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中黑色小人消散，心神从天衍中收回。
叶无忧站在原地，少顷，转身望向身后遥远一角。
两鬓微霜的陆沉此刻目光平静，静静的站在一座坟前。
那是他妻子的墓。
陆沉的到来似乎已经有些时间。
眼下感受着那道投来的目光，这位陆家家主才面色平静的侧目而望，目光轻轻瞥过叶无忧身前那座孤坟，最后又在叶无忧那鲜血凝结的腰间微微一顿。
他摇了摇头，随之语气淡然道。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现在你也看到了陆家这些污浊荒诞之事，可又能如何呢？早些听劝，将骨灰交与我不就是了。”
叶无忧目光凝望着看似不做任何举动的陆沉，但心中却是仍有警惕，脚下有无形波纹凝聚，却是随时见势不妙准备以神道术脱身。
陆沉没有在意，只是笑了笑，伸出手指了指岛屿的天空。
或者说，是琳琅岛上那棵一眼望不见树梢的神树。
陆沉的话音传来，沉寂而不带一丝波澜。
“你施展的是神道术缩地成寸么？呵呵，年轻一辈中，这神道术我只听说那洛丫头会，想不到你也能习得，陆青山确实是收了个好徒弟。”
“神道术缩地成寸，据说修行大成可一步之遥，跨越千里，只是很可惜，在如今这已被隔绝内外的琳琅岛上，纵然你真能跨越无数距离，也只能困于这方寸之间。”
这座岛屿确实被阵法隔绝，相较于以往所经历那般随意的阵术，这涵盖千年世家的阵法无疑更为强大，但给叶无忧时间并非不能破解。
可他是如何找到我的？
似乎是看出叶无忧心中疑惑，陆沉淡然道。
“神树枝脉遍布整座岛屿，自然知晓一切，你那隐匿之法……是诡异么，但你终究是有形体的。”
“无论你怎么跑，终究会被发现。”
陆沉的话音很沉寂，也很透彻。
这样么。
那当真有些难办啊。
但叶无忧心中却是泛起思绪。
对方这些话语是故意说给他听？
叶无忧此刻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语气平静道。
“陆沉，如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不是那神树的意志吧？”
叶无忧登岛以来遇见的所有事情，与那看似一切如常性格极好的“陆文静”不同。
这瞧着明显更为有心计，老练，甚至会有怒气的陆沉，才更符合一个“人”。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是目光一顿，随即笑了笑。
“神树意志？……形容倒也贴切，你既然连这个都知道了，看来陆青山告诉了你很多东西，不过很奇怪，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何你先前的举动，似乎不曾意识到这一切，如此莽撞。”
“正如你所言，我弟弟陆文静，我妻子，包括陆青山的母亲陆霜……他们本应当死了，但他们还活着走在陆家之中。”
“当然，还有一些人，那些人是你口中的神树意志，但……”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无动于衷？”叶无忧问道。
陆沉目光露出深邃，不可置否道。
“无动于衷么……叶无忧，在你对我家老祖出手那一瞬间，我真的很惊喜，甚至希望你能成功。
叶无忧此刻不愿与对方再继续这般聊下去，他眼下明白一件事情。
陆沉似乎也了解陆家的一切。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合作。”叶无忧沉吟片刻，缓缓道。
但这话却迎来了陆沉一丝疑惑。
“合作？呵呵，看来老夫说的这一番话语，让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淡淡的气机自陆沉身上丝丝缕缕的浮现，随之化为六境的惊涛骇浪。
“叶无忧，老祖给老夫下令要擒拿你回去。”
“而我，也不打算现在就违背那位老祖。”
“你已然必死了，老夫与你说这些，不过是看在你对老祖出手的份上，想让你明白的离开。”
气机如虹，在这如今已然夕阳照映的天色下，化为一道白色长龙，带着无声的嘶吼，猛然自叶无忧身前浮现，随即狠狠砸在原先那处站脚之地。
陆霜的那座孤坟，连带着刻字的破旧墓碑，刻间化为粉碎。
剑起风雷轰然炸响在这墓群之中。
那以刀锋施展而出的庞然剑气漩涡出现的一瞬，陆沉的目光明显有着微微错愕。
这剑招……
不过迟疑并不能决定什么，在一连毁去无数坟墓后，那剑气漩涡终究消散了去。
脸上浮现淡淡的怒意。
叶无忧一边抵抗对方的招式，一边道。
“你既然也明白这一切，为何还要对我出手！”
话音随同着神通术法传来。
“最初之时，老夫也想过是否要与你合作……毕竟我也想如今的老祖死去。”
陆沉思绪极为清晰，一语点出一事。
“先前一直试探你，甚至放过你，也是想看看陆青山他究竟还能有什么谋划布局，毕竟，你来到此地，想来是他让你来的。”
陆沉并不知晓陆青山与陆家老祖之间的某种“约定”。
在陆沉的视角中，陆青山用【死亡】能杀死老祖第一次，这点让他十分愤怒。
原先的那位老祖，就算再如何古板，毕竟还是正常的，也确确实实尽到一个老祖的责任。
所以陆青山因年少的恩怨而杀死了老祖，陆沉很愤怒。
但事情已成定局，陆沉无法接受眼下这荒诞的一切，他接受不了如今这个将陆家搅乱乌烟瘴气的老祖。
心中不禁对陆青山抱有一丝期待。
他……是否还有别的手段再杀一次老祖？
拥有【伤害转移】的陆家老祖，以寻常手法根本就无法杀死，死的永远只会是自己。
但显然，叶无忧没有做到。
陆沉语气带着一丝质问与怒意。
“既然杀不死老祖，那何必前来，既然离开了陆家，无数年陆家没有去干涉你们丝毫，为何要出手害死老祖！”
“我曾对你怀有期待，但叶无忧，你所作所为为何会如同我那弟弟文静一样！只凭一腔意气随心而为！”
神通在叶无忧周身轰隆砸下，单单凭借自身气机根本无法抵抗，最终还是幽灵承受了这一切。
不过下一刻。
缩地成寸的光影波纹在叶无忧脚下浮现。
陆沉不以为然。
是要逃窜了么。
可叶无忧却是转瞬间浮现在了他的身前。
他的神通不算多，近战远比以神通对轰来的强大直接些。
幽蓝色的鬼手连带着无比迅猛的刀锋斩来，携杂着叶无忧的一声爆喝。
“你疯了么！既然如此，想办法结束这一切不比你无动于衷要好！”
猛然的冲击让陆沉微微一怔，随即一尊山岳法相顷刻护身，生生抵挡了这一切。
近乎凝实的山岳法相浮现一道裂纹。
看着自己法相的破损，陆沉心中一惊。
那瞧不见的是什么东西？
他身形一边后撤，一边冷笑回应，并随之掏出一物。
“老夫无动于衷？呵呵，连质问都与我那愚蠢的弟弟一模一样，他那天也是如你这般，只因为看不惯眼前的一切便悍然出手，结果么……”
那物品在陆沉手中浮现，却是一道与先前所见神树枝条不同的干枯树枝。
“陆家子弟陆沉，请神树助力，镇压诡异。”
伴随着话音，十指并拢，将神树枝条化为齑粉消散。
远处那参天巨树无风自动，无数树叶轻轻摇曳。
周围的天地之间似乎多了一些什么气息。
幽蓝色的身影在叶无忧身后微微凝固。
叶无忧眼中露出一丝惊骇。
这是什么东西，神树枝条？
【幽灵】被压制了！
陆沉的身影猛然冲来，手持一柄长刀，带着冷漠话语。
“叶无忧，你真以为老夫近身孱弱？”
“老夫可是修武道的！”
金石交错声炸响。
两人交手，陆沉宽大衣衫在气机浮荡之下被轻易割裂，却也显露出那一副与先前望去，截然不同的强悍身躯。
自诩近身强势的叶无忧在这一刻竟然反而被陆沉所压制。
对方舍弃了那般强大多变的神通，单凭最为纯粹的武道与叶无忧交手。
刀锋交错，最终却还是凭借手中黑刀更为锋锐，硬生生斩碎陆沉手中那长刀，将对方斩出十数丈远。
双脚在地面重重踏下，将满是沟壑的地面踩出一道裂纹。
陆沉微微喘气，但话语却是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不错的招式，近身比我那只会读书的弟弟强上一些，可文静终究差我太远。”
叶无忧不以为意，动作没有丝毫犹豫，苍龙出水瞬息而起，刀锋斩向陆沉。
“是么，我倒是觉得你那胞弟陆文静，比你这缩头乌龟强上千倍！”
听闻此言，陆沉面色有些微微阴沉，面对那浮现在眼前的刀锋，眼眸之中露出狠厉。
趋臂横档，法相遍布周身。
鲜血飞溅。
刀锋穿透了法相，斩破了山岳，自陆沉手臂穿过，但终究未能再度前进半分，死死卡在身上。
陆沉轻起一脚，法相山岳砸下，先是将叶无忧身形拂退，随之不顾手臂的鲜血淋漓，将那刀锋直接抽出，随之猛然插在地面上。
他这才悠然回应道。
“你这种心绪简单的家伙懂什么，老夫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必要的隐忍罢了！”
“我那愚蠢的弟弟失败了，不仅自身死亡，化为神树的意志，还加剧了这一切。”
叶无忧面色沉寂，静静听着，望着这一幕，忽而话音静静道。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你那妻子受辱么？”
陆沉身上那强悍气机突然沉寂了一瞬，紧接着如同惊涛骇浪般疯狂涌动起来。
他的面色有些狰狞，兀自道。
“那不是我的妻子！我妻子早已经寿元断绝而死了！”
叶无忧点了点头，似乎认可这个回答。
但他再度道。
“哦，可是我没猜错的话，那是你妻子的尸身化成的？”
陆沉眼中的阴郁一点一点浓厚了起来，但就在即将达到顶峰之时，忽而消散一空。
他冷笑道。
“你不用试图激怒我，我妻子已经死了，一介死人而已。”
随即，陆沉自顾自的开口，似乎是将话语说给他自己听。
“那女人烦的很，成天对我说这说那的，絮絮叨叨，跟我母亲一般，甚至比我母亲还烦。”
“我早就烦透了她，没了半分感情，如今她走了，老夫……老夫倒也算是清净了不少。”
陆沉面色平静，仿若再说一件无关轻重的事情。
可话音直到最后，却是有些极其细微的微微艰涩。
“呵，不必再度冷嘲热讽，我没你们那般愚蠢，只要等待下去，我终有一日能寻到机会。”陆沉淡淡道。
“老夫凭借寻常手段杀不死老祖，那就寻找办法封印，老夫已经开始谋划整座岛屿的阵法，而那老祖愈荒诞，就愈发无法察觉这一切。”
“只需十年，不，再给我三年即可。”陆沉话音悠然。
他在独自谋划这一切。
老祖修行远胜于他，且拥有【伤害转移】，并且都是陆家人。
无法请神树镇压对方身上的诡异。
如此，只能封印。
这便是陆沉的想法，前提是不被那老祖发现。
实施确实艰难，但却可行。
“然后呢？”叶无忧忽而问道。
然后？
陆沉微微皱眉，但下一刻却是身形如同迅雷，一拳轰向那突然袭来的叶无忧。
两人就这般赤手空拳交战在一起，气机缭绕，但却舍弃了神通，纯粹以招式对敌。
交手中，陆沉的话音淡淡响起。
“没有然后了……待我了结老祖，陆家便能好转，我自会终结这荒诞的一切。”
好转？
叶无忧暴起一拳，气机微凝，紧接着生生逆转强行发力，带着悍然气浪。
“这样能叫好转？这么多已死之人化为神树的奴隶混杂在你们当中，包括你那死去的妻子，难道你就这般看着！”
陆沉双眼微眯，双手自身前拱起，却是猛然一旋，无形气机在身前丈许化为逆流漩涡。
那气机逆转而轰击而出的一拳就这般被生生化解，消散了力道。
“不然呢？”
“毁去神树，此乃陆青山所言。”
出乎意料的，陆沉的脸上并未浮现半分情绪。
“叶无忧，你似乎有些想错了，我为何要毁去神树？”
“你在说什么，你难道也是神树意志影响？”
陆沉拂袖间挥退叶无忧，身形交错，随之淡然道。
“不，我很清楚这一切，也知晓这些年来神树的变化。”
“一些已死之人出现在了陆家，此外还有一些族人被影响，陆家人也无法离开琳琅岛太远……可那又如何，造成了什么影响么？”
“这只不过是神树有灵，我会尝试着去修正神树，改变它，如果事不可为，再去考虑别的办法。”
陆沉此刻轻笑道。
“相较于神树所带来的一切，给予陆家的福泽，这算不得什么。”
福泽？
叶无忧气极而笑。
“福泽，这算个屁的福泽？难不成就那几片破树叶？”
陆沉眼眸之中闪过一丝疑惑，但随之恍然，轻言道。
“破树叶……是了，你师父陆青山可是一片树叶都不曾获得，最终他那位父亲死在了他出生前，他成了遗腹子，连带着母亲也受了折损，陆青山自然是痛恨这一切的。”
“他想要摧毁神树，我理解，但却不能让你们这般做。”
陆沉大手一指那参天巨树，目光平淡，语气沉静道。
“神树陪伴陆家一路走来，已有千年历史，它的福泽给陆家带来了无数贤才，鼎盛之时更是一家有十位六境，五境数十位，中三境数不胜数。”
“这本就是玄妙无比的奇迹伟力，虽说有些运气使然，或许也有些不公，但在神树带来的一切下，这当真不算什么。”
“获得神树福泽的孩子，本就该被受到重视，一片树叶也不曾获得的孩子，也可以趁早了却修行念头，尽可能轻松度过此生，陆家还是养得起闲人的。”
叶无忧冷冷道。
“所以你觉得神树存在是好事，哪怕它早早的既定了每个人的命运？”
陆沉微微点头，话语平淡。
“这是自然。”
随之，他目光望向叶无忧，似乎察觉了某种情绪，轻轻摇了摇头道。
“何必愤怒？叶无忧，你莫非觉得此举太过不公，太过残忍，太过无情？”
陆沉不待叶无忧回答，话音轻笑道。
“呵呵，老夫年轻之时也曾有过这般想法，但岁月流逝，看待事物的眼光已经不同。”
“你可须知。”
“即便没有神树，人这一生命数成就也有高低上下，修行一途本就也看资质天赋。”
“与其让毫无天赋的孩子花费数十倍的努力却也追不上有资质的孩子，从而感到心神茫然，被现实所击碎了心性，不如早早知晓这一切，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好事。”
是么，人这一生命数本应有高低么……
叶无忧长长舒了一口气，抬头仰望已然夕阳落下，逐渐变得昏暗的天空。
琳琅岛高居于天空之上，看似脱离了尘世樊笼如同仙境。
但这一刻叶无忧却是怎么也觉得不自在。
他好似明悟了什么。
陆青山指引他来到此地，告诉他这一切，并且陆青山摧毁神树的念头……
某种根源上，其实并非因为他父母因神树而死。
他攥紧了拳。
“所以，你这位陆家家主，也认为陆家人被神树决定的命运，就是好事么？”
陆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语气仍是平静，心中坚定。
“这并非好坏与否，无关对与错，而是现实本就如此，没有神树，也会有这一切。”
“那你曾经获得了几片树叶。”叶无忧问道。
“六片。”陆沉语气悠然。
“你那寿元断绝早逝的妻子呢？”叶无忧再度道。
陆沉面色沉寂了一会，“一片。”
但陆沉随即补充道。
“这不算什么，不过早已经注定的命运，作为陆家人，我与妻子都能接受这一切。”
叶无忧笑了。
世人的悲欢永远无法相通，这话当真是没说错。
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
获得六片树叶的陆沉，纵然再如何看待这一切，又如何理解呢？
所以说，既得利益者就不要自以为明悟的说出这些啊！
叶无忧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脚尖重重一踏，不再有丝毫动作。
身形就那般凭借着一踏的力量，宛如自地面平移一般来到陆沉身前。
他抬手，握拳。
不知为何，叶无忧这一刻周身的气机涌动，无比迅速，生生不息，远胜先前。
陆沉面色不变，平静抬手做挡。
但却听见那一句带着嗤笑的话语。
“你当真应该好好收起你那般自以为是的性子，用那双眼睛好好看看。”
“那一片树叶都不曾获得的陆青山，是如何做到你所不能及之事，将你们这些人狠狠踩在脚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