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院,莺歌燕舞,其乐融融。
趁着舞娘们下去修整,三春一同举杯,来到凤姐儿的面前,笑道:“二嫂子,我们敬你。”
凤姐儿今儿可没得闲,应付了外头应付里头,应付了长辈,此时还得回来陪大小姑子们。当然,这都是她自愿自找的。
她酒已经喝了不少了,但面对迎春等人的好言相劝,她也只能乖乖满饮一杯。如此,一张艳质的脸,越发光彩夺目,惹得在场不知多少女子看在眼里,艳羡在心里。
谁知道三春姐妹此行目的并不只为灌她一杯酒,趁其满面春风之际,探春手肘戳了迎春一下,然后迎春便扶着凤姐儿的手臂道:“我们预备开办一个诗社,想请嫂子给我们做‘监社御史’。”
“什么御史?”
“监社御史。就和朝廷的御史是一样的,监督我们,不让懈怠躲懒的。原本刚搬进园子的时候,我就想提议大家弄个诗社来玩的,只是府中这些日子一直忙,湘云又没来,给耽搁了。
昨儿甄姐姐来了,偏巧她也会作诗,我便再忍不住了,谁知道一提议,大家都有这个意思。”
听了探春的补充解释,凤姐儿慢慢理解过来,她下意识的望了一眼左边的两个“黛玉”,然后摇晃着脑袋笑道:“那你们只怕是找错了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哪会做什么湿的干的,叫我过去吃酒还差不多。这种事,你们应该找你们琏二哥哥去。”
探春便道:“自然是要找他的,毕竟论作诗,咱们姐妹弟兄这么多,谁比得过琏二哥哥呢?我们原本是想要请他出山做社长的,只是宝姐姐说,琏二哥哥整天公务都忙不过来,哪有空闲时间陪着我们玩闹。
我们一想也是,要是以后起社,今儿社长不在,明儿社长也不在,那咱们这个社也不成个样子。所以,最终大家推举大嫂子做社长,琏二哥哥要是有闲情,在社里挂个社员的名就可以了。”
旁边的李纨也道:“也不是要叫你作诗,你只管领职,到时候她们中间要是有谁起社不积极,或是借故不到的,就得请你出手惩罚呢。”
凤姐儿一听李纨是社长,这监督社员分明该是社长的事,偏偏她们还要另设一个什么“御史”。联想李纨素日的小气,她立马笑道:“你们不用哄我,我也猜着了。你们起诗社,定是要轮流做东的,你们自己的月钱不够花,所以想出这个法子来拗了我去,好找我要钱呢。”
凤姐儿这一说,令探春等人都不好意思起来。李纨好笑道:“真真水晶心肝玻璃人。”
凤姐儿便瞅着李纨,半是玩笑,半是嘲笑的道:“亏你还是大嫂子呢,她们办诗社能花几个钱,哦,你就不管了,挑唆她们来闹我?你们家兰儿将来是要状元及第的,他也用不着你给他存钱娶老婆,依我看,你还不如把钱拿出来给她们花了,还能让她们念你一个好。”
李纨被凤姐儿说的脸红,忍不住笑骂道:“呸,原本不过是她们说你为人公正,铁面无私,这才想请你来做这个监社御史。我虽然不像你,有你们家琏二金山银海的给你往家里般!她们办诗社的钱我还是拿得出来的,你要是不乐意做这个御史,那就罢,我们另择贤良便是了。”
另择贤良,言下之意凤姐儿不是贤良,是狡诈恶徒。事实也确实是凤姐儿误会李纨了,尽管李纨素性节俭,却也是以前养成的习惯。
如今家里的情况和以前不同了,有过贾琏前后几番或明或暗的提示,她没有那么为儿子的前途忧心了,自然也就不必要那么傻乎乎的十两二十两的给儿子攒银子。
再说,如今家里有四个人尽皆知的财主。贾琏和凤姐儿就不说了,另外两个是贾母和黛玉。
黛玉已经加入诗社了,贾琏大概也不会拒绝。因此与其费精神来诓凤姐儿一点社费,还不如让贾琏和黛玉两个赞助一点呢,谁不知道,这两位是最大方不过的了。
李纨和凤姐儿两个嫂子斗嘴儿,姐妹们也不便插话,只在旁边乐呵呵的看戏。初到贾府做客的甄玉嬛也是旁边静静的观看,她觉得,贾家这边的氛围,似乎比她们家里还要好不少呢。特别是干嫂嫂这个人,说话可有意思。
正笑闹间,忽见院门外涌进一批婆子,手里各自都捧着一盆新鲜茂盛的海棠花,惹得众人侧目。
不等询问,随即看见一身官服,英朗不凡的贾琏闲庭信步而来。
他似乎也愣了愣,好像意外于院中有如此多的人。
这个时候的凤姐儿哪里还顾得上和李纨斗嘴,她早就风一般的从正廊上飘然而下,临了才察觉被众姐妹、嫂嫂看了笑话,因此忙站住,笑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外头都散了,现在只剩下我们这些人还有精神,在这儿瞎热闹呢。”
贾琏先看了一眼正廊上的三春等人,又扫了两边回廊上侍立着的丫鬟、仆妇们,这才对凤姐儿点了点头,道:“辛苦了。”
“害,我有什么辛苦的……”扫了一眼后面的李纨等人,发现她们果然用“异样”的眼神看她,于是连忙看向那些婆子搬进来的海棠:“这个时节还有这样新鲜的海棠花,也真是稀罕,你从哪儿买来的?”
“芸儿那小子不知道哪儿寻摸来的,正好前儿你不是说你那花园子里面要换一批花,我就让人全部给你搬进来了。”
贾琏一面说,一面往正廊上走,与廊上众人简单招呼,便进屋更换衣裳去了。
李纨羞于见贾琏,提出要告辞,其他人见了也大概有此意。好在凤姐儿提前劝阻道:“他一回来,你们就要走,他倒说你们不待见他似的。好姐姐妹妹们,好歹委屈先坐一坐,等他出来再说。”
说完,让平儿好生照顾李纨等人,她自己则追进屋,服侍贾琏更衣。
夫妻二人的卧房内,宽大的玻璃更衣镜前,凤姐儿合着晴雯、香菱,很快就给贾琏换了一身常服。其间凤姐儿也差不多将她这一日干的事情,与贾琏分说的差不多了,口吻间,颇有一种她把事情做的很好,快夸夸她的意思。
对此贾琏心里很高兴,觉得凤姐儿如今的这个转变苗头很好。于是摸了摸她脑袋,赞许道:“能娶到你这么个勤快又能干的媳妇儿,是我贾琏的福气。”
“呵,还福气呢,你不像以前那般骂我劳碌鬼投胎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凤姐儿口里不领情,脸上绽放的笑容已经将她出卖。
“我想着难得今儿大家都高兴,就把迎丫头、宝丫头她们都请到院子里来了。原本姨妈也到了,但是她说我们都是小辈儿,离了她咱们兴许还自在些,因此没坐一会儿就走了。”
“闲坐无趣,又不好大张旗鼓的从外头请戏班进来,因此就把十二个小戏子并那四位女先生一并请过来,给我们表演曲目助兴了。你可先别心疼,是你自己说的,咱们府里女人越多,我就越威风,如今我可还没威风,只是让她们表演几个曲目看看而已。”
凤姐儿知道,那十二个小戏子就罢了。那四个“先生”,一个个都是花容月貌,我见犹怜的,她使唤起来固然不心疼,就怕贾琏心口不一,不高兴呢。
“我说什么了么?”贾琏诧异的看她一眼,然后就一挥衣袖出门了。
外面比先前安静,各位少爷小姐主子们,都各自归座。往院内一瞧,才知道是新一轮献艺要开始了。
此次登台,也不叫登台,因为凤姐儿根本没在院里搭台,只是在中间的地面上铺了一块颇为宽大的红毯。此时红毯正中,美人顾青衣安坐在她的古琴面前,显然是要等他这个正主出来之后,才开始弹奏。
她还是那般,惯于一个人表演,没有人配合。
贾琏却知道,这并非单单因为她性格冷僻孤傲,不喜欢与人配合。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的气质太过于出尘,姿容太过于绝丽,旁人与她合作,她只能为主,不能为衬,否则便会反客为主、主次难分。
所以,沉盼儿等人也不喜欢与她合作排练节目。
顾青衣此女,母庸置疑是个冷美人,身上无时无刻不散发出一种深深不可侵犯的气息。但许是她和妙玉的气质太过于吻合,身段、身量,也都相彷,这令才刚从栊翠庵下来的贾琏,怎么都难以等闲视之,恍忽间觉得她身上的衣裳,都不翼而飞了。
丫鬟们给贾琏搬来了新的凳子,摆上新的杯箸。贾琏一瞧这才将浮躁的心绪抛开,因为他发现他右手边就是李纨!
李纨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她压根没敢回头瞅贾琏一眼。
但是这等安排在其他人看来是合情合理的。贾琏没来之前,李纨和凤姐儿居中,贾琏回来了,以他的地位,自然不能偏坐。
这一点,连凤姐儿都没有任何疑虑,从屋里出来的她,一屁股在贾琏左边坐了,抬头望向下方的顾青衣:“怎么又是你?好了,侯爷回来了,你捡一首侯爷平时喜欢听的曲子弹就是了。”
顾青衣颔首领命,却转头请示贾琏:“不知道侯爷喜欢听哪首曲子。”
她的反应,令凤姐儿眼睛一眯。
贾琏倒也听出这两个女人之间的那点玄机,他觉得有点意思。想来别的府上,妻妾争锋,都是拐弯抹角的表露自己在老爷面前有多受重视多得宠。他这里倒好,主妇话里话外暗示出乐姬与男主人的亲近,而乐姬则极力的表示,我与你男人并不熟。
这都是信息不对等造成的。顾青衣哪里知道,他早就将司马昭之心,大大方方的与凤姐儿交代过了,她如何隐瞒的过?
于是贾琏一摆手道:“尽管你的《广寒宫很好,未免太颓废了,我不甚喜欢,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你那首《太上乐。”
顾青衣闻言,眉头微皱,却也没有更多的表示,随即一如既往的无视周围的人和物,潜心沉入自己的音乐世界。
而随着她的用心,满院数十号人,无论坐着的还是站着的,都不觉安静下来。
贾琏也没有说话,但是他的关注点,并不完全在乐曲之上。
这座小院,在凤姐儿的精心打理之下,已经很有几分富丽了。难得的是,在这样一个轻奢的小院,在它的院内、廊上,那些一个个倾听音乐的人。
以他所坐的位置为中轴心点,他的左边是依次是凤姐儿,黛玉、甄玉嬛,薛宝钗,右边则是李纨,透明的贾宝玉,迎春,探春,惜春。
在他们身后,和两边廊上围观的,除了少数几个仆妇,就是院内的丫鬟,以及黛玉等人各自的贴身丫鬟。
平儿、晴雯、香菱、小红、丰儿、惠香、檀云、红绫、彩画;紫娟、莺儿、雪雁、素云、碧月、侍书、翠缕、入画、司琪、绣橘……
以及西北拐角处,扎堆的十二官。
目光只随意一扫,便能扫见数十张明媚鲜艳的脸。这些鲜艳的脸庞,与顾青衣指尖舞动出的音调,在他眼前共同谱写出了一副盛世乐章。
属于他贾琏的盛世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