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园之内,飘荡着死寂之风。
顾慎向着内陵走去。
他的心情也变得愈发紧张起来进入陵园之时,他并没有因“生死”而感到恐惧。
而此刻。
他的心中多了一些复杂的情绪。
那应该名为“恐惧”。
但并不是恐惧自己而是其他人。
这里的一切都被“冻结”了,路上没有见到一个活人,当然也没有一个死人,然而这才是最令人感到害怕的地方。
陵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力量,可以让整座清冢沦入如此死寂的程度
顾慎害怕,自己进入内陵之后见到守陵人,也是这样。
远方的小山飘荡着大雾。
每一缕雾气,都反复凝固成了油画上的烟,顾慎翻过小山,来到巨像山陵的入口。
他沉默地站在入口处。
自进入陵园之后,心中那枚悬而未落的巨石,此刻终于落定但落定之后的感觉不是心安。
而是“恐惧之事”尘埃落定的茫然。
某种意义上,顾慎已经完成了此行的目的。
他看到了“守陵人”。
只有一半的守陵人。
山陵石门上,有簌簌的粉尘落下。
这些粉尘落在绣了云纹金边的黑色大袍上,让大袍变得肮脏
守陵人的上半具身躯,就靠坐在山陵石门的位置之上,石门已经闭合,有炽烈的光从石门缝隙之中渗出,看上去就像是这件染血大袍的金色漆边,刺目而又耀眼,很难让人不去留意。
“你来得比我预料中要快。”
千野的花猫面具裂开了一道缝隙。
但此刻还没有完全脱落。
面具只是开了一道缝,不再能够紧密贴合,但依旧覆住了她的全部面容。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稳,以及从容。
只不过顾慎已经听出了不对。
作为占卜术的执掌者千野大师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自己会不会来陵园,什么时候来到陵园,向来都在她的预料之中,过往的一年里,从来没有意外,而这一次,她用了“预料”两個字。
是因为她已经无力再动用占卜术了。
顾慎看到了地上,还有空空荡荡的另外半截大袍。
那半截大袍之下,只剩下破碎的,被碾为齑粉的枯骨。
无数金线,从此刻千野大师的身躯之中抽离而出,她背靠着巨大的山陵,而山陵轮廓之上,则是隐约束缚着一圈又一圈连绵的金线。
这些金线,仿佛将山陵捆住一般,死死压制住了石门缝隙里的异样。
“老师”
顾慎蹲在千野大师身前,有些心疼地想要握住她的手,却握住了一具轻盈的,镂空的手骨,此刻的守陵人,浑身轻得如絮草一般。
是了。
她浑身上下,都只剩下“金线”。
这具身躯,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开来。
顾慎甚至不敢用力。
千野大师笑了笑。
她轻声说道:“我的情况,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糟糕但清冢的情况,可能比所有人想象地还要糟糕。”
顾慎深吸一口气。
他把无用的情绪全都丢去,认真聆听守陵人的话语。
“清冢的异变,是因为酒神座。”
千野一字一句说道:“他本尊来到了陵园,才引出了这场异象。”
顾慎神情凝重起来,他望向山陵石缝内不断溢出的金光。
酒神座就在山陵之内?
那么,千野大师所受到的伤,也是因为酒神座
是了。
就连顾陆深在陵园之内,都无法奈何千野,那么能够将其重创的,也就只有神座了。
“不必担心,他现在被困在内陵里。”
守陵人低声笑了笑,“虽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但他如果能出来的话,早就出来了”
“内陵发生了什么?”
顾慎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那个问题。
“酒神座踏入陵园之时我试图开启阵纹,但失败了。”
这也就是,路上所见之阵纹,尽数湮灭的原因。
有更强大的力量降临,熄灭了这些阵纹。
那股力量便是出自酒神座!
“于是我放开了阵纹,让所有的超凡源质,涌入内陵。”
千野大师回头望向山壁,喃喃说道:“没想到,那枚火种顷刻间就吸尽了清冢上空的大量源质,最终产生了质变。”
顾慎若有所思。
这一幕也就对应着所谓的“大爆炸”!
这片炽光结界,之所以力量如此强横。
是因为这些超凡源质,都已经被顾长志先生的“火种”所吞去!
“顾陆深还有朱望或许还有更多人,他们都投靠了酒神座门下!”
千野大师眼神明亮,注视着顾慎。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顾慎在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清冢陵园大爆炸发生之时韩当神情与外人不同了。
在某些人的眼中。
这一切根本就是计划之中的事情。
或许他们也没想到,清冢陵园的动静会如此之大。
但很显然!
陵园内的这场爆炸就是行动开始的讯号!
长野的五大家,在顾长志死去之后,产生了细小的缝隙,而在长达二十年的运作之下,这些缝隙终于开始绽裂,扩大
这一刻,顾慎想起了周维老爷子对自己所说的,顾陆深在精神会议上的提议。
接下来将会有大量的超凡者,进入陵园。
这也就对应着五大家留守在长野内的驻守者力量,将大大减少。
源之塔酒神座门下的那片阴翳里,究竟站了多少人,顾慎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此刻的长野,恐怕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浩荡风雨。
他连忙取出周维递给自己的千万里,提笔在纸上开始写着这些讯息
“没有用的。”
守陵人沉闷地咳嗽了一声。
她的身躯,因为祭祀占卜术的原因,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骨肉,而此刻剧烈的咳嗽之下,竟然还是溅出了鲜血
这是一个很残忍的事情。
无论她如何博学,如何先知,如何料尽世事。
她依旧只是一介凡俗。
而凡俗之人,难免一死。
“这座陵园内的一切都被冻结了,是火种的力量。”千野轻声说道:“无论是深海,还是精神链接亦或者是其他的手段,都无法与外界产生联系。这里是一座独立的世界,而且即将迎来最后的封闭。”
顾慎怔了怔。
“最后的封闭?”
“我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精神力”千野低眉,缓缓说道:“山陵之内,酒神座的力量完全被压制了,这股精神力正在不断往外溢散,接下来将会裹挟着超凡源质,蔓延到整座陵园,到那时候,清冢会成为一座超大型妙境。”
顾慎眯起双眼。
周维老爷子,以及整个联邦的高层,都对清冢的内部情况进行了评估很多人都认为,此刻的陵园已经形成了妙境。
但其实不然。
至少顾慎入陵以来所走的那一条路,没有感应到妙境应有的源质气息,只是有些萧瑟,寂灭。
而仔细想想。
这种气息似乎有些熟悉。
自己参悟了“春之呼吸”,在四季旷野上感受到了春来万物复苏的新生。
而在一开始参悟惊蛰卷前整个世界就是寂灭,萧瑟的。
那种感觉,与先前的陵园,有些相似。
“你应该知道顾长志缔造出了前无古人的强大呼吸法。”
千野等了二十年。
直至如今,火种复苏。
千野依旧没有见到顾长志但并不妨碍她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唇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惊蛰,谷雨,芒种,大暑,白露,霜降,小雪”
她声音很慢,一字一字的念着。
这些呼吸法的名字,顾慎其实只听到过前面两个。
惊蛰和谷雨,合称为“春之呼吸”。
而后面的,并不难猜。
每两个节气,合并起来,对应一整卷呼吸法门。
芒种大暑为“夏”,白露霜降为“秋”,只是最后的“冬”,只出现了单独的“小雪”。
“他曾对我说,完美的呼吸法,还差最后一步。”
千野呢喃说道:“最后一卷冬之呼吸,象征着由生入死的凡俗终末,他缔造到了最后一个阶段,陷入了瓶颈”
“大寒。”
小雪之后,是为大寒!
石门缝隙之内的浩荡金光,似乎镀上了一层银色。
顾慎注意到,千野大师的衣袍,开始结生出细密的冰渣。
她声音轻微的颤抖,笑道:“没猜错的话他这些年的沉睡,就是在参悟最后阶段的大寒”
隔着一扇石门。
顾慎已经感受到了冰冷的寒意。
他握着千野大师的手掌,也生出了冰渣。
话已至此,顾慎大致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顾长志先生的精神力将会席卷整座陵园,而这座超大型妙境一旦成型,便意味着此地将被拉入“大寒”的梦境之中。
这是四季呼吸法中的最后一卷。
也是象征着“寂灭”和“枯败”的一卷!
而他也隐约猜到为什么在内陵之中,酒神座一直没有动静的缘故了。
如果说。
火种结界撑开的那一刻。
酒神座是第一个迎接“爆炸”之人。
那么毫无疑问,他也是正面承载顾长志全部“大寒”精神力的那个人。
“酒神座正在收回他的精神用来对抗内陵里的大寒。”
千野的身躯,依旧不断在抽离金线。
她一直在动用占卜术,去占卜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那些涉及了“神座”的禁忌之事,占卜术无法窥探,付出再多的代价,也只能看到一片迷雾。
所以她将目光投向了陵园。
“按照如今的情况来看,或许再过片刻,阵纹就可以重新启动只是如今的我已经无力再去掌控大阵了。”
守陵人缓缓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望向顾慎的双眼。
顾慎明白她的意思。
自己无法向外界传递出讯息,这也就意味着接下来,长野三大所五大家的超凡者会大量涌入陵园而那时候他们将直面成型的“超大型大寒灾境”。
这几乎是一场人力无法抵抗的灾难。
顾慎见过披月城要塞流传出的画面那座超大型灾境好不容易打开了一扇门户,而进入其内的超凡者,几乎全员阵亡。
清冢的“大寒灾境”如果成型,绝不仅限于此。
最可怕的是。
进入披月城要塞灾境的幸存者,醒过来之后,回想着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那场灾境令人感到恐惧的地方,是它不会直接杀死超凡者,而是将其永远地困住。
如果没有那扇门,所有人都无法离开。
超凡者的精神力,体力,会被一点一点消磨殆尽而最后,则是被无边的风雪折磨致死。
有超凡者失控,也有超凡者选择自杀。
“这些,是剩下的阵纹图纸以及我的拆解思路”
一圈圈金线,在顾慎面前旋转,飞掠。
“我知道这很难”
千野大师柔声笑了笑,说道:“但你还需要再进入一次先前的心境之中,时间不多了能多参悟几座阵纹,就能多掌握清冢一点。在大寒灾境降临之际,你会成为新的守陵人。”
说出这句话,千野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像是某种“遗言”交代。
更像是一种传承的完成。
花猫面具下的神情,有些自嘲,也有些遗憾。
在清冢内镇守了二十年。
她本以为自己是铁石心肠,冷漠无情,留在清冢,不是因为在乎长野,只是在乎顾长志而已。
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她不想让清冢失去安宁,不想让长野的无辜者凋零在陵园内,除了顾长志,她还有其他不舍的,在乎的事情。
“说什么呢”
顾慎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望向千野大师,微怒道:“好像一副大家都要死在这里的模样,您还没见到顾长志先生呢,我也还没见到自己的媳妇我们怎么可以死?!”
守陵人怔了怔。
下一刻。
顾慎不再开口,他的精神力缓缓内敛,炽火收拢化为一缕小小的竖瞳,来回摇曳。
他沉浸在那一圈圈金线展现的阵纹图纸之上。
这是千野大师的“毕生绝学”。
而顾慎,则是重新回到了求而不得的“看客”心境之中。
不。
身在园中,天要坍塌,我为脊梁,怎能再当看客?
这一刻,顾慎的精神,前所未有的专注,甚至超过了静如止水的“看客”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