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的时候,四九城开始下雪。
可能是因为时下四九城的人口还远没有曾经那么稠密的缘故。
因而现在的四九城一旦下雪,那些学就不会如杨振记忆中那样化掉,而是下一场,便累积一层。
也是因此,当时间进入十二月的时候,整个四九城都已经笼罩在了厚厚的冰雪之中。
只不过即便这冰雪,也无法掩盖因为开放而带来的种种急速的变化。
不但是报纸,电视上各种关于改革的新闻报道越来越多,便是连街头巷尾,也都在因为改开的进程而飞速变化。
就拿大杂院外不远的胡同口为例。
月初的时候有人盘下了一个小门脸,开了個经营柴米油盐的杂货铺。
因为铺子里的各种东西都可以不要票就能买到。
一开始大家还在背后头幸灾乐祸,说这么光明正大的搞资本的草,说不准啥时候就得倒大霉。
结果时间过去了半个月,杂货铺不但没有因为是资本的草而被查抄,反倒是因为不要票而生意火爆,引得周边四处效仿。
反正仅仅不到一个月,旧厂街附近的杂货铺便由原本的大杂院外的一家,变成了几十家。
而且经营的范筹也不再局限于柴米油盐,而是逐渐包罗万有。
除了周围的变化,杨振的身边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这种变化,从表面上看似乎和杨振辣手铲除了雷光一伙,并私下和黎叔白春江等人达成了默契,因而最近除了偶尔过路的老西子之外,旧厂街菜市场现在基本没有小偷祸祸有关。
毕竟就因为旧厂街菜市场没有小偷祸祸,杨振因为保卫科的工作出色,被提名了个先进。
现在是隔三差五,就被邹志刚叫过去给各种表彰,或者去哪个总局下辖的改革试点单位演讲,宣传自己在保卫方面的工作经验。
但事实上,这种变化的由来,却更多的和旧厂街和老驴胡同将要成立街道,然后以旧厂街菜市场拢聚的人气为中心进行商业开发有关。
之所以这么说,倒不是说邹志刚已经跟杨振交了底。
更多的还是因为在每次表彰,演讲之后,大家再也没像以前那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或者是在食堂凑合一顿,交流一下工作心得之类。
更多的会出现在某个饭庄饭店的包间里。
而且包间里出现的人物,除了各种领导本身之外,身边往往还都会和邹志刚带着杨振一样,带着一个或者几个各种履历或者工作能力被吹的天花乱坠的人物。
而且讨论的话题,也不再局限于工作。
更多的会集中在某片区域需要如何改造,能建设多少门面,商铺之类上头。
事实已经如此明显,杨振要再猜不到邹志刚这么一番安排,是有意让他在将来街道成立之后进入街道办,那他这大半年的官场,怕就真的是白混了。
不过因为邹志刚始终没有交底。
所以对于这些猜测,无论是在私底下还是在管面上,杨振都一概不问。
只是一切服从调遣安排。
该接受表彰的时候接受表彰,该演讲的演讲,并在酒桌上当好敬酒挡酒陪酒的角色。
几天的酒局明显不同于往常。
不仅仅是因为这一次邹志刚往往主动敬酒,并且杯到必干,压根不需要杨振挡酒代喝。
更多的是因为坐在主位上的宋志清在每每看向杨振之时,目光中都带着审视……
让杨振有种对方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决定自己命运之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邹志刚拿起烟盒准备上烟,但烟盒却已空空如也。
“邹局你们先坐会儿!”
“我去买包烟!”
杨振赶紧起身走出了包间买烟。
不过买好烟之后,杨振却没立即返回,而是直接站在门口的雪地里大口大口的呼着酒气。
直到邹志刚扶着宋志清出门,杨振这才小跑迎了上去,连声抱歉道:“附近的杂货铺都没烟了,跑了好远才买到!”
“都不知道你怎么办事的!”
邹志刚瞪了一眼,却并没有多说,只是指指开过来的桑塔纳道:“车来了,还不快给宋先生开门?”
杨振便赶紧开门。
宋志清坐进车里,嘭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桑塔拉便在喷出一股黑烟之后,几乎毫不停留的呼啸而去。
直到此时,邹志刚才直起了躬了半晚上的腰,回头看向杨振笑道:“知道咱们这阵都在忙什么吗?”
在该装傻的时候装傻。
在不该装傻的时候装傻,那就是真傻。
这是王安邦最近再三提醒杨振的官场法则。
也是因此,虽说平时不闻不问,但现在邹志刚主动问起……
杨振几乎不假思索的点头,表示这阵子邹志刚带着他到处跑,为的就是想让他进街道当治保主任,但有人不同意。
说着这些,杨振还不忘最后总结,表示如果他没猜错,今晚这宋志清以及他代表的人,就是最不愿意他当这街道治保主任的人。
“虽说在街道,治保主任只是个三把手!”
“但说到底,治保主任手里头到底有人啊!”
“所以说起来虽说是三把手,但有时候在街道的话语权,比起一把手来都未必会低上多少!”
“再加上你这年纪……”
说到此处,邹志刚微微一顿之后笑道:“所以别说是他们,便换做是我,恐怕我也不太乐意让你当这治保主任!”
“为了我,倒是难为邹局了!”杨振道。
“有外人的时候你跟我客气也就不说了!”
“毕竟我到底是个局,有时候即便自己不想端,那也得维持基本的体面!”
“但这会儿除了咱俩,又没外人!”
邹志刚闻言白眼,一脸你表面虽然只是个小科长,但实际上背后还经营着外汇生意这事别人不知道,但我可清楚的很的表情道:“咱们这是合作,互相帮忙,何来难为之说?”
杨振闻言便笑道:“既然宋志清他们那边反对,那我这治保主任的事……”
“他们不乐意归不乐意!”
“但因为不乐意就把锅给砸了这事,他们干不出来!”
邹志刚也笑,然后才道:“就是因为他们这不乐意,我怕你往后真到了街道办,工作环境怕又不会太乐观啊!”
“再不乐观!”
“应该也不至于跟李佳航一样,玩不过就想来个肉体消灭吧?”
杨振笑笑,然后才正色道:“虽说很感激邹局你看的起我,但有件事我想说前头,那就是即便我真当了这治保主任,我也希望我们所拿到的东西,尽可能的是我们该拿的东西,别因为这些东西而侵占普通人的利益……”
听到这话,邹志刚略显尴尬。
毕竟他也没想到杨振背地里明明做着换汇这等近乎违法乱纪的买卖,居然还会在乎这个。
但想到自己仅仅是帮忙牵个线,就已经拿到了过万的好处。
觉得杨振或许是钱赚多了开始长良心的缘故,邹志刚苦笑道:“你应该知道我跟宋志清一样,都只是站在前面的人,既然如此那你就更应该知道,有时候有些钱即便我可以不要,但并不代表别人也不想要!”
“邹局你说的这些,我当然明白!”
“而我想跟邹局你说的,也是这个!”
说到此处,杨振压低声音道:“我的意思是想请邹局替我转告一声,就说如果大家能信得过我,或许我有办法让大家挣的或许少点,但到手的钱却能更干净一些……”
听到这话,邹志刚的两眼顿时就亮了。
毕竟他很清楚别说是他所代表的那些人只是贪,并没有多少是真正意义上的恶人这点。
就说即便真正的恶人。
在有可能的情况下,如果只要少赚一点就能让到手的东西更干净一些,他们怕也都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想着这些,邹志刚赶紧问杨振到底打算怎么做。
具体杨振自然不会透露。
但为了或缺更多的支持,杨振却也多少还是透露了一些。
“不枉莪拼了老命的也想要你来当这个治保主任!”
“我果然没看错你!”
挥手召等候多时的吴勇开车过来的同时,邹志刚还不忘兴奋的拍着杨振的肩膀,表示他这就回去汇报,让杨振等他的好消息。
如无意外,那些人肯定会支持他的想法。
“但愿吧!”
杨振笑笑,同时冲着吴勇点头示意。
吴勇虽然也点头回应,但笑容却无比勉强,甚至还隐约透着一抹憎恶。
这种憎恶,杨振明显感受到了。
而且他也明白这种憎恶的由来——毕竟要不是他,或许现在被邹志刚强烈推荐去街道当治保主任的,就会是吴勇。
给邹志刚当了七八年的秘书,才等来了这么一个机会。
现在被人给抢走……
别说是吴勇,便是杨振自己。
易地而处,杨振感觉怕自己都有恨的理由。
所以对于吴勇的憎恶,杨振非常理解。
送走邹志刚,杨振便骑着自行车溜溜的回大杂院。
大杂院里,满到处都是煤烟的味道。
那是因为天气寒冷,几乎家家户户都生煤球炉子取暖而产生的味道。
看到杨振进屋,杨兰兰老远就扇呼着小手对任玉华嚷嚷道:“妈,大哥又喝酒啦……”
“兰兰你个白眼狼!”
杨振见状笑骂道:“又打小报告——下回你要再想问我要零花钱,你看我搭不搭理你!”
“小妹也是为你好!”
杨安破天荒的没有帮杨振说话,而是一脸担心的道:“哥,你以后还是记得少喝点酒吧,毕竟书上可都说了,酒喝多了容易得肝癌……”
“你以为我想喝酒啊?”
“我这也是为了工作,没有办法!”
杨振轻叹一声,问杨安期末考卷发了没有,考的咋样。
“我考的咋样,那还用说么?”
杨安顿时一脸嘚瑟,将成绩单拿给杨振看。
看到考卷上一长串的九开头,杨振欣喜对任玉华道:“妈,安安要能继续保持这成绩,明天考个重点初中,我感觉应该是板上钉钉啊!”
“成绩按说是能进重点!”
“可问题是你也知道现在这进重点看的可不光是成绩,还得看关系!”
进来的任玉华一脸闻言忧愁,表示她已经托人打听过了……
现在除非是成绩特别好的。
除此之外想进重点,要不送礼走关系,那是门都没有。
想到这才宣布开放没几天呢,歪风邪气就已经达到了连上个重点初中都得送礼走关系的程度,杨振是颇为无语。
但想到世道就是这个样子,杨振便也没有要出淤泥而不染的意思,表示只要大家都送,大不了自家也跟着送就是了……
只要能进重点,那比什么都强。
正说着呢,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却是吴妈徐二贵等人搭着小板凳准备过来看彩电。
看到一群人过来,杨振招呼一声,便也准备回老驴胡同给一众腾地方。
张丰收却在这时出来,招呼杨振道:“小振,杀两盘?”
知道张丰收说杀两盘象棋是假,借机说说话,聊聊棉纺厂改制相关才是真的杨振也不啰嗦,跟着就进屋。
“一身的酒气!”
“这又是陪你们邹局出去报告应酬去了吧?”
看杨振进屋,方云芳一边忙着泡茶一边将杨振一顿猛夸,表示他这十几岁就当科长不说,这科长才当大半年,就因为工作出色成天被局座带着到处应酬……
这一准是又要提拔的节奏。
说到此处,方云芳还不忘借机贬损张丰收几句,表示他这混了半辈子才当上个科长不说。
上头的厂长啊副厂长的,是他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他,跟杨振是完全没法比。
对于方云芳这种通过贬损他来达到拍杨振马屁的话术,张丰收自然是心里有数的,因而自然也不会不高兴,只是借着话头问杨振表示他这都跟着邹志刚前前后后的跑一个多月了……
提拔他的事到底有影了没有。
“定已经差不多定了!”
“就是上头没彻底落实,所以具体是什么职位,我现在还不方便说!”
杨振笑笑,然后才压低声音问棉纺厂改制,现在都已经进行到了哪一步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