选家主继承家名。
其余刘家修士以从犯身份,暂贬为奴,派给任务,日夜炼制符箓、丹药、法器等,免费派发给过往散修,以赎己罪。
如此三十年后,方可恢复下属宗门地位。
整个十二月,云山派的高层都十分忙碌。一方面,是在整肃门派,罚罪赏善,一方面,则是抽时间闭门开会,研究云山派的制度改革事宜。
甲申四百零七年一月一日,新年大宴上,云山掌门陆乾郑重宣布。
以掌门大弟子吴妍为首的云山派第五代弟子招收到此为止。
从今日起,所有入门的新弟子,成为云山派的第六代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