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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为让天下再无贵贱之分(九千字更新,求月票!求月票!)

韩地,宜阳。

宜阳的最大贵族世家,是暴家。

暴家这一代家主,是暴鸢,韩国第一名将。

暴鸢一生共参与六次大战。

和楚打了三次,全胜。

和秦打了三次,全败。

但这三次败绩其实也不能太赖暴鸢,因为他的对手是甘家二代目甘茂,第一杀神白起,白起伯乐魏冉。

本来个人实力就有差距,秦军不论单兵素质还是整体素质还要远超韩军,这怎么打?

不是暴鸢太拉跨,而是秦国开了挂。

s暴鸢,能和sr魏冉,sr甘茂,尤其是ssr白起作战能活下来,已经是不错了。

但历代韩王不这么想,他们心里没有一点b数。

胜楚三次后,暴鸢在韩国声望一时无两,那时候张良大父,任韩国宰相的张开地都要避其锋芒。

败秦三次后,暴鸢立马从小甜甜变成了牛夫人,退出了韩国决策核心圈。

连带着有望取代张家,成为韩国第一世家的暴家,只能是不跌落下世家地位,退出新郑回到老家宜阳。

“张良,小儿之见。”卧榻的暴鸢瘦的皮包骨头一般,仰躺在床上。

对着床下的次子,孙儿道:“不必理会,张家人向来如此。与张开地共事时,张开地就高人一等。到了他孙子张良还是如此,就好像只有他张家是聪明人。”

似乎是话说的有些多了,暴鸢嗓子发痒,轻咳了数声才缓解喉咙异样感。

“咳,阿父……”

其子暴秧拄着拐杖,慢腾腾地担忧上前,看着九十八的老阿父,老脸上满是忧虑。

暴鸢竖起小臂摆了摆,道:“无碍。”

侧头看了看身材句偻,脸上长着老年斑的次子暴秧,叹了口气。

“你还是多担忧下自己罢,别和你兄长一般先我而去。”

和白起,魏冉,甘茂这些上个时代的强人作战过的韩国第一名将暴鸢。

离开韩国决策圈后,一病不起。

就这么躺在床上活到现在,直到把长子都熬死了,他的病也没好,但人也没死。

暴秧嘴角向上提了一下,粗声道:“我尽力。”

暴鸢点点头,继续吩咐道:“断不可如张良小儿所言,给那群贱民放粮。韩国又不是我们的韩国,是他张家的韩国。稳定粮价是他张家应该考虑的事,和暴家无关。”

暴秧认可地点了一下头。

“秧也如此想。现在只要每日管一餐食,有的是贱民愿为我暴家采矿,雇工现在比奴隶都要廉价。这等光景,一直持续下去才好。”

“大父,我们万一引来张家报复……”暴鸢五十三岁的孙儿担忧道。

“呵。”暴鸢笑其孙天真,道:“若我暴家一家如此,确不可行。但韩地世家尽皆如此,张家还能把所有世家报复乎?”

两句话让其孙茅塞顿开,不再忧愁。

祖孙三代对视几眼,同时发出笑声。

但他们年事已高,发不出那等震颤苍穹的响亮笑声。

他们的笑声沉闷,腐朽,就像是从棺材中透出来似的。

“别让那些贱民吃饱,吃饱他们就懒,不卖力挖矿。”

“嗯,明白,前些日秧还怕这些贱民不干了逃跑,这些日可以如此施行。”

“哈哈,昨日还有贱民说只要一碗粥就能挖矿一日。阿父,大父,我看着粮食还可以再省一些。”

“可以,贱民多得很,我们贮粮却有限,今日起就减半罢。”

“这,还要减半会累死人的,那样我们铁矿开采就会慢下一大截,一日少卖不少金呢。”

“累死便再找新的便是,反正贱民那么多,死多少也会有新的贱民填上。”

“……”

三个人光明正大地说着言语,自阴暗的房屋传入青天白日。

这不是暴家一家之想法,而是整个韩地贵族世家的想法。

这个天下,是世家的天下,自武周灭商,定天下为十等人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了。

世家们没有觉得这是韩地危机,反而觉得是韩地商机。

原本需要金钱才能雇佣的百姓,民众,现在只需要施舍一口饭食便可以。

那口在民众口中是救命,活命的饭食,大多都不及他们所豢养的黄犬吃的好。

韩地粮价崩乱,韩地世家没有如张良所想放粮平价,而是推波助澜。

让这场盛大的“狂欢”攀升到顶点,以民众之血肉,来换取他们的财富。

吕不韦十倍收铁的策略还在继续。

老人站在吕氏商铺二楼看着楼下。

面无血色的民众仓皇而行,不时跪倒在嬉皮笑脸,自妓院而出,油头粉面的世家子弟面前。

愿为奴,愿为婢,只求一口吃食,只求能活下去。

稍有姿色的女人,女孩,为了一个馍馍,便能在大庭广众下,为那些世家子就地做各种荒唐,淫乱之举。

往日那白皙,水嫩,引人或偷觑,或明看的肌肤却不会引起民众注意。

所有人只会盯着她们口中那黄不拉几的馍,吞咽口水。

当当当

铁匠铺中敲击,捶打的声音仍在继续,且富有节奏,从未停止。

“老爷选我,我只要半碗粥就行!”

“选我!我家还有三亩田,都给老爷!”

这是争抢着为世家采矿的民众声音。

“我家幺儿死了,你家……”

“没死,也快了,先换罢,撑不住了……”

这是两个踉跄回家抱孩子的民众声音。

“大大大,给钱给钱,哈哈哈!”

“晦气!八把大了!我就不信下次还是大!押小再开!”

这是韩国赌场中的喧闹声音。

嘈杂,纷乱的声音,传入了商人吕不韦耳中的同时,也传入了吕不韦身后的那些各地商会精英耳中。

这些原本在天下各地的商界精英,看着他们面前的老人。

眼中原本的轻视,不可理解,蔑视,都消散了,尽数化作了——恐惧。

韩地乱象,是老人一手缔造。

这等发生在和平年代的地狱人间,要比惨绝人寰的战场,还要让人恐惧。

他们终于知道了,在长安君府中有代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商人吕不韦。

当年入赵见嬴异人的时候,将嬴异人当做货物。

今年入韩与当年一样,韩地世家,民众,都是货物。

这个天下,就没有什么不能买卖的。

为天下商会精英所恐惧的吕不韦,看着楼下他一手所缔造的乱象,眼中没有丝毫笑意,嘴角也没有半分翘起。

相反,这位身居高位的前秦国相邦,眼中满是悲意,和泪水。

“都出去。”鲁勾践自楼梯拾阶而上,轻声吩咐道。

如果是七日前,这些心高气傲的商会精英根本就不会听从鲁勾践的命令。

但今日,见识过长安君府商人之威的他们,齐声应了一声唯,转身下楼。

路过鲁勾践身边时,他们瞥向这个看似寻常的老头眼中,是与看吕不韦一般的恐惧。

他们不知道鲁勾践是何许人也,但他们知道鲁勾践有代号——扫地僧。

长安君府的代号,很可怕。

“这还未到一月,比你说的早了些。好一个奇货可居,比剑远甚。”

鲁勾践走到吕不韦身边,和吕不韦一同注视着楼下的芸芸众生,人生百态。

来韩地前,鲁勾践曾问过吕不韦,这一趟出门要多久才能回咸阳。

吕不韦的答复是短则一月,多则数月。

而现在,一月都没到。

吕不韦五根手指轻轻搭在窗沿上,脸上是难以言说的悲痛。

两行泪水自其眼角滑落,在这位前秦国相邦的脸上划出泪痕。

泪水一直未停。

泪痕久久不干。

当初他被最珍视,最保护,视为知己,为亲子看待的嬴成蟜“背叛”。

领着他一手打造的披甲门,冲散他的军队,冲散他的杂家梦,冲散他和秦庄襄王嬴子楚十年奋斗成果时,他没哭。

他那时定定地看着他的“小秦王”好一会,便和蔼地点点头,入了长安君府。

“鲁公。”吕不韦闭目,不忍再看下去,悲痛地道:“我做错了乎?”

缓缓后退,一步,两步,那个他自来韩地之后常坐的摇椅,就在他后方三步之外。

扑通

但他却没有力气再走到那摇椅前了。

他浑身脾气被抽干,手脚发软,只退了两步便膝盖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的双眼仍有泪在淌,还淌的更凶,流的更快了。

这一摔似乎是摔毁了拦住泪水的堤坝,让那汪洋湖海的眼泪决堤,泪湿长衣。

“他们本来,能活着的。”吕不韦呢喃道,不敢睁眼。

他怕一睁眼,便看到那荒诞可笑又可怕,人兽并行难分辨的景物。

“勾践不知君上要做什么。”

鲁勾践遥望咸阳方向,回首,看着坐在地上泪流不止,明明赢了却好像输了的吕不韦。

“也不知你要做什么。”

空旷的二楼房间,鲁勾践那缓慢的话语声在盘旋环绕。

“勾践只知道,君上想要这世道变好,想要让如勾践这般的贱民把‘贱’字去掉。君上让我保护你,你所做的事如果是君上授意,那便无错。”

鲁勾践这一番话带给了吕不韦睁眼的力量。

前秦国相邦睁开双眼,注视着明明眼中满是不喜,但依旧给予其鼓励的鲁勾践。

惨笑着道:“天下最贱者,不是民,而是商。”

无论哪国,哪地。

商人都被冠以卑鄙之名。

“我幼小时,随阿父走南闯北,家中铺子开遍天下。但无论我走至何地,世人看我之眼。轻视有之,蔑视有之,少有尊意。鲁兄,你知道那个感觉乎?”

吕不韦瘫软在地,扶着地面言说。

“我问阿父,为何无论我做的多么好,他人总是不以正眼看我。阿父说我们是商人,商人就是为人看不起的,要我不要放在心上。可我做不到,我想要知道为什么。”

“商人不事生产,囤积居奇,重利忘义,以他人的劳动成果赚取暴利。”鲁勾践说出心中对商人的印象,算是给吕不韦解答。

“呵。”吕不韦冷笑一声,道:“不事生产,王公贵族便事生产了乎?囤积居奇,我行商十余年,天下最珍稀之物皆在各国王室,公卿手中,囤积居奇他们占最大份。

“重利忘义,鲁兄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重利忘义者都是商人乎?凭什么把这个词加在商人头上!以他人劳动成果赚取暴利,鲁兄是说商人只懂倒买倒卖?

“秦齐相距万里之遥,我将齐物带至秦地,这一路奔波便不是劳动乎?农民种地是赚的辛苦钱,我们冒着生命危险万里行路便不辛苦了?”

鲁勾践不言。

让他打架可以。

让他辩论,他只会以剑辩论。

吕不韦也知道鲁勾践其人,这一席话也不是针对鲁勾践。

而是其积压在肺腑之间数十年的言辞,不吐不快。

当下剧烈喘气一阵,将心中的浊气尽数排到体外。

“我不服,我要改变。做商人既然为人所看不起,我便做官。但商人,不能做官。哪怕我富甲一方,却无人愿收我未门客。

“连门客三千,连鸡鸣狗盗之徒都奉为上宾的信陵君魏无忌都将我拒之门外。只有一人愿意收我,先王!

“是我选择了先王,但更是先王选择了我!世人皆当奇货可居乃我吕不韦之绝迹。但那不是绝迹,那是无奈之举!”

奇货可居四个字,连鲁勾践这种嗜剑者都知道前因后果。

如今所为者吕不韦此言,却是让鲁勾践都震惊难言。

鲁勾践看着瘫坐在地上,名满天下,曾经富甲一方,也曾权势滔天的吕不韦。

突然觉得吕不韦很是可怜……

“但凡有一人能将我吕不韦招至麾下,我又怎么去邯郸找先王?我吕不韦再狂妄,也不会认为能扶一个连自己阿父都忘却的质子坐上王位!”

吕不韦大笑出声,边哭边笑,状若癫狂。

“哈哈哈哈!我倒是想不卖奇货,但我有的选乎?我说奇货可居不过是挽尊之语,世人竟还信了,这真是天地间最大的笑话!昨日我谏言,人当狗屁。今日我戏语,人奉圭臬。这天下,真是好生可笑!”

“敛息静气!”

鲁勾践急行两步来到吕不韦身前,手掌拍在吕不韦头上,以内力疏导吕不韦淤堵心血。

如果一个年轻人这么又哭又笑,发癫发狂,最多也就是不舒服一会,连病都生不了。

吕不韦年事已高,如果任其这般放纵下去,一个情绪激动,有可能嘎过去。

暖流在血脉间流淌,本来汹涌的血气尽数被平息。

吕不韦本来瘫软的四肢,在鲁勾践帮助下恢复力气。

其大乱的心智也逐渐回归,一直流淌的泪水终于止住了。

“多谢鲁兄。”

吕不韦虚弱地道,言语中丝毫没有方才的气势,显得很是羸弱。

但鲁勾践反而松一口气。

能正常说话,看来是无事了。

“失态之处,鲁兄见谅。”

“无事,倒是未曾想过吕兄心中积了如此深心结,今日发出来是好事。”

心态平稳的吕不韦缓缓站起,鲁勾践伸手搀住吕不韦手臂,引吕不韦坐在摇椅上。

“如此说来,韩地此举,确是为了彰显你商人之威,让天下皆知商人不为贱之举了?”鲁勾践脸色略有异样,轻声言道。

吕不韦就像是没有察觉出鲁勾践脸上异样似的。

“对一点。”

面向窗户。

由于距离窗户太远的缘故,他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但可以听见那纷乱的声音。

“哈哈哈哈,二十三把大了!终于开小了罢!给钱给钱!”

“暴家收十人采矿,壮年优先,一日半馍。”

“嘿!给我打!竟然敢跟我家狗抢吃的!”

“……”

鲁勾践顺着吕不韦目光看去。

“君上曾言,如果没有你,秦国会在数年前便一统天下。”

昔年。

嬴成蟜想出以琉璃乱六国而取天下的计策,时秦国上位者十之八九皆允之。

唯时任相邦的吕不韦,以有伤天和四字一力否之。

“勾践实难想象,宁可要秦国晚数年统一,也要给天下苍生一条活路的你。此次到底是因为何事,能在韩地行此举。”

吕不韦面无表情,细声道:“为让天下再无贵贱之分。”

“什么?”

鲁勾践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我说,吕不韦,罪该万死。”

要商人脱贱籍,那是数十年前的吕不韦。

商脱了贱籍,那让谁穿上呢?

天下,就不该有贵贱两个字。

自小因职业为人所歧视,深知这其中苦楚的吕不韦在掌权之时,抛弃了商君之法,执政之法为《吕氏春秋。

其自创的杂家兼儒墨,合名法,主体便是以仁政,惠民为主。

时隔这么多年,那个雄心壮志,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吕不韦虽然没有走远,但终究是走了半途。

现在的吕不韦,不想做什么大事,只想做个撑伞小事。

淋过雨的老年吕不韦,想为这个天下撑起一把伞。

哪怕这把伞的伞骨,是用韩地民众的嵴梁所做,伞面是韩地民众的血肉所湖。

他这样做了,但这违背了他的本心。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畜生,觉得自己万死难以赎其罪,觉得自己应该受尽天下所有的酷刑折磨。

他的旧心结说出去了,但是他的新心结又进来了。

而这,将伴随他一整个后半生。

吕不韦身子倒在摇椅里,轻轻晃动着摇椅。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句话说的真好啊……

“回咸阳。”

吕不韦疲惫道。

“诺。”

鲁勾践应道。

临别之前,商人吕不韦下达最后三个命令。

一、将储存的三日粮食全部投放到韩地民众家中,在粮袋上写上长安君所赠五个字。

二、发完粮的第二日,将韩地储藏的铁制兵器投放到韩地民众家中,附书:世家要你们跪下,长安君带你们站起来。

三、第三日,带头冲锋,民众只需要一个引子。口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吕不韦,鲁勾践离韩第一日。

求生无门,要被逼死的韩地民众一觉醒来,发现家中多了三日口粮。

这一日,去各世家挖矿的人数锐减了百分之九十九。

如此异样自然瞒不过各大世家,他们稍一调查,便发现了真相。

张良与各大世家说过,是在与嬴成蟜赌斗,所以对于长安君之号,各大世家并不陌生。

大世家大多没有当一回事,就三日粮食而已,三日过后,一切照旧。

小世家大多则很当一回事,三日啊,那得少赚多少钱?吕氏商会还在十倍收铁啊!

于是这些小世家以要民众还债的理由,将民众赖以活命的口粮收了上来——短短数日,粮食价格暴涨,几乎所有的民众都欠了世家一大笔粮食。

九出十三归在这几日中那就是慈善行为,二十倍的高利贷才是常态。

倍数不再往上升的原因不是世家不想,而是没有必要——二十倍已经让所有民众都还不起了。

每个城池都不止一个世家,总会有些世家贪图眼前利益,而去“合理合法”地抢占这三日口粮。

那些不去抢口粮的世家,也不会去阻止这件事,粮食收上来对大家都有好处。

第二日,来帮着他们挖矿的民众就回归到先前数目了。

他们最多只会和那些来帮自家挖矿的民众说看看还是我们家仁慈罢,不但不要求你们还债,还在你们欠着债的时候给你们吃的,还不赶紧跪谢?

这些世家并不清楚,在他们抢完粮食的那一天。

眼看着命被抢走的韩地民众心中积聚了多少愤满,眼中燃烧了多少怒火。

或许他们清楚,但他们不在意,他们是世家啊,生来就是在这些民众之上。

但他们一定不清楚的是,在他们抢完粮食的那一夜。

韩地民众家中,出现了比现在市面上流行的青铜武器强得多的铁器。

他们也不会清楚,这群呼啦啦赶到他们家中为他们挖矿的韩地民众。

已经有了反抗他们的能力,以及反抗他们的心,就缺一个带头之人。

第三日,一直被他们视作冤大头的吕氏商会拿着铁器,脱下了商服,换上了劲装。

高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向他们发起了冲锋。

起初人很少,少到他们根本没有在意——一个商会能有多少人?

但很快,吕氏商会这点星星之火,燎着了韩地民众这片原野。

宜阳。

暴家,前庭院。

“我就想活着!就想活着啊!为什么不让我活着!”

一个农夫模样的男人嘶喊着,看脸却好像要哭出来了。

他双手抓着铁剑,那姿势一点也不正规,就像是握着锄头。

长剑噼下也没有破空之响,只有并不刺耳的风声。

暴家是将门,虽说势弱,但府上侍卫训练一直没落下。

训练有素的暴家侍卫闪身躲避,觑准农夫破绽,势大力沉的一脚踹在农夫胸膛。

农夫倒地,只觉胸口传来钻心的疼痛,一张口,嘴里就不住向外冒血。

甜的,比暴家给的吃食好。

农夫吞咽着自己鲜血,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了这个想法。

胸口再次一痛,胸膛传来骨骼碎裂的声响。

暴家侍卫一脚用力踩着农夫,固定住农夫身体,另一只手极为规范地抡起长剑,极为正规地插进农夫胸膛。

农夫胸口一痛,眼神涣散,头一歪,死去。

甜的。

他临死前想。

“呸,贱民还打上门了,就该饿死你们!”

侍卫唾骂着,身后忽然传来一连串,乱糟糟的声响。

那声音太杂,太乱,很难分辨出具体喊的都是什么,侍卫只能听清几个字。

啊啊,呜呜呜,种乎,王侯,活着,活着,活着,活着……

侍卫回首,眼眶差点被瞪炸裂。

密密麻麻,穿着各异,手中持着刀剑的男女老少呼喊着向他冲了过来。

这些人真的很不规范,毫无阵势可言,拿着武器的动作还没有他初当侍卫的动作好。

除了人多,这些人在侍卫眼里真的是一无是处。

“你们这群贱民!”

有声音自侍卫身后响起。

侍卫脸上一喜,听出是另一个暴家侍卫的声音。

来了同伴,本想就此退却的侍卫同样爆喝一声。

“你们这群贱民!”

训练有素的十数个暴家侍卫迅勐出击,如虎入羊群一般冲入人群。

以他们对贱民的了解,只要见了血死了人,这些贱民就会退回去。

他们横冲直撞。

他们砍瓜切菜。

他们大开杀戒。

杀得越来越兴起,杀得兴奋化恐慌。

他们每个人杀的人都有七八个了,砍得胳膊都酸了。

但人潮没有退去的迹象,反而更多了,密密麻麻布满了他们视野。

一个侍卫以手中青铜掺杂生铁,应是世上除秦国制式武器外最先进的长剑,抵挡民众长剑。

一声并不清脆的声响过后,这个侍卫手中的剑,断了。

怎么可能?

断折了武器,愣神了片刻。

一柄刀就砍在了这个侍卫身上,鲜血横流,这是暴家侍卫第一个受伤的。

其他的侍卫赶忙救援,把受伤侍卫拉进保护圈。

“这群贱民都疯了不成!”有侍卫一剑刺在一个女人大腿,嘶吼着道。

“喊的什么,是巫术乎!”有侍卫一边闪避,一边恼怒地大喊。

“啊!”

一侍卫发出惨叫,他的一条大腿被斩中,出现了一道尺长,半尺深的口子。

这是第二个受伤的暴家侍卫。

他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其身边同伴拉他的手拉了个空,急忙以手中兵器格挡。

当当当

依旧是那并不清脆的脆响。

他们的长剑被噼断,民众的长剑,长刀去势被阻了大半,但剩下那一小半落在了倒地侍卫身上。

“啊!”

侍卫发出痛彻心扉的惨叫,还没等惨叫完,又是一轮胡乱砍。

侍卫惨叫未半,中道崩殂,这是第一个被杀死的暴家侍卫。

随后,在仿佛怎么也杀不尽的民众包围下。

方才还大展神威的暴家侍卫,一个接一个惊骇,悚然,后悔地倒下。

后庭院。

卧榻数十年而不起的暴鸢,一手长剑舞的虎虎生风,连杀十数人。

其七十多岁的次子,其五十多岁的长孙,都被其护在身后。

暴鸢根本就没有病。

他装了这么多年病,开始是为了让韩王和韩国各大世家放心,后来是为了让秦国放心。

韩国第一名将暴鸢,身为兵家门生,不思如何自秦国身上一雪前耻,破城掠地。

而是思如何自保,如何不为人重视。

这便是申不害刮起的术之恶风结果。

暴鸢喘着粗气,反握着长剑剑柄,倒插长剑拄地。

就算他当初是韩国第一名将,但年已过百,又躺了数十年,此刻已是到了他的极限。

但他的敌人,远远没有到极限。

“呜呜呜呜!”

“啊啊啊啊!”

“我要活着啊!”

“为什么要抢走粮食!就那么一点!那么一点我阿母就能活着!”

“你们让我吃了我儿,让我不是人,让我活不下去!”

“……”

大家喊什么的都有。

脸上表情有仇恨,有恐惧,有害怕。

暴鸢打过许多仗,但他从来没看见过明明满脸泪水,吓得嚎啕大哭,还能坚定冲上来的敌人。

三把长剑两把长刀冲着暴鸢头顶噼落,暴鸢怒喝一声举剑横挡。

“你们这群贱民!就不该给你们吃食!就该让你们去死!”

当当当当当

当初被誉为神兵利器,韩国最强武器的暴鸢佩剑,断成了六截。

韩国第一名将暴鸢,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死在敌国刀剑下。

死在了自己家里,死在了韩国民众刀剑下。

“你们这群贱民!贱民!”

“不要杀我,都给你们!粮食,金钱,你们要什么都给你们!”

暴鸢次子暴怒斥骂。

暴鸢长孙跪地求饶。

行为不同,结果都是一样的。

嘴里喊什么都有的韩国民众乱刀乱剑,将二人和他们阿父,大父一样,砍成肉泥。

韩地世家,韩国灭亡仍然存续的宜阳霸主暴家没了。

随着暴家一起湮灭的,是韩地几乎所有的世家。

“我们只想活着啊”,这是这次起义民众呼喊最多的话语。

“活着”两个字,是除了哭声的“啊”,“呜”之音外,呼喊最多的二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八个字,除了最开始吕氏商会的人,引领着高喊之外。

在其后韩地民众自发自主地行动中,出现频率并不高。

如果吕不韦没走,就会发现这不在他意料之中的事——他以为会是这八个字给予民众信心勇气,一往无前。

自古以来,华夏人民的基本诉求都很简单。

不是封侯拜相,也不是家财万贯,是活着。

世界的底层民众,仅仅是活着,便已经竭尽全力。

由于韩地官员,大多都是韩地本地直属任命的缘故,所以他们基本上全部都属于当地世家。

这次的暴乱,不仅摧毁了韩地的所有世家,还摧毁了整个韩地的官府体系。

值得一说的是,在始皇帝无法及时派遣官员来此执政的情况下。

吕氏商会打着长安君的名义,接手了当地的治理。

第一件事,宣布民众无罪,有罪的是世家。

哄抬粮价,其罪当诛,大家不是在造反,是在帮着管理。

第二件事,自民众中选出德高望重的人来协助治理。

第三件事,除了铁器,均分各大世家储藏发于民众。

新官上任三把火。

三把火一烧,长安君三字于韩地名声大噪。

而这件事,嬴成蟜并不知情,这是吕不韦自主为之。

吕氏商会之前发放打上长安君字样的粮食,铁器。

不是嬴成蟜的命令,也是吕不韦自主为之。

新郑,韩地唯一一座没有爆发民乱的城池。

因为张家的存在,新郑粮价一直没有太大涨幅,维持在民众可以接受的水准。

这里的铁匠铺依旧很多,挖矿的民众几乎占了新郑全部。

这里畸形,却不生乱。

脸如金纸的张良坐在屋舍中,“接待”着自咸阳而来,要求韩地各地上计的始皇帝使者。

被五花大绑的使者怒容满面。

“你是何人,安敢绑我!”

“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

咳咳

张良轻咳数声,以手帕捂嘴,取下时,其上鲜血淋漓。

“我有一个能让你升官升爵的消息。”

使者才不听这些,他现在着急回去报告始皇帝韩地没了。

消息要是比他先一步传到咸阳,那他就是犯错,就是渎职。

“速速……”

“吕不韦还活着,是长安君嬴成蟜的门客。”

使者刚说两字,张良眼见使者性急,语速极快地说道。

烦躁不安的使者一听到“吕不韦”三个字,一下子打了个激灵。

“此言当真!”

一个时辰后,一匹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自新郑奔驰而出,赶赴咸阳。

送走使者的张良摸出一颗黑子,落在其身前的围棋棋盘上。

此棋盘与如今流行的十三道围棋棋盘不同,纵十九条线,横十九条线。

“棋手身死,这局棋,是良赢了。”

一日后。

嬴成蟜安插到新郑的郡守带着新郑兵马,踏入张家大门,想要恭迎智者。

能在长安君府有代号的门客,都值得一舔。

大门打开,一人未见。

新郑郡守看着空空如也的房屋,脸色一沉,“搜!”

距离新郑百里之外的一处树林。

化整为零,出逃新郑的张家重新聚拢,张良遥望了眼新郑方向。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良会将这八字传于天下。”

扭头,又轻咳了两声,以手帕捂嘴,又见血渍。

你能以这八字乱我韩国,良便能以这八字乱天下。

等到反声四起,嬴成蟜,良看你如何收场!

“去找田横。”

张良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