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栊翠庵,花香弥漫在秋风中,荡在美人心上,泛起阵阵涟漪。
妙玉抬头看了一眼石桌对面的贾琏,将手中新砌的一盏茶送过去,忽然脸颊就飘起两朵云霞,忍不住轻声问道:“你瞧什么……”
贾琏接过茶盏,其间顺手抬了一下美人素手,见美人娇羞躲闪,他呵呵一笑,微品一口好茶,而后朗声念道:“有美人兮,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贾琏看着眼前的美人,想起昨夜良宵美事,自是志得意满,无比畅怀。
而妙玉自然也听得懂贾琏是在夸赞她,她不由自主的展露笑容,嗔怪道:“贫嘴。”
娇嗔的话音说出口,便连她自己也觉得诧异,自觉与自己往日的行事大过迥异,因此不由得回忆起昨夜托付终身之事,便觉得脸颊发烫,心中似有万千头小鹿乱撞一般。
这个轻薄浪子,分明把自己哄骗了去,但是心中却对其生不出半分怨憎。反而因为之前他的忽然造访,心中欢喜不已,想想也觉得自己实在不大有出息。因此赶忙收敛起少女娇态,换上一副澹然神色。
她却不知道,她越是这般不近人情的冰山冷色,越发令贾琏蠢蠢欲动,若非知道妙玉定然不肯,贾琏真想将她拥到怀中,将美人与好茶就着享用。
“你该回去了。”
妙玉虽然不知道贾琏内心的盘算,但是她能够看懂贾琏越发放肆的目光。因心中还是有诸般顾虑,不得不放言道。
“不急。”贾琏继续品茶。
妙玉见状,琼鼻微蹙,倒也不再多言,给自己斟了半盏茶,也品尝起来,与心上人,一同享受这美好的下午茶时光。
“嘻嘻嘻,你看我说的对不对,他们果然在煮茶论道,好雅致的场面!”
少女雀跃的声音传来,搅扰了蔷薇花架下的宁静。贾琏与妙玉二人偏头看去,透过院子隔墙的窗牖看去,只见探春带着比她矮了半个头的史湘云欢欢喜喜的朝着这边走来。
贾琏且只一笑,妙玉却陡然庆幸自己与贾琏并未有何出格的举止。他二人对面而坐,桌上也只有自己珍藏的一套茶具,料想在外人眼中,自己与贾琏当真不过是单纯的品茶聊天而已。
想到这里,妙玉越发将姿态端的高一些,冷清一些。
“琏二哥哥,林姐姐到处找你,谁知道你竟躲到这儿来了,你忘了昨晚答应过她的话了?”
探春一见面,就先造谣。
贾琏一眼看穿探春言语的漏洞。凭黛玉那妮子的个性,就算想找他,也只会悄悄摸摸的,不与旁人露半点痕迹。
但是贾琏也没有心思与探春辩驳,因为随着探春的话音落下,原本宛若秋风一样雅澹的妙玉,神色骤然冷冽三分。
她瞅了贾琏一眼,“既是有人找你,侯爷便下山去吧,我失陪了。”
说完,与探春和湘云二人颔首示意一下,劲直往禅房内去了。
这固然令探春二女诧异,但是因为妙玉一向性格孤僻,倒也都没有在意,随即拘着贾琏下山去,并将她们想要划船的想法告诉贾琏。
贾琏岂有不允的道理,当即让湘云回去报信,他则亲自领着探春往船坞这边来,将那棠木舟并乌篷船,都放了出来。
一时迎春、宝钗等人行来,众人登舟。
“大嫂子说她有事,没来。”
贾琏没说什么,又令人将棋盘和钓具送来一些,以备游船之趣。
于是,贾琏、薛宝钗、林黛玉、三春姐妹以及史湘云等人主子乘坐那较大的乌篷船,而他们各自的丫鬟,以及两个熟悉水性的船娘,则坐那几艘乌篷船,在后随行。
秋水潺潺,清冽中又带着几分彻骨的寒意。
凝望秋情的黛玉刚刚紧了紧肩上的衣裳,就察觉一道温暖的重物罩在她身上。回头一瞧,果然是贾琏将自己的氅衣披在了她的身上,这令她顿时脸红起来,连忙道:“我不用,你自己穿好了。”
一面说,一边要将衣裳褪下来。其中一是不好意思当着姐妹们的面接受贾琏的爱护,另一个也是她见贾琏脱了大氅之后,里面也只修身的单薄里衫,也怕贾琏冷着。
“别动。”
贾琏哪里给黛玉拒绝的机会。将氅衣的对襟往黛玉胸前一拉,在其腰腹间收紧,然后便蹲在她面前,给她将襟带系好,系严实。
他们这一番举动,其他人自然也都看见了,小姐妹们神色各异,窃笑居多。这越发让黛玉感觉难为情,狠狠的瞪了贾琏几眼,到底没有再动弹。
他的衣裳,真的很暖和……
贾琏将黛玉整个人包在自己的氅衣内之后,退后一步打量起来,很是满意。感觉就像是亲手包出了一个可爱的小粽子一般。
起身之后,面对众人戏谑的目光,贾琏坦然道:“她身子弱,紫娟又不在这里,我自然要照顾好她。”
按照礼法,黛玉已经许给贾琏,二人便不宜见面的。但是黛玉情况特别,需要寄养在贾府,如此不见面也不可能。
而贾琏之所以当众毫无顾虑的表露对黛玉的亲近和疼爱,就是要让大家习惯成自然,也免去黛玉的羞涩。不然这妮子每当有外人在,在他面前都羞答答的,话都不大敢说,与以前的牙尖嘴利大相径庭。
众人对于贾琏的解释,显然并不以为意。手握鱼竿垂钓的探春,作势碰了一下旁边与宝钗对弈的迎春,笑道:“二姐姐,你冷不冷?”
迎春反应慢些,疑道:“不冷啊,怎么了?”
“哦,那没什么。我还说,司琪和绣橘都不在船上,你要是也冷的话,那该怎么办呢?
我看琏二哥哥身上也没有第二件衣裳可用了。原来戏文里说的都是真的,这哥哥多半都是疼爱妹妹的,但是一旦娶了嫂嫂之后,立马就把妹妹丢在一边去了。”
这话说的大胆而诙谐,惹得众人皆笑。
连迎春都摇了摇头,却又忍不住瞧了贾琏一眼。可惜,自己好像真的不冷诶,都怪出来的时候穿多了。
面对众人的取笑,黛玉显得十分难为情。但是衣裳已经好生生的罩在了自己身上,这个时候再取下来反而着相,因此索性采取一贯措施,装作看不见,转身继续瞧看湖面风景去。
而贾琏,自是泰然自若,甚至还走到迎春二人身边观棋。
他主人公二人如此,其他人慢慢的也就略过这一茬了。
坐在宝钗旁边一会儿看看棋,插插嘴,一会儿又彷着黛玉往外看风景的湘云,异常的闲不住。
因棠木舟驶进沁芳溪内的莲花巷,但见溪面上,荷叶残破,枯黄的荷梗林立错落,一派萧索颓败之气。
史湘云便叹说:“春天的时候我过来,看见她们在池子里种荷花,种了这么一大片,我还说夏天的时候,一定要过来瞧看荷花盛开呢。谁知我竟没得来……”
言语中,说不出的遗憾和失落。
贾琏听了心思一动,他还隐约记得,这丫头在史家过的并不如意,想来她那婶母等人,并非慈善之辈,所以她才每常希望到贾家来玩。
可惜自己却忽略了,认真一算,这丫头除了贾母大寿那天,确实好长时间没来荣国府玩过了。也不知道这丫头心里藏了多少心事和委屈,难为她还能表现的这么活泼开朗。
其他人不知道湘云家里的事,皆以为她只是单纯的因为没看到荷花而遗憾。
探春笑说:“没看见也罢,天底下的荷花都一个样,也没什么好看的。你要是当真喜欢,我夏天的时候倒是让人采了不少莲蓬,晒干了准备熬粥喝,不如我送你一包,权当你也看见荷花了。”
湘云听了很没好气,“你怎么不说拔一把残梗给我,那更好了。”
“你要是喜欢,也未尝不可。”
迎春此时也看见了满池的枯败荷叶,也道:“果真是萧索了,这些残枝枯叶怎么不叫人拔了去了,留在这里不好看不说,烂了之后还容易污了溪水。”
宝钗落了一子,笑道:“这园子天天都有人逛,哪里有时间让人去收拾。”
众人此时看向,贾琏却瞅了一眼背影孤单的黛玉一眼,然后道:“这样简单,我明儿便派人,将这些残荷都拔了,用船装走。”
贾琏说这话的时候,故意大声了一点,确定黛玉能听见。
果见黛玉身形一动,良久之后幽幽的声音传来:“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唯有一句却喜欢。”
听到黛玉提李商隐,又说诗,湘云顿时来了兴致,跑过去挨着她坐问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呢,我觉得他的许多诗都写的很美啊。那你又喜欢他哪句呢?”
黛玉此时显然没有心情与湘云争辩什么,只缓缓的回道:“留得残荷听雨声”
说完,便不再多言一字。
其余人,却都面面相觑。其中以迎春最是尴尬,这种情况,哥哥是听她的把枯荷拔去,还是听林妹妹的,留得残荷听雨声呢?
湘云愣了愣之后,叹道:“果然是好句子,怎么我之前那没听过呢。此时再看,这些残荷也变得可敬了许多。”
却说贾琏,本来就是故意要引出黛玉的这一番话来的。
他倒是很好奇,黛玉为何会不喜欢李商隐的诗?论理说,李商隐的诗,论韵律之美,论那种朦胧与缠绵悱恻的感觉,简直与黛玉如出一辙。
李有“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黛玉便有“秋花惨澹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李有“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黛玉便有“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李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黛玉便有“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未知”。
李有“本已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黛玉便有“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太多太多,贾琏甚至恍忽觉得,黛玉便是按照李商隐的诗写出来的人物。
所以,说黛玉不喜欢李白的狂放,杜甫的忧国忧民,苏东坡的豪迈,贾琏都觉得没什么问题。她说自己不喜欢李商隐的诗,贾琏觉得,这妮子大概在撒谎。
于是贾琏笑道:“这可难办了,你二姐姐要把残荷拔去,你却要留得残荷听雨声……”
贾琏话没说完,迎春便赶忙道:“不用拔了,我觉得林妹妹说的有道理。”
迎春这立场也太软了,贾琏选择无视,继续对黛玉道:“除非,你能给我们大家说说,你为什么不喜欢李义山的诗,我就听你的,将这些残荷留下。”
黛玉瞅了贾琏一眼,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你要拔就拔好了,与我何干。”
“呃……”
贾琏没料到黛玉这么不给面子,当着其他人在,也不好对其使用人身攻击,一时倒是愣住。
其他人见状,虽然觉得有趣,但也感慨:在场也就黛玉一人,敢这么当面让贾琏吃挂落了吧。
迎着众人的目光,贾琏是恨不得将黛玉抓过来,照着她的小屁股打上几下解气。
见贾琏逼问不成,不爽的坐下,其他人笑了一番,纷纷追问:“正是呢林姐姐林丫头,你为什么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啊?”
“哎呀,你们烦不烦,一个问,个个也来问。我说我不喜欢李义山的诗,你们就这么好奇?我还说我不喜欢别人问东问西的呢,你们也要探个究竟?”
面对林黛玉的群怼,众人表示很无奈,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惜春却道:“对呀,林姐姐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们问你问题?”
黛玉瞅着她,“老太太交给你的任务你想好了没?山水人物,宫榭楼台,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你可都想好怎么画了?还有老太太可是说了,要你在画中,定要将咱们今儿游园的场面给画出来,你可知道怎么弄了?”
惜春被问的哑口无言,总算明白,黛玉为什么不喜欢被人问东问西了,确实有点讨厌。
看惜春那哑然的模样,黛玉却突然乐了,裹着贾琏的大氅衣,斜倚在船栏上,继续笑道:“今儿别的东西你都可以不画,但草虫上可别忘了!”
众人纳罕,惜春问道:“什么草虫?”
“别的东西都还好说,今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
宝钗等人闻言,哑然失笑。都知道黛玉说的是,上午的时候贾母带着刘姥姥并一干孙女们游园时发生的事情,特别是晌午在秋爽斋摆宴,吃饱喝足的刘姥姥当着众人的面又唱又跳的,那般声势,活像蝗虫过境。
因此,这母蝗虫,自是指刘姥姥无疑。
黛玉是不笑死人不偿命,见众人吃这一套,越发坐起身来,笑语惜春:“你赶快快的把画画好,我连题跋都给你想好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如何?”
众人闻言,尽皆仰倒。其中离黛玉最近的史湘云,眼睁睁看着黛玉说出这番话,笑得直不起腰的她,一个没扶稳,差点翻出船舱去,惊的众人慌忙去扶。
贾琏静静的看着笑闹成一团的丫头们,特别是好久没有这般开怀笑过的黛玉,心里十分欣慰。
环视一圈,发现贾宝玉居然不在,心里更欣慰了。我家妮子没白疼,居然真这么不待见那小子了,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