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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1章 驭千百人可,万万人不可

这一次,始皇帝既没有如以往一般与嬴成蟜争辩,也没有否定嬴成蟜。

他若有所思,尽量收敛目中锋芒,用观察而不是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周围那些眼中情绪大多为羡慕的民众。

眼下正是农忙时分,没有官府组织,黔首不去种地而纷纷齐聚阳城城门凑热闹。除了年节分发祭品那几日,这种现象在关中是不可能出现的。

始皇帝若有所思,想着城门前,曾在博士署任道学博士的阳城县县令大道崔广,轻轻念道:

“无为。”

五千人马入城后,各行其事。

负责人马吃食的拿着手令去阳城粮仓取粮,找阳城县尉取马草。

守卫的秦军则是驻扎在崔广提前找好的空地上,分四批轮流出去放风。

随同一起的大臣,嫔妃等人则是自由行动,没有管束。

“你们散去罢。”

章邯站在驷马王车前,要崔广等一众阳城官员离去。

“诺。”

崔广应了一声,扭头昂首挺胸离去,毫不拖泥带水,浑然不顾郎中令章邯的脸色变冷。

章邯是有些愤怒的,愤怒于这些阳城官员的态度——太随性了,随性到对始皇帝没有足够的尊重。

即便是,在他身后的五个驷马王车里都装着石块,没有始皇帝。

始皇帝换上了一身便装,下令所有人不得跟随后,和亲弟嬴成蟜结伴而行。

没有人有异议,连本应贴身保护始皇帝安危的夏无且、章邯也没有。

有枪的长安君,打架天下第一。

拿着养成县令崔广的手令,二人可以随意出入阳城任意区域。

但很快,始皇帝就发现这手令有些多余——阳城就没有几处是封闭不让人入内的,大多都是开放性区域。

始皇帝又一次领教了道家的治国理念无为而治衍生的治理方式——阳城百姓想去哪就去哪,主打一个随心。

始皇帝很不认同,在尊法的他眼中,这种治理方式简直是离经叛道。

关中一切决于法,一部《秦律涉及所有,无所不包。这和道家的清静无为,放任自流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按理说,法家应该和道家是死对头,而不是和儒家。至少儒法还有共同之处,两者都是制定标准限制民众的治国方式。

之所以道、法两家相安无事,是因为法家压根就没看得上道家。

春秋战国,狼烟遍地,各国专战征伐,打得难分难解。在这样的大争之世,哪个国家接纳道家清静无为、停止战争的主张,就等于自取灭亡。

自老子创办道家以来,道家从没有被任何一个国家接纳。在汉初横行天下的道家学说,在秦朝其实是地位极低。

别说和如日中天的法家比,儒、墨、名、纵横等学说哪个都在道家之上。就是部分思想取于老子,在后世已经失传的阴阳学说,都能稳压道家一头。

始皇帝的朝堂上,除了法家独占鳌头。

杂家有相邦吕不韦,名家有上卿姚贾,纵横家有上卿顿弱……

术业有专攻,百家中除了道家,每一家都有能人为朝堂重臣。

而这样一个完全被始皇帝无视的道家,在阳城做了父母官,主管一地。

“崔广有些过了。”

始皇帝忽然道。

他和嬴成蟜穿梭在阳城街道中,已经走了一会了。

他听到周边这些黔首正在议论纷纷,在已经得知来的大队人马是皇帝后,阳城百姓表现出的情绪不是畏惧、惶恐、荣幸、而是始皇帝从未设想过的探求。

“不知秦国皇帝在哪住,咱们去看看。”

“看他做甚,地还没种呢,要去你去。”

“看看皇帝吃什么,喝什么,做什么。”

“我猜皇帝不吃黍米,顿顿吃馒头。他平常也要种地,不然他吃什么,就是他锄地用的可能是金锄头。”

“……”

以二人的耳力,周边闲言碎语只要想听,尽皆能纳入耳中。

“他们对朕完全失去了敬畏之心,阳城的这些人,只要被六国余孽稍一煽动,就会变成乱民。”

始皇帝很严肃。

据他所知,在韩地由道家治理的县城还有好些,想来这些城池都如阳城一般,都对他这个皇帝失去了敬畏心。

“为何要对你有敬畏之心?”

嬴成蟜张口就来的反问让始皇帝眯起双目,认真思索是不是要拿回韩地。

下位者对上位者没有敬畏之心,就不会对上位者说的话无条件服从,上位者就不能管理下位者。

能问出这种问题,始皇帝觉得亲弟对于自身定位的问题,比当初长子嬴扶苏腐仁的问题还要严重,棘手。

“皇兄为何要让淳于越当扶苏的老师,是为了让扶苏知道什么叫‘仁’,对罢。”

始皇帝点点头。

一味铁血,会让敢于直谏者消失,会让天下人惶恐,会让趋炎附势者上位,会让苍生罹难。

一人计短,众人计长。

没有人能一直独自做出正确决定。

不知仁字怎写,最终只会将大秦带到灭亡。

“皇兄,你确定自己知道什么叫‘仁’乎?”

嬴成蟜认真询问。

“朕自继位以来,从不因个人感情枉杀一人,行事张弛有度,赏罚分明。

“下《逐客书是错,朕在天下英豪前致歉。不听王翦之言,起用李信征兵二十万伐楚是错,朕亲自去频阳请王翦。

“顿弱顶撞朕,朕让他做了上卿。李牧持剑要杀朕,朕不杀他,还要封其为彻侯,给其封地。

“朕如此做为,不够仁乎?”

嬴成蟜摇摇头。

“礼贤下士,重视人才,这怎么能叫仁呢?”

“那你告诉朕,什么是仁。”

“仁,就是把人。”

嬴成蟜在空中划下一撇一捺,要始皇帝知晓其说的是哪个字。

“当成人。”

嬴成蟜指着走入食肆内的行人,米铺外晒米的伙计,拉着阿父的手蹦蹦跳跳的稚童,最后指了指自己与始皇帝。

“食客是人,伙计是人,稚童是人。

“他们和我,你,是一样的,都是人。

“仁,就是把所有人都当成你我一样的人。”

始皇帝止步,一点一点侧转头,眉梢眼角都很是平静,脸上古井无波。

他平静地道:

“嬴成蟜,你是真的疯了。”

五千人马在阳城住了两日。

第一日,两兄弟在阳城县城内游逛。

二人到了学堂。

在书声琅琅中,始皇帝看着自爆身份的嬴成蟜被师者称赞,被学生颂扬,甚至是有个儒生当众对嬴成蟜行了三拜九叩大礼,口称圣人。

这些始皇帝并不以为意,舔他的要比舔嬴成蟜的多太多了。

令始皇帝有些在意的是。

那些学生的阿父阿母,大父大母拿着鸡蛋,风干的肉,腌制的菜等好些学堂学生看到偷偷吞咽口水的吃食一个劲地塞给嬴成蟜。

这些不会说太多漂亮话的人,嘴中只是一个劲地感谢。好些眼中的感激都溢了出来,化为眼泪。在从田野种一半地匆忙归来,满是泥土的脸上冲出两道浅痕。

韩地所有县城,在新郑隐晦示意和自身本心所愿下,都对嬴成蟜事迹进行了完整的大力宣传。

从最开始派遣商会引领百姓起义。

再到发明活字印刷,采用纸张,创办学堂,将被贵族垄断的宝贵知识完全开放。

最后到召集天下英豪,重建韩地秩序。

韩地可以不知道嬴政是谁,但不可以不知道嬴成蟜是谁。

在韩地,长安君这三个字远比始皇帝要好使的多。

始皇帝

阳城县令崔广也到了,先是对自道家成立以来,首个任用道家的嬴成蟜表达感谢,然后骄傲地陈述阳城发展——百姓人口,粮食储备,犯罪率,识字率等等等等。

这些实打实的数据,让站在一旁的始皇帝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这些数据其实并没有超过关中法令引领下黔首创造的数据,实际上还少了些许。

但这已经让始皇帝觉得不可思议了。

他第一次对道家学说有所改观,多么完美的理论也不如实践。

道家用实际行动证明,没有高压政策,产量依旧跟得上,社会发展依旧向前。

“你对百姓好,百姓是知道的。

“他们近我身,与我言,对我无敬畏之心而有爱戴之情,若我让他们反秦,皇兄说他们会不会反?

“大商亡,古贤人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避于首阳山采薇而食,最后饿死。传诵到今日,是抱节守志的典范。

“皇兄,若是天下人都是伯夷,叔齐,谁能下秦国呢?”

始皇帝沉默片刻,道:

“尽皆看完再说。”

二人到了阳城唯一一座祠堂。

这座由阳城人自发垒砌的祠堂连个塑像都没有,简陋的很,只有一个牌子——长安君嬴成蟜。

贡品没有山珍海味,都是百姓常食的粟米等物。

占地不大,不足百平米的祠堂却人流不绝,总有百姓进入诚恳下拜。

始皇帝进入亲弟生祠,在嬴成蟜“你不要太离谱”的表情下,学着周遭百姓模样虔诚拜了两拜。

“望长安君保我弟癫症痊愈,不再发疯。”

已是大秦上卿的赵公明,自从入了阳城就一直在这祠堂侯着。

嬴政,嬴成蟜两兄弟刚一入内,赵公明就注意到了。两人能改表外表扮相,改不了内在气息。

赵公明没有做声,一直到两兄弟走也没有跳出来。

他望着二人离去背影,苦笑一声。

“一个都看不透。”

二人去过了阳城县令府。

一应属官都很清闲。

二人去过了阳城牢狱。

一县城的牢狱内只有五个牢犯。

二人转过了城内诸多地区。

第二日,两兄弟出城,去往县城附近的田野间。

一个个劳作的农民,一条条开垦的垄地,让始皇帝相信了之前崔广所报的数据。

始皇帝望着那些农民卖力的动作,以及脸上的向往,喜悦,觉得很是违和。

关中农民种地的时候动作一样卖力,但脸上除了麻木,就只有忍耐。

“阳城征税极少,大部分都是他们自留,他们是为自己做事,所以他们笑得出来,他们日子有盼头。

“关中那边,不用我说,皇兄你也知道是什么情形。”

始皇帝没有做声,他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些政令本就是他下达的。

关中农民要付出十二分努力劳作,才能勉强果腹,吃饱的都没有几多,大多数粮食都要收走做粮税。

关中农民每日都是在为活着而努力,而且知道一辈子都不会有改变。

“这是经历断粮之后的第一年,所以他们会这么拼命,你知不知道第二年他们会如何?”

始皇帝摇指一圈田地中辛苦劳作的农民。

“他们中只有极少数仍旧会辛苦劳作,就像现在这样。

“大多数都会精打细算,扣除要上交给官府的粮税,再算出要吃的粮食。再在这个粮食数上,加上一个能够让他们心安的数字。他们会按照算出的粮食数目去劳作,他们的粮食会减产。

“这不是朕空口白话,而是过往历史案例,最近的,如赋税低的中山国就是如此。

“粮食减产,赋税减少,粮库便空虚,这是亡国之兆。

“你不要忘了,赵国是怎么亡的。

“若是赵国粮食足够继续支撑下去,他们不会用换下廉颇。”

始皇帝背负双手折返。

“仗义每多屠狗辈,最是负心读书人。

“你开放书籍,教那些孩童读书识字。

“孩童的阿父,阿母感激你,是因为他们不识字,不明理,心中还没有太多杂念。对于你让他们的孩童有了成为贵族的机会,方能发自内心感激。

“你或许可以指挥的动这些人,但若是朕大军压境,你猜猜,听你指挥愿意为你而死的有几人?商朝可是用六百年时间,才出了两个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

“而等到这些孩童长大,只要朕对你不满。这些孩童就会为了站到朕的宠幸,为了能得到利益,而对你口诛笔伐,甚至将屠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这些也不是朕空口白话,同样是历史所证,赵对其有大恩的郭开为了私利卖了赵国。

“你这种驭人手段,在咸阳的时候朕就见识过了,那些无牵无挂的老兵在当时确实给了朕些许震撼,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驭千百人可,万万人不可。”

[为什么一定要想着驭人呢?我若是现在和皇兄说做这些从来就不是为了驭人,皇兄一定会说我疯了罢。]

嬴成蟜心中轻叹,轻笑一声。

“皇兄的朝堂上不是只有法家,韩地也不只阳城一个县。”

始皇帝眼泛异彩。

虽然他对于阳城不是百分百肯定,但道家治国初期不次于法家,在人的情绪管控上甚至远远超过了法家是不争的事实。

始皇帝最擅长的就是触类旁通,为我所用。

阳城之行,始皇帝总体很满意。

“朕有些期待了。”

车队启程,自阳城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