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夜已深,三春等人也没有在荣庆堂多待,贾琏走后不一会儿,就跟随李纨出来。
许是因为今夜的“大事”,对她们来说也很震惊,导致精神有些亢奋,便都无意尽快回房休息。探春就建议往“凤姐姐院里”瞧瞧“凤姐姐”,这得到了其他姐妹的赞同与附和。
“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黛玉瞅了他们一眼,冷秋秋丢下一句话,便准备折返。
探春赶忙拉住她,笑道:“别啊,林姐姐,我们一道去嘛好不好……”
这深更半夜了,是不便往哥嫂院里打扰的,本来就是仗着人多才好过去。黛玉一走,贾宝玉尴尬,定是也要走的,这个也走,那个也走,到时候就去不成了。
黛玉哪知道探春的考虑,自是不依。她倒也不是不敢去贾琏院,只是不喜欢和探春等人一起去,因为这几个人,总是喜欢打趣她,她好烦的。
另外,贾宝玉在也是一个原因。
看黛玉执意不与他们一道,边上的贾宝玉神色暗然。在他眼里,黛玉不与他们一路,自然全然因为他上次的冒犯。
有心想要就此告辞,好让黛玉安心与探春她们一起。话到嘴边,却又十分不甘,难道从今往后,他和林妹妹真的要泾渭分明,有他的地方,就不能有黛玉,而有黛玉的地方,也不能有他?
面色一阵搅动,贾宝玉忽然上前一步,正声道:“林妹妹难道要一直这样避着我不成?”
贾宝玉突然出声,声音很大,面色很沉重,在场的人都唬了一跳,纷纷看着他。
探春也下意识的松开了黛玉。
而本来已经快被探春等缠的无法拒绝的黛玉,则是面色一沉,抬头瞅着贾宝玉,冷冷道:“我为什么要避着你?难道你去哪儿,别人就非得去哪,不去就是有意避着你?”
眼见这两个人又言语对峙,争锋相向,李纨顿感头痛,就要笑着圆场,将这两位拆开。
却见今日的贾宝玉,却一反常态,被黛玉反怼不但不怒,反而沉重的面容都散了些,竟是一本正色的道:“哦,既然林妹妹不是避着我,为何不与我们一道去瞧凤姐姐?”
“我乏了,不想去不行吗?”
黛玉本来正铆足精神预备和蛮不讲理的贾宝玉理论,谁知贾宝玉不但没有再出言不逊,反而这般平静的说话,便也将战斗模式调小了一半。
贾宝玉就目光灼灼的看着黛玉,温声道:“我知道,上次的事是我不对,言语上冒犯了姑娘,可是,但凡姑娘是个有心的人,也该清楚,我……”
贾宝玉说着,自嘲一笑,因怕黛玉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立马继续:“如今我已经知道,姑娘早就心有所属,自然不会再有半点冒犯。从今往后,我只和三妹妹她们一样,一心祝福你和琏二哥哥……
只是,不论如何,你我二人也不该生分至此啊。我父亲与你母亲,乃是嫡亲的兄妹,你我二人,不说如亲兄妹一般亲近,至少也不该彼此生分才是。倘或因为我的原因,让姑娘多心了,我在这里,给你致歉,我给你跪下……”
贾宝玉说到感动处,竟是一抬袍子,真要给黛玉跪下认错的样子。这惹得李纨等人又是感动,又是好笑,连忙拉住他。
探春十分宽慰,觉得贾宝玉这般态度十分难得。将来大家都要到园子里住的,黛玉和贾宝玉若总是这样心有嫌隙,不说他们自己不舒坦,就是别人,也会受影响的。
这样就很好,只要这两个人说开了,大家也就好相处了。
贾宝玉作为表兄,做出这般认错的态度,虽然尽显诚心,但却令黛玉十分不适。
她小脸顿时红了,一则因为贾宝玉这些话,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当着李纨等人的面,她小脸挂不住。看贾宝玉还要给她跪下,这分明是嘲讽、压派人,因此闪开一步,怒视贾宝玉道:“谁与你生分了,谁又要你,要你给我道歉了,你这分明就是嫌我过的太安生,没过几日,定要找出一些事来,让老太太,舅母她们厌烦我……”
想到这些年,因贾宝玉受到的一些委屈,黛玉顿时小脸一瘪,转眼便是泫然欲泣之态。
贾宝玉连忙道:“妹妹要是不与我生分,就与我们一道往凤姐姐院里去,如此方能证明本心。”
“去就去。”
黛玉不想再当着众人与贾宝玉这样闹腾,此时转身回去,则中贾宝玉言语陷阱,显得她心虚,因此把腿一抬,小碎步直接往凤姐儿院那边走了。
眼看黛玉真的被贾宝玉言语所激,主动过去了,探春和惜春连忙上前,扶着贾宝玉的胳膊,十分认同和欣喜的模样。
连李纨都走过来,打量了贾宝玉一眼,笑道:“宝玉总算是长大了,比以前更懂事了,知道让着妹妹了。”
论年纪,贾宝玉比贾兰也大不了太多岁,因此日常就管带家里众小的李纨,于贾宝玉而言,名曰长嫂,实则与长辈并无多大区别。
能够得到李纨等人的夸赞,让一时鼓起勇气,放下面子与黛玉讲个清楚明白的贾宝玉,总算觉得有所值得,因此面上也露出笑容来。
……
贾琏外面耽误了一会儿,回家的时候,听到屋里莺声燕语,便知道是三春等人到了,于是整顿了一下衣襟,踏步而入。
一进门,果然三春到齐,黛玉也在,不过在看见连贾宝玉都在的时候,还是令贾琏有些意外。
“琏二哥哥回来了……”
一声声娇音,搭上一众妹妹们高超的颜值,令贾琏心情都不由自主的愉悦起来,笑着招呼回应。
凤姐儿也站起来:“好了,我早就知道你们不是瞧我的,现在正主回来了,你们那些话,亲自问他吧,我去看看小大姐儿去。”
说完,凤姐儿给了贾琏一个轻飘飘,似赞扬,又似含情的眼神,飘然而去。
贾琏猜测是凤姐儿被他今晚的英姿和霸道所动,所以对他更加仰慕三分,因此笑了笑,径直往炕首坐了,并招呼迎春等人全部坐下,然后笑道:“今晚你们怎么想起往我这儿来了?”
探春道:“我们是陪林姐姐过来的。”
黛玉:“??”
早就知道这是个臭妹妹,以后再也不信她的话了,也不要再理她。
因狠狠的剜了探春几眼,到底这个时候她也不好解释,越解释越被动。吃亏多了的黛玉,知道这个时候装作没听见,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果然黛玉不接话,探春也不便继续搭台唱戏。倒是迎春看黛玉眼光冒火,笑着圆场道:“今儿府里发生了大事,我们都很好奇呢,方才在老太太屋里,也不敢多问,所以才想着一起来哥哥这里坐坐,就怕扰了哥哥休息。”
正因探春的话而呵呵笑的贾琏闻言摇头道:“哪里会扰,你们能来我这里坐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话的时候,贾琏偏头瞅向一旁的贾宝玉,“是吧,宝兄弟,算算,你已经有多少日子没有到我这边来过了,以前你小子可是很喜欢过来的。”
贾宝玉闻言顿觉得不好意思,白净的脸也红了,喏喏道:“也……也没多久吧,主要是知道琏二哥哥一向事忙,不好来打扰……”
以前贾宝玉小的时候确实很喜欢往这个院里跑的,因为凤姐儿和平儿对他都很和善关爱,又皆有绝色容貌,他自然喜欢。
大抵是从水月庵那件事之后,他就不是很喜欢过来了。毕竟,当初就是贾琏和凤姐儿,将他和秦钟智能儿三人抓包的,尽管哥嫂都袒护、偏爱了他,但他也是有自尊的,自然会觉得有些无颜面对。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晴雯那小蹄子,每次他过来都对他横眉竖眼的,将不耐烦写在脸上,贾宝玉自己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将这位姑奶奶得罪的这么深。
最后不过来,自然就是因为黛玉了。不是从知道黛玉定亲开始,而是发现黛玉与他百般疏远、见气,而对贾琏却十分亲近的时候。
对于贾宝玉的推脱之词,贾琏也不以为意,回头继续与迎春说话:“你们是商量好的,还是不约而同来的?说吧,你们都有哪些好奇。我看啊,大抵好奇是假,只怕是和其他人一样,屋里短了钱时,听说我从赖家查抄出不少脏银,所以想要指使我暗箱操作一番,给你们支些钱出来买胭脂才是。”
“哎呀,瞧瞧二哥哥,竟然这么揣测我们,都把我们看扁了。”
“就是,我们才不缺钱使呢……”
探春和惜春,一个羊装生气,一个是下意识的辩驳。
黛玉冷眼旁观:哼,果然他就是会哄人开心,大抵他也是这么哄凤姐姐她们的,不独于我。
迎春笑了笑,回应贾琏的第一句话:“我们是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就一起过来了。本来大嫂嫂也和我们一道的,不过临到院前的时候,她说回去看看兰小子,就先回去了。”
看兰小子?贾琏摇了摇头,心里也不知道是后悔还是得意,笑着不说话。
也瞥见黛玉冷秋秋的目光,却没在意。他再会洞察人心,也不至于反应过来自己一句哄妹妹们高兴的话,也能让黛玉转个弯吃起醋来!
探春仍旧不依贾琏的话,追问道:“琏二哥哥说我们和其他人一样,言下之意,之前已经有人意欲让你给他钱了?”
贾琏笑而不语。诚然,从东跨院回来,顺道去邢夫人院里瞧瞧邢夫人和贾琮的时候,邢夫人就百般教唆,让他不要太实心眼,将赖家家产入账的时候,大有操作空间的……
甚至直接暗示他,若是怕有人怀疑,不妨将东西存放到她这院里。最终,贾琏也不过是问她是不是哪里缺了什么使,答应给她五十两银子了却。
探春等人便有些揣测,却也没追问,顺势问起赖家。
三春等人,本来就好奇。因为赖家自她们降生之始,就一直存在于府内,她们对赖家,对赖嬷嬷等人都不陌生,如今自然也关心贾琏会怎么处置这些人。
贾琏也有耐心,差不多都与她们讲了,当然,其中一些深意自然不必与单纯的妹妹们细述。
迎春叹道:“哥哥将赖家赶到北边守庄子,听说那边极冷的,而且快要入冬了……”
尽管迎春没说清楚,众人也知道迎春是可怜赖家,毕竟赖大和赖大家的按照这个世界来说算,也属于是年迈了,还各自挨了五六十杖。更别说,赖嬷嬷和贾母一般,七十余岁了,儿子儿媳走了,她是跟着去还是不跟着去呢?
探春怕迎春再说出可怜赖家的话,惹贾琏不高兴,因此打岔道:“依我说二哥哥处置的好,赖家也算是咎由自取,谁叫他们贪得无厌来的!竟然侵吞了那么多,传出去也是骇人听闻了。”
贾琏知道迎春见不得别人受苦难,因此笑着安慰说,已经派人专程护送赖大等人去北边,不会有什么事,迎春这才转忧为喜。
这令探春见了,不免有些羡慕迎春,有个这么疼她,哄着她的亲哥哥,不像自己,只有个成天颠三倒四的倒霉弟弟。照这模样,不说将来依靠他,那小子不给自己找麻烦,自己就该万事大吉了。
索性贾琏虽不是她的亲哥哥,但也是堂兄,于是抛去烦恼,想起一个话题继续与贾琏说:“赖大是罪有应得,只是听宝哥哥说他还有个儿子,已经考中了秀才,听说还要参加接下来的乡试,去考举人,也不知道今晚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他。
若是他当真能考中举人,那可是光宗耀祖了,连咱们府上也有光。”
探春笑着说,站在贾府这等门第来看,自家奴才出身的人,都能考中举人,自然是大有光彩的事。
毕竟当代科举实在是太难了,就连简简单单一个秀才功名,都要经历县试、府试两级考试取得资格,最后参加院试,从一省学政官手中,才能得获“生员”资格,也就是俗称的秀才。
秀才尚且如此艰难,更别说乡试中举了。就看贾家二十房,那般多的子弟,百年下来,中举者,也不过聊聊人罢了。
因此,真要奴才秧子里面冒出来一个,自然是件大新闻,值得吹嘘:我贾府,放出去一个奴才都举业有成,可见是诗书世家!
探春的想法,不能算错,甚至若非贾琏料知后事,只怕也会乐意培养这样的一个苗子。
但是很可惜,他知道这是个不忠无良之人。不想让探春等人还对他有好感,因此看着探春道:“对赖家来说,是光宗耀祖,只怕对我贾府来说,未必能沾这个光。”
贾琏这明显有主观性的话,让众人都诧异。探春愣道:“琏二哥哥这话何意?莫非此人……?”
贾琏笑道:“读书人,特别是读书有成之人,哪个不是心高气傲之辈。
他若不成名还好,需要倚靠我贾府之势,一旦其功名有成,羽翼已丰,只怕我贾府于他而言,便只剩下屈辱了。毕竟天底下,除了圣人之外,谁还有资格做读书人的主子?”
若说贾琏前面的话,探春等人还不明白,但是最后一句,她便有些懂了,一时沉默下来。
贾宝玉忙道:“琏二哥只怕是多心了,赖大哥,并不是这样的人,他为人很好的……”
赖尚荣除了在外求学的时候,每回回京,自然是不会忘记与贾府的几个重要人物打好关系。他又不傻,自然明白他即便功名有成,想要做官步入仕途,还需要贾府的扶持。
贾赦、贾政等人他不好接触,但是凭借他的心智,贾宝玉这个小屁孩,要笼络起来简直不要太简单。
面对贾宝玉的不同意见,贾琏一点不着急,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反问:“哦,倘若你是赖尚荣,在你求学的时候,同窗问你家住何方,父母何人,你如何回答?当你高中举人,春风得意之时,身为当朝大员的座师再问你,你又如何回答?最后你为官一方,同僚继续问你,你又待如何?”
贾宝玉蠕蠕嘴,无言以对。他是清高,不是傻,自然明白贾琏的意思。
不可细想,那种时候的赖尚荣会如何回答。想必当时的他会觉得,就算说自己父母出身田舍,也比,既有权势,又富贵的国公府奴才,更有体面吧。
“所以,不是赖尚荣不好。只是我们贾府对他来说,不好,不仅不好,而且还是他为官履历中,不可抹去的耻辱,每每想起,都可能令他焦躁丛生,食不甘味。”
贾琏的话,那么冷静,那么不含情感,却令人,根本无法反驳。连最小的惜春,都若有所思起来,觉得大人的世界真的好复杂。以前大家谈论起这个姓赖的,不是都很赞赏的么,说赖家出了个麒麟儿……
原本丝毫不关心这个事的黛玉,也都斜过眼神来,怔怔的看着贾琏。
琏二哥哥真的好理智,难道他能洞彻人心?只是,莫非此事就真的无法化解,却也未必!只要是忠义且心胸宽广的人,自然能坦然接受卑微的出身,他这么说,只怕是笃定这姓赖的秀才,与他父母一般,皆是不忠的吧。
黛玉心里有想法,但她就是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