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对大都老城区的小巷地图相当熟悉,十分钟后两人就来到了一家门店简陋的面馆里。
徐记牛肉面馆。
老板瘦瘦高高的,脖前挂着一条白毛巾,看到是宋慈来了,笑着招呼,“来了啊。”
“带朋友来的。”
宋慈笑眯眯跟老板打了招呼,道:“两碗大碗,加肉加蛋加卤干。”
他压低声音道:“我在这住了二十多年,这家面馆也开了二十多年,这家铺子牛肉多,味道正,二十年了没涨价。”
在大藤市都很难找到这样破旧的门店,更不用说大都。
寸土寸金的市区地皮,放眼望去都是崭新的招牌,清一色的加盟店,中央调配的食品,一分钟就能完成加热,速食,这个时代的节奏越来越快了,没什么人会坐在老店里等着师傅画上十分钟手工拉面,大家更愿意接受快餐,机械调配,工业流水,干净卫生。
“我喜欢这个地方。”
顾慎认真地开口。
在这家铺子,他看到了这座城市被时代流光所掩落的一面。
来到大都之后,之所以习惯一个人在小巷的夜色里奔跑,就是因为喜欢这个巨大的机械城市中,残存着的那些烟火气息。
人才是组成城市的关键零件。
这片交错的胡同,还有一条条巷弄,是冰冷都市里唯一慢下来的地方。
坐在这,顾慎觉得自己的心情都平静下来……
“认真的,你为什么要跑?”宋慈挑了挑眉,好奇问道:“之前的理由太烂了,就算是骗我,也要编一个像样的吧。”
“刚刚跟花帜大厦里的一个家伙做了笔交易,怕他反悔。”顾慎道:“不管是不是找我的,先跑了再说。”
宋慈闻言之后一怔,然后忍不住笑道:“那你是应该跑,那栋大厦里可没有什么大善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但实际上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跟他们做交易的人,往往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其实我还好,狠狠敲了一笔那人竹杠。”顾慎笑了笑,“有可能他真的派了一队人来找我,但现在反悔已经没有用了。”
“哟嚯……”这么一说,宋慈感兴趣了,他要了两瓶大绿棒子,递给顾慎一瓶,“展开说说?”
“没什么故事,就这么些了。”
顾慎摇了摇头,道:“不过那栋大厦里的人,都是家大业大的有钱人,压根就不在乎那些得失……更有可能的是,现在他已经忘掉了这件事。”
他又问道:“你呢?为什么跑?”
“我之前说的是实话啊。”宋慈一本正经道:“他们追我,我就跑,没啥特殊的理由。”
顾慎鄙夷地伸出一根中指,“呸。”
“如果一定要找个理由……应该就是有某位大人物想见我,而我现在不想见她,所以就只能选择跑路,”宋慈挠了挠头,苦笑道:“但你也知道的,跑路永远都是缓兵之计,大都就那么大,我还能跑到哪呢?最多跑出来隔壁巷子来吃碗拉面,以后该见面还是要见面。”
“大人物,啧啧,有多大?”顾慎笑着转移话题,道,“第一次见面,就别吹太大了哈。”
宋慈带着自己跑路,请自己吃饭,本来看着这家伙满脸写着莫挨老子的硬茬模样,顾慎打算跑路结束之后就分道扬镳,但几句话聊下来,没想到宋慈完全是个自来熟。
路上闲散聊了聊,两人竟然就这么熟络起来。
说起来顾慎和宋慈的身世经历还蛮像的,都是孤儿出身,只不过一个在青河一个在大都,各自靠着自己打拼。
或许是这一份相似,让顾慎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或许……宋慈会成为自己的朋友?
他不想窥探宋慈身上的秘密,也不想从这个可能成为自己朋友的人身上打探消息。
“大人物,真的很大。”
宋慈眯起双眼,撑着下巴凝视顾慎,严肃道:“你想听听么?”
“没兴趣。”
顾慎摆了摆手,笑着问道:“我说我刚刚敲了崔忠诚一笔大竹杠,你相信么?”
“你这就纯属放屁了啊。”宋慈哭笑不得看着顾慎,无奈道:“吹牛也吹得像样点,整片大都都知道,崔忠诚是一个从不会做赔本买卖的人,能敲他竹杠的人还在娘胎里没生出来呢。”
顾慎嘿嘿笑了笑,不好意思道:“抱歉抱歉,是我没吹好哈。主要是刚来大都,孤陋寡闻,花帜的厉害人物,就知道崔忠诚一个。”
宋慈叹了口气,道:“好吧,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面来了,先吃面!”
老板端着两碗面,放下的时候笑着问道:“乌鸦啊,你上次说带着小陆一起来吃面的,她还没回来吗?”
乌鸦?
顾慎挑了挑眉,这是宋慈这家伙的小名吗?
他注意到,听到“小陆”两个字的时候,宋慈眼神中掠过一丝怅然,只不过这缕怅然转瞬就消散。
宋慈接过面,灿烂笑道:“下次下次,小陆太忙啦,我替她多吃点!”
老板转身离去,轻轻叹着气,声音很低,“已经好几年都没看到小陆了……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啧啧,有情况。”
顾慎打量了一下,凑近身子,八卦道:“乌鸦兄,方便问一下,小陆是哪位?”
“老子青梅竹马,盘靓条顺性格好。”
宋慈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吹了吹面的热气,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
然后悄悄竖起一根手指,示意顾慎不要声张。
宋慈颇有些尴尬地压低声音:“我从小就偷偷暗恋她,但其实已经好久没见面了……小时候跟她一起在这一片长大,后来她不在大都了。每回来这家面馆,老板都会问我,小陆什么时候来啊小陆什么时候来啊,我有次喝多了吹牛逼,就说小陆就是我女朋友,明年就带回大都。”
顾慎面面相觑。
“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宋慈有些欲哭无泪地捂住额头,“我现在有点后悔吹这个牛了……万一她真回来可怎么办?”
“怕甚,喜欢就说出来!”顾慎下意识大声说了前两个字,注意到宋慈面色骤变,连忙压低声音道:“既然都是青梅竹马,就放心大胆地去追咯。”
“……”
宋慈长叹一声,吨吨吨喝完一整瓶,用力一抹嘴角。
苦酒入喉心作痛。
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萍水相逢的顾慎长得是越来越合眼:“我倒是情愿她别回大都了……要不我跟老板说已经分手了吧?”
“别啊,”顾慎哭笑不得,“这算什么事?你不喜欢她啦?”
“情况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宋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苦笑道:“还有……乌鸦是诨号,别提了,不吉利。”
“你也知道,我是孤儿嘛……嗯,好吃!”他吃了一大口面,含糊道:“那时候我吃百家饭长大的,街坊邻居的好心人偶尔会收留我,每天送点食物,但忽然有一天他们没再给我送东西了,原来是有人说我是个灾星,克死了父母,现在要克死送饭的,谁收养我谁倒霉……再后来,不知道谁先喊我乌鸦的,慢慢慢慢传开了,大家就都喊我乌鸦。”
乌鸦,寓意着不祥之人。
“不过……名字只是个称号而已,小时候为这事偷偷抹了不知道多少次眼泪,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宋慈三两口就把一整碗面吃完,舒畅痛快地打了个饱嗝,笑道:“被人戳脊梁骨长大的小孩子往往比较坚强,不会在意那些流言蜚语,是是非非。天大地大,能吃饱肚子最大。”
顿了顿,宋慈偷偷瞥了眼铺子门口的老板,对顾慎细心补充道:“其实老徐是很好的人,只不过习惯是很可怕的事情,大家都喊我乌鸦,就这么乌鸦乌鸦的喊着,宋慈反而不顺口了……”
他又挠了挠头,“如果有一天我来这吃面,他不喊我乌鸦,一定是得老年痴呆了。”
看着宋慈温柔中带着三分缅怀的神情,顾慎怔了怔。
宋慈哑然笑道:“怎么这种眼神看着我?被我的宽容豁达征服了?”
顾慎沉默了一小会,他微微向后退了一点距离。
隔着桌子,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一遍宋慈。
剃得凌厉的寸头,写满凶狠的面孔,还有那身浮夸的衬衫,还有那双岁月悠长,破烂缝隙间塞满泥垢的人字拖。
如果要用两个字来概括这位猛男的形象。
大概最贴切的就是:邋遢。
“看不出来啊……”
顾慎啧啧咂舌,神情复杂地感慨道:“在遇到你之前,我是想不到,会有一个人,在这副粗犷彪悍的外表下,藏着一枚如此细腻纤柔的内心。”
“谬赞谬赞……”
宋慈谦逊地笑了笑,忽然面色一变,愁眉苦脸道:“糟……酒喝多了,尿急。”
顾慎有些怀疑自己的看人目光。
这宋兄怎么正经不过三秒?
宋慈满脸歉意,指了指酒瓶:“小顾兄,今天你我一见如故,待会再喝三百回合……不过你得先等等我,我上个厕所哈。”
顾慎无奈摆了摆手。
某人如蒙大赦,捂着裤裆毫无仪态可言地夹腿狂奔。
然后……
就再也没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