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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 这做的就不是人事

“陛下!”

吕不韦急切出声呼喊,但铺天盖地的“陛下圣明”让他的声音难以传出自身一米范围,他又陷入了先前的尴尬局面。

[绝不能如此,绝不能如此!秦律施行天下则天下必大乱矣。秦律乃是战时,乱世之策,非盛世之律也!]

心慌意乱的吕不韦匆忙看向刚刚为其发声解围的老将,向老将投出求助的目光,他需要老将的再次帮助。

蒙骜推开孙儿阻拦的手臂,面对熟人失智的眼神,坚定地摇摇头。开口缓慢地言说了一句话,闭上双目,再不理事。

老将一生只站在秦王一侧。秦王未做决定前可肆意妄为,秦王做了决定后坚决执行。

没读过几本书,斗大字不识一筐的老将坚决贯彻此念。

同时代的秦国战功最盛者白起死于猜疑,而他这个常自嘲是跟在武安君屁股后面混战功的小兵靠着一心,打造出一个秦国最大军功世家。

吕不韦没有听到老将声音,但通过老将刻意放慢的嘴唇动作,读出了老将说的话:陛下乃圣明之君,不是昏庸之辈。

吕不韦神色略微恍忽,身躯无力向后颤抖一下。若非付子康在背后伸手搀扶,有可能摔倒在地。

帝国相邦方才还当始皇帝被群臣所欺,不知群臣歹毒心思。却没想过,他虽然只说了短短一句话,但已经将事情说的清楚明白,始皇帝只要智力正常又怎会不懂。

其在付子康瘦弱臂膀下站定身姿,转首和高高在上的始皇帝对上眼神。

那是一双高傲,自信,霸道的王目,藏着生杀予夺,蕴着唯我独尊。

和小秦王时而谦和如求知学子,时而凌厉如战场人屠的双目有相像之处,但不多。

“其是秦王,不是小秦王……”

吕不韦喃喃着,话语声在噪音汪洋中连个涟漪都起不来,距离其最近的治粟内史都没有听到其说什么,那张面巾后面覆着的面目满是苦涩。

在这场有史以来中国最大的变革中,在这个百家争鸣就要分出胜负的收官场。站在人民最高点的每个人都在试图用自己的信念,思想,决定着发迹于长江,黄河流域的炎黄子孙发展道路。

吕不韦选择的是杂家,兼儒墨,合名法,将诸子百家取其精华,去其槽粕用以治国。管他黑猫白猫,能抓到耗子的就是好猫。

始皇帝选择的是法家,是秩序,是奴役,是疲弱天下子民以养国。

始皇帝知道吕不韦的意思,知道吕不韦觉得秦律严苛,施行天下会让各地民众对秦国抵触连连,会反声四起。

王目下移,看着需要他人搀扶才能站稳,化名姜商的吕不韦。

[那个竖子也是这么想的,但朕不这么想,秦律早就当实行。他做他的事,朕做朕的事。秦以法家夺天下,法家方为秦之本。]

抬手,虚压。

拍马屁拍个没完的群臣立刻噤声。

吕不韦的难题,在始皇帝面前抬手可解。

始皇帝不怕秦律严苛以致各地生乱,他有足以镇压的军队。秦国刚实行商君之法的时候也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动荡,是靠着商鞅铁血手腕硬杀出来的。

始皇帝不怕流血,不怕杀人。秦国变法,乃夺天下,这证明此路是正确的,那便天下变法。无论这个过程有多少艰难,多少险阻,始皇帝都要走下去。因为始皇帝确定,秦律是正确的,是秦国该走的路。

“诏令发于相邦府,旦日发行天下。不从诏令者,民受徒刑,有爵者斩。”

群臣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始皇帝的告戒。告戒他们不要在秦律施行中做什么小动作,告戒他们专心为其做事,不然就去死罢。

言毕,转身先行。

王走,朝会结束。

群臣久久不敢妄动。

一人意愿,便是帝国意愿。

一令下达,天下莫敢不从。

没有了嬴成蟜插科打诨,掣肘下绊,再没有人能阻挡始皇帝的意志。

“博士周青臣,恭送陛下!”

博士周青臣五体投地,对着始皇帝离去的背影大礼参拜。

[谄媚嘴脸无耻至极,羞于此等人同朝!]

群臣心中大骂。

秦国君臣之间没有跪礼,更没有五体投地这种大礼。朝会散去也没有固定言语,安静等着始皇帝走了便是。

就像上朝的时候也没有流程,始皇帝开口说话那就是朝会开始。上朝前三呼万岁那是汉武帝弄出来的,不喜繁文缛节的秦朝没这码子事。

“恭送陛下。”

左丞相李斯起身高声说道。

“恭送陛下。”

右丞相王绾稍一犹豫,慢了李斯一拍,也是起身言说。

“恭送陛下。”

“恭送陛下。”

“恭送陛下。”

“……”

一个又一个群臣扭捏着,别扭着,站起来高声喊着。

自今日之后,每次朝会过后,始皇帝离席之时,群臣自觉起身,齐声高呼“恭送陛下”四字。

暗红色的丹墀,和以黑色调为主色调的咸阳殿,再次见证了朝堂上的一小步,天下的一大步。

改分封为郡县,创大一统帝国,始皇帝做的事也是前无古人,也是为群臣反对,和亲弟嬴成蟜做的事很是相像。

两兄弟做事在群臣眼中的区别,就是群臣清楚始皇帝做事是为了集君权,是为了君王利益而行事。而嬴成蟜做事,他们完全看不出逻辑,看不到嬴成蟜能从中谋取什么利益。

两兄弟被群臣区别对待,则是身份的不同,是性格不同。

始皇帝是王,掌有生杀予夺大权。虽然不吝赏赐,但也不止一次展现了暴戾一面,故群臣对其敬畏有加。

嬴成蟜不是王,是和群臣一样身份的贵族,竖子之名传遍咸阳。没有几多人知晓嬴成蟜十年前曾杀了半个朝堂,无知则无畏。

高台下一直侍立的太医令夏无且,没有等来始皇帝对医家的诏令。这并没有出乎这位医家传人的意料,其本就对那夜嬴成蟜的承诺没报太大希望。

自古至今,不能为政治国,不能开疆扩土,只能救小家而不能救大家的医家地位,从来就没有高过。

能站在庙堂之上的夏无且,已经是历代医家地位最高的一位医者。就连创建医家的扁鹊也不过就是因治好晋国卿大夫赵简子,而被赐予蓬鹊山田四万亩食邑之地,为卿大夫门下。

在夏无且意料之外的,是其心中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失落感。虽然少,但是浓。

他已经制定如何缩短时间,教导出能够独当一面的医者。他真的很想看到医家发扬光大的那一天,真的很想天下人人有病可医。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身份高贵者有疾能治,身份低微者只能硬挺,挺不过则死。

有些话,没有听过那便算了。只要听过,就不可能不去想,不可能继续安于现状。

四十来岁,每日精心调理身体,但还是生出不少白发的医家传人在不炽烈的阳光下沐浴着光明踽踽行进。

[要不要寻陛下言说长安君之策,陛下不会同意的……]

为嬴氏一族所选出来的代表,上朝谏言始皇帝取消奴隶制,为始皇帝大伯父的渭阳君嬴傒在朝堂上没有言语。

一,是始皇帝威势,让这位按照礼法应该接任秦王的伯父有些打憷。嬴氏一族这些年对始皇帝什么样嬴傒心中有数,其可不认为始皇帝会对其毕恭毕敬。

二,是取消奴隶制这个谏言本身嬴傒就不赞成,这不是释放免费劳动力吗?若非某竖子挟族谱以令嬴氏一族,嬴傒才不来。这种违反朝堂所有人利益,包括始皇帝的谏言在朝会说出来肯定被全票反对,基本不可能被实行。为了死后入族谱,嬴傒只得选择成功率大一些的谏言方式,私下求见始皇帝。没有那些家中蓄养大量隶臣妾的贵族们,此事会好谈一点。

是以,渭阳君紧跟着始皇帝步伐而出,仗着其按照血缘关系是始皇帝亲伯父,迈着快步直着背很快便跟上始皇帝。

“拜见陛下。”

嬴傒在赵高,盖聂身前站定。

被两人挡在身后中间位置的始皇帝扳着盖聂的肩,没有从赵高,盖聂之间空隙穿过,而是自盖聂一侧绕过。

恭敬的赵高呼吸略微有所不稳,很快便恢复平常。

[那夜为公子师,终是招致陛下怀疑,陛下不信任我……]

盖聂不明白身旁舔狗为何有些微异样,也没心思搭理。脑袋不转,冷硬得和始皇帝道:

“陛下下次不要碰聂肩。若有强敌,陛下此举便是助敌。”

本来只是搭一下的始皇帝用力握着盖聂肩膀不放,冲看着某胆大妄为剑圣发呆的嬴傒点点头。

“伯父有事寻朕。”

嬴傒移开目光,见始皇帝不在意便也挡没看见,压下心中杂绪道:

“请陛下……废除隶臣妾。”

为了说服始皇帝,嬴傒连夜查阅了许多资料典籍,准备了许多腹稿。但当他站在这个权倾天下的侄子皇帝面前,他便知道,他白准备了。

那些连他都说服不了的理念,根本说服不了眼前的帝王。儒家的仁义,墨家的平等,都不能说服以帝国利益为重的始皇帝。

始皇帝想到昨夜书信中的威胁,额头青筋微隆。

[这定是那竖子所言!其不仅威胁朕,竟然还知会了伯父,以嬴氏一族压朕!]

“伯父不知,此事有弊无利乎?尔等都湖涂了不成?那竖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顶着始皇帝的怒火,若非有着始皇帝伯父身份,知道自己不会死,嬴傒此刻绝不能站的如此轻松,其苦笑一声:

“吾又何尝不知?那族谱在那竖子手中,吾不得不来也,陛下……”

嬴傒看着始皇帝黑下去的脸色,话语迟疑,住嘴不言。

[陛下脸色怎么更差了……]

始皇帝咬牙切齿。

“那竖子想要取消隶臣妾,拿粮食来换!族谱威胁不到朕,朕为王,再造一本便是!”

再造族谱在后世很普遍,重新编撰是为了找个显赫祖上,唐朝李家就做过这事。

唐高祖李渊认老子为祖宗,后唐高宗李治追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武则天又册封老子母为“先天太后”。唐玄宗李隆基又为老子上尊号“大圣祖高上金阙天皇大帝”,亲手为五千言《道德经作注。

但在秦朝,风气还没有那么开放。虽然重写一本族谱这种事在操作上没什么难度,但不会被承认正统性。

后人如果能重造族谱,就等于拥有对先祖删名,减名的权力。这是对先祖的亵渎,是大不敬。

但这不是族谱永远不能更换,岁月悠久导致族谱破损字迹模湖,族谱是可以誊写的。

需要族长召德高望重的族中前辈,在祖宗牌位前一个字一个字誊写。族中德高望重者检查其是否有错,不可错漏增改一字。

[粮食就能换?如此简单,成蟜还用族谱威胁陛下?王,族长两分,秦国从未有之,嬴氏一族从未有之。逼得王说出再造族谱这等轻祖之语,子楚这做的就不是人事。]

听到粮食能换政策,自觉保住族谱一名之地的渭阳君松口气,还有心思吐槽。

“需要几多粮食,可要陛下推行此策?千石?万石?”

“能让关中黔首食二十年的粮食。”

“……”

嬴傒觉得,族谱传了这么多年,也是该重新誊写一回了。由王重新誊写,想必历代先君也不会怪罪。

…………

咸阳狱。

甘罗被李斯亲手释放。

脸色阴沉的甘罗对左丞相李斯一点表面工程都懒得做,自李斯身边快步走过,全程和李斯没有任何交流。

临近出廷尉府,年岁不高,曾和李斯同为吕不韦门客,与李斯早就相识的青年等着大秦左丞相跟上脚步。

“荀子门下高徒,大秦帝国左丞相,为何这么喜欢给他人当犬?”

其不以正眼示人,侧目冷凝李斯。

“当年若无西方,你早便死了,你报恩方式便是送西方去死。最师荀子教了你学问,却没教你做人乎?”

李斯面部表情不动,喉间发出“呵呵”二字,这便算是笑过了,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