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活得越久,将世间之事看得越淡。
双手空空来到人间,双手空空离开尘世。
但有些人,则相反。
被欲望和贪婪蒙蔽双眼之后……活得越久,拥有得越多,便越不愿意松开那双手,哪怕他明知道,自己最后什么都带不走。
李氏大长老李长昇,便是这么一个“看不开”的人。
他本享有这世上的一切。
身份,地位,尊重,财富,权力,境界。
整个雪禁城中,都没有人比他的年岁更大……谁都无法想到,一个坐看百年花开花落的老人,会亲自发动涉及整个李氏的颠覆计划。
在宗堂的最后一间阁楼中,大长老借着酒神座的神力“重返巅峰”,与高天进行了一场精神领域的对捉厮杀,这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战争,最终以高天的惨胜而告终。
或者说……以酒神座撤走神力而告终。
“我无法理解。”
褚灵与顾慎并肩站在宗堂的木门之外,看着那间缓缓倾塌的阁楼,困惑地问道:“到了他这样的年龄,难道还执迷贪恋着李氏的权力吗?”
最后一间阁楼倒塌。
老人的骸灰被风吹得飘扬,与这破败的“遗迹”一同粉碎。
“或许……是因为恐惧。”
顾慎说道:“活得越久,越不想死。离开之前,总想要抓住一些什么。”
顾南风伸出一只手,抓了一蓬灰。
他的神情有些复杂。
张开手掌。
岚切控制着流风,一点一点将掌心的灰尘,沙粒吹散……顾南风并不知道,此刻落在自己手掌上的“尘粒”,究竟是老人的骸灰,还是阁楼坍塌的飞屑。
“我小的时候,见过这位大长老,那个时候他待人很好,虽然年龄大了,行动不便,但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舒服的暮气。那一次的见面,让我感到很舒服,所以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老人,即便如今,这个印象都还停留保存,并未改变。”
顾南风轻声道:“只是,这世上没有一缕风是不变的,时间会改变一个人……或许他是老糊涂了,或许是他是被酒神座欺骗了,不论原因如何,他亲手毁灭了自己。”
他先前拼命想要握住的一切。
全都烟消云散。
李氏会将这位罪人钉在耻辱柱上。
“五大家的宗堂,一直以来,都被保护地很好。”他望向顾慎,道:“除了穆氏……穆氏宗堂的长街被打坏了好几堵墙,不过那只是小问题。相比之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氏宗堂被彻底烧毁了,这是无法弥补的损伤。
“这是很严重的事情吗?”
褚灵望向倾塌的木屋,小声地对顾慎传音问道:“重新建起这样的木屋,应该只需要一个月,或许更短,悬挂的牌匾可以重新书写,树木也可以新植,这里的每一件物事,都可以根据风瞳】捕捉的影像,完成复刻。”
顾慎望向烧毁的宗堂,轻声道:“祠堂可以重建,古树可以新植,但这些都是崭新的物件了,我想这座宗堂古屋之下,长达六百年的悠长历史,才是最宝贵的财产。”
褚灵有些明悟了。
她点了点头,忽然又认真地问道:“所以……躯壳比灵魂更重要,对吗?”
顾慎一怔。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褚灵问这句话的意思。
祈愿术为她重塑了身躯。
但她的灵魂,却从未变过。
“不太一样的。”
顾慎笑了笑,缓缓道:“对我而言,你的灵魂胜过世上任何一具躯壳。”
这是发自肺腑地回答。
褚灵茫然地望向他,道:“为什么突然这么肉麻?”
“……”
顾慎沉默了,心想自己可能高估了源代码】在人情世故这方面的思维能力。
“我只是在想,所谓李氏宗堂的漫长历史,其实未必有那么珍贵。”褚灵笑了笑,“六百年,只不过是浩瀚长河中一朵渺小的浪花罢了啊。”
顾慎认真地思索起来。
是啊。
站在这条长河中,人人都只不过是弹指即逝的“一刹那”,所以……六年和六百年,都是注定要破灭的一朵浪花。
顾南风怀抱双臂,也蹙眉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他隐隐诧异地望向褚姑娘……不愧是继承了千野大师衣钵的奇人,说话的角度,的确有些奇特。
褚灵又望向顾南风,安慰道:“从俯瞰历史长河的角度来看,五大家的宗堂,迟早会破败枯朽,顾氏也会迎来破败。”
这平平无奇的“安慰之言”,吓得顾南风打了个激灵。
他连忙抱刀行了一礼,正色问道:“褚姑娘刚刚所言,是动用‘占卜术’看见的么?”
褚灵错愕。
顾慎连忙按住顾南风的肩头,示意他不必紧张,尴尬地笑道:“南风兄……那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
……
高天受到的伤并不严重。
与大长老的那一战,大概算是角力之争。
酒神座的那一缕神力,给了大长老一个“回光返照”,“重回巅峰”的神迹机会。
但实际上,即便处于巅峰状态的大长老,也无法直接击杀高天,只能将其囚住,在这座牢笼之中,进行漫长的精神消磨……
这场战争到了后面,很难去说,究竟是对谁的折磨。
胜利的天秤,其实已经在向高天倾斜。
即便酒神座没有收回神力……应该也是以高天战胜大长老而告终,只不过他也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作为长野城“精神力”稳居前三甲的存在,高叔至少有半年的时间,不能全力施为,他的精神领域大大缩水,好在这些都是可以恢复的。
而且如今的李氏,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动荡,需要高天出面,才能处理。
这场叛乱,本是足以震惊整个长野城的大事。
但在这场波及东中的清冢陵园大事件之中,却显得不那么起眼了,五大家都遭遇了程度不一的冲击,其中以顾家最大。
确认了高天无恙之后。
李青穗小丫头便带着高叔,一行人启程去往神祠山,在神祠山下,还关押着一批追杀她和姐姐的“罪人”。
去往神祠山的路上。
非常安静。
高叔这一次没有开车,而是坐在副驾的位置,闭目养神。
他忽然开口问道:“小姐,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些人?”
李青穗沉默了一小会。
其实,她早在动身前赴陵园之前,便已经想好了处理的办法……若是自己大败,那么这些人能够成为谈判的筹码,至少能够换回姐姐的自由。
若是胜了,就像如今这样。
“都砍了。”
李青穗轻轻吐出这三个字,看似随意,但杀意凛然。
顾慎闻言,汗毛隐约立起。
以他对这小丫头的了解……
这多半是真实想法。
其实这个想法并不过分,来到神祠山的每一个超凡者,都相当于一把悬顶之剑,若是没有褚灵出现,那么李青穗和李青瓷这两姐妹,将失去所有的权力,以及自由。
讨伐逆贼,自然当诛!
只是,如今李氏经历巨大的冲击,若是将长老会的这些“老人”,全都铲除,那么李氏将陷入前所未有的虚弱期。
“那么……便不能让他们离开神祠山了。”高叔闻言之后,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他淡淡开口,“若是放出去,会变得很麻烦,如果按照联邦律法的流程处置,他们罪不至死。”
这句话的意思,听上去似乎是高叔会出手,在神祠山内将这些人都做掉。
但仔细再听。
其实是一种隐隐的提示。
李驱虎在临终之前曾说,希望李青穗能抱有善良,但又不要那么善良。
兼杀之事,大刀阔斧。
但……太残忍。
“我不想留下后患……”
李青穗当然听出了高叔的意思,低垂双眼,轻声道:“他们想要杀我的时候,可没考虑过联邦律法。”
深吸一口气。
李青穗抬起头来,望向高叔,困惑道:“如果是父亲的话……会怎么做?”
“杀一半,留一半。”
高天轻轻说道:“罪有轻重,刑分先后。这次的叛变,有一拨主脑,必须处死,罪行稍浅的可以留下。但这一半,并非不追究了,待到李氏换血之后,再慢慢追查。”
“李氏的难关,不必担心。”
顾南风柔声道:“我已与花帜谈过了……这段时间,大都的夫人会对五大家施以援手。”
……
……
零零碎碎的琐事,被一件件处理完毕。
陵园的伤者,被陆续送往救治点。
而清冢的周围,则是被安全委员会拉起了长长的保护带,以领域类封印物,重新封锁了起来,只留了一个出入口,派以大量超凡者把守。
目前陵园破碎,周围仍有源质乱流涌动。
最重要的阵纹,还处于重建期。
只不过这一次……不需要偷偷摸摸修葺了,大量的阵纹材料在东洲联邦的调动之下,被送至长野,要不了多久,破碎的阵纹就能得以恢复。
陵园门口。
“顾先生!褚姑娘!”
负责看守任务的,正是安全委员会的老熟人杜韦。
作为周维手下的得力干将,杜韦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到这次陵园任务的拯救行动之中,但因为调度工作完成出色,也被记以大功,他见到顾慎,主动上前来打招呼。
“杜先生……”
顾慎笑着与杜韦握手。
黄金门诞生之初,自己还被困在大厦之内,因为长街的斗殴事件,被委员会扣押,虽然有周维老爷子的口谕缘故,但杜韦暗地里帮了自己不少忙,他都还记得。
善于捕捉情绪的炽火,隐约跳动了一下。
他感受到了杜韦此刻心潮澎湃的情绪,于是笑道:“恭喜了,你应该快要升职了。”
杜韦神情一怔,忍不住唇角翘起,然后咳嗽一声,压下笑意,小心翼翼地说道:“这话不兴说啊……有人看着呢。”
杜韦身后,还有好几位看守在陵园入口之处的超凡者,一个个神情激动,碍于职务和身份地位的缘故,只能这么远远旁观着。
这一次的陵园之变,可谓是长野近百年遇到的最大浩劫。
顾慎先生以一己之力,拯救了许多性命。
三所五大家的超凡者,都蒙受了这一份“福荫”,离开陵园之后,将大寒灾境里的事迹口口相传。
“小顾兄,如今……你可是长野的英雄。”
杜韦深吸一口气,笑着说道:“很多人想要与你见上一面,都十分困难。如今我能在同僚面前,与小顾兄握手相谈几句,实在面上生光,与有荣焉。”
顾慎也笑了笑。
但其实他心中颇为感慨……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隐居长野市井之中,以看客身份,潜心修行。
只是大风骤起,不过区区一夜,便将他吹上世俗浪潮之巅。
来到这个位置。
时也,命也。
于是他也不虚伪地客套,说一些哪里哪里侥幸侥幸之类的措辞,而是诚恳道:“杜老兄不必客气,无论何时,你我都是朋友,今夜之前便是如此,今夜之后,亦是如此。”
杜韦怔住了。
他双手合十,一字一句地诚恳说道:“小顾兄,杜某衷心祝愿,你以后能越走越高。”
顾慎再次笑了笑。
他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柔声道:“烦请杜老兄把这件物事,交还给周维老爷子……这是入陵之前,周老交给我的封印物。如今平安出陵,便正好归还。”
那是一只狼毫毛笔,被特制的宣纸包裹。
通讯类封印物,千万里】。
这可是宝贵的a级封印物啊……杜韦心中一凛,连忙双手接过。
“另外……我现在想要入陵,没什么问题吧?”
顾慎抬起头来,望向陵园的入口。
“自然没有问题。”杜韦笑道。
清冢陵园,本就是千野大师的居住之地。
顾慎和褚灵,是千野大师的弟子。
其他人入陵,安全委员会还要考量一二,而顾慎和褚灵……委员会的超凡者们,自然不会阻拦。
……
……
陵园之内,破败萧瑟。
看着这一处处残破的阵纹,顾慎神色有些黯然。
他当然不是在心疼这些在神战中损坏的阵纹。
而是踏入陵园的那一刻起,便不禁睹物思人。
看见这一座座阵纹,顾慎便想起传授自己阵纹之术的千野大师。
逝者已矣。
他此次入陵,是来取顾长志先生留下来的那三封信的。
内陵的雾气消散地七七八八。
原先笼罩小山的神秘面纱,被寒风吹拂,不复以往。
至于那几座连绵起伏的小山山岭,也在神战之中被摧垮了部分……
踏入内陵,没有四季旷野,也没有倒坐在树上的花猫面具女子。
内陵四壁,空空如也。
风声呼啸,来回撞荡。
在顾长志先生告知的地点,顾慎找到了一枚土坑……他挖开土坑,找到了三封掩埋的信件,其实这三封信,并非是被埋下去的。
二十年前,顾长志来到山岭窟洞之内,清冢陵园还未建成。
他将信封放置在了石台之上。
二十年风雨吹拂,四季旷野的神力扩散,石台落灰,缓慢坍塌变矮,最终却是融入了泥地之中……好在那三封信表面有斗战火种抹过的神威留存。
即便石台被侵蚀,三封信也不曾有丝毫损坏。
只是信件的表面,略微有些泛黄,在信封一角,分别写了三个姓氏。
顾,林,孟。
不用拆,也能清晰分辨出,这三封信,分别是送给谁的。
顾慎将三封信都收起。
然后他取出了写着“顾”的那一封。
“第一封信……交给顾骑麟,顾老爷子。”
……
……
顾骑麟老爷子,并不在长野雪禁城的病房之中疗伤。
与顾陆深的那一战,老爷子的肌骨受到了剧烈的创伤,断了好几根肋骨,除此以外,心脏险些被胧月】刺穿。
即便身负如此重伤,他依旧执意要回到顾氏宗堂之中。
此时。
夜色已深。
顾骑麟坐在轮椅之上,来到庭院之中,他赤裸着肌肉贲张的上半身,胸膛和腰腹位置缠绕着一拳一圈的绷带,这并非是普通的包扎,隐约可见,有金光渗出,这些绷带本身,便是雪禁城中顶级的治愈类封印物。
推着轮椅的人,正是顾慎。
他找到老爷子,刚准备送抵顾长志的信,老爷子便制止了他,让其推着自己,来到宗堂庭院之中,顾氏不愧为五大家之首,宗堂庭院极大,中间还建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假山,流水潺潺,倒映月色。
老爷子轻声说道:“你先陪我赏一赏景。”
顾慎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这毕竟只是一座假山……假山的景,其实没什么好赏的。
顾慎看到老爷子坐在轮椅上,微微俯身,目光凝视着湖面倒映的波光。
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张苍老的,憔悴的面容。
老人盯着水面,轻声说道:“你知道么?这些伤不算什么,六十年前我还受过更重的伤。”
“北洲的南梯堡垒之战,一枚炮弹打中了我的半边身子……就这么爆炸了。”
顾骑麟平静说道:“我受了重伤,昏迷过去,在爆炸的那一刻,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结束了,就算能活下来,也只剩下一半了……睡了三天三夜,醒过来后,我听到了医生的报告,除了大面积烧伤以外,只是断了十几根骨头而已。”
而已……?
顾慎神情有些精彩。
这种程度的伤势,大部分超凡者会直接死亡……少部分,像宋慈这样的不死者】,也要遭受重创,烧伤最最痛苦的伤势,即便天赋异禀能够痊愈,也需要煎熬着渡过漫长的康复期,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折磨。
不得不承认,年轻的顾骑麟,拥有着恐怖的身体修复能力。
“半个月,我就出院了。”
顾骑麟笑了笑,问道:“老子的身体还不错吧……战争打到了落银城,我他娘兴冲冲奔赴前线,然后又挨了一炮,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倒霉,脑袋险些落地,我足足躺了一个月。”
顾慎听完之后彻底沉默了。
他严重怀疑老爷子的能力不是“无量秤”,而是“不死者”。
“一个月后,我再次赶向了战场。”
顾骑麟幽幽道:“就这么……不知挨了多少炮击,不知扛了多少梭子弹,一路枪林弹雨,打到了北洲皇权战争的结束,新皇帝跟我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只可惜他命不太好,死得太早,前不久我还在为他烧纸。”
说着说着。
“烧纸的时候,我还嘲笑这家伙,早就看出来,他身体不够硬朗,活不了多久。”
他声音有些沙哑,“只是讽刺的是……要不了多久,应该就轮到你和南风为我烧纸了。”
湖水摇曳的镜面中,老人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
他已不再年轻。
这具鼎盛时期可以硬抗炮弹的身躯,也已经衰老。
“顾陆深……真是个混蛋啊。”顾骑麟咳嗽一声,阴沉说道:“要是再年轻十岁……我一定要把这小子的皮给扒了。”
说完之后,他沉默地停顿了一小会,落寞地笑道:“或许十岁不太够……”
顾骑麟不忍去看湖面镜子里的那个衰老自己。
时代的浪潮,将他推至顶点。
也将他推落谷底。
这是不可抗拒的力量,任谁来,都不可抗拒。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靠在轮椅之上,脊背挺得很直。
“我一直以为,我除了打架之外,就只剩下一个长处,那就是我看人的眼光很准。”
顾骑麟望向顾慎,笑道:“我看中了你,看中了顾南风,看中了顾长志……你们都会成为很了不起的人。”
“可我也看中了顾陆深。”
成立新派。
颠覆长野。
顾陆深的确做到了很多常人所不能及的事情。
他站在了长野之巅,成为了三所五大家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只是,这一切却与顾骑麟的愿景相违背了。
而且,背道而驰。
“我甚至想过……要把顾家交给他。”
老人微微眯起双眼,额头的皱纹,陷得很深,他点燃一根雪茄,轻轻吐出一大口烟雾,笑着说道:“真是……愚蠢的行为啊。”
这些话。
他不能对其他人说。
唯有顾慎。
而顾慎很有耐心,他一直安静听着这位老人家无处诉说的心事,只不过手指放在衣襟内侧,触摸着那封信件,随时准备将其取出。
“把东西拿出来吧。”
一根雪茄抽完,顾老爷子幽幽道:“我猜是顾长志留给我的。”
……
……
ps:这一卷要收官了,关于陵园后续的琐事,还是要仔细交代一下,可能会比较平淡,俺就写成大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