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陛下?”
李瑕睁开眼,只见面前是一名选锋营校将,正伸着头,带着些惊恐的表情看过来。
“陛下醒了。”
直到看到李瑕醒来,他那惊恐的表情才消了,道:“末将随陛下西讨北伐,第一次见陛下睡得这么沉过,吓……”
“吓到了?”
李瑕拍了拍身上的雪,有冷风吹过,马上便有鼻涕流了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真的坐在这雪地里睡着了。
自从决定北伐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还是第一次睡得这么香过。
以前他设想过若能打败忽必烈会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真临到眼前了,却发现心情很平静。
忽必烈作为对手,已经无法带给他恐惧,不能调动他的兴奋神经了。
同时,战事还没完全结束,还不用开始考虑北方遗留下来的种种问题……比如北人离开中原王朝三百年已经胡化太多,从这次有那么多汉兵追随元军去草原就能看出来。
脑子中这念头一起,马上又想到了接下来要做的种种事务,刚才那最没烦恼的状态又已经结束了。
“想必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睡得这么沉了。”
“陛下,有两支小股骑兵突围了。”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李瑕并没有指望过仅凭十万人将这样的地形封锁得水泻不通。无非是等后续的兵马打扫了战场赶上来层层围堵。
只听那选锋营校将继续道:“但我们还没有找到忽必烈。”
“九斿白纛呢?”
“还在,霍将军判断忽必烈已经不在大纛下了。”
“无妨,先砍倒大纛再说。”
李瑕走上一块大石站定,看着远处的战场,发现元军的指挥确实有些不妥。霍小莲推测忽必烈已经跑了是有道理的。
“劝降移相哥吧。”他下令道。
战场上的形势像是一个锅盖要盖住沸腾的水,一个个元军骑兵如水滴一样往外溅。
移相哥已经不再指望能够击败唐军,只想要突围。
但小股兵马突围容易,带走大量的兵力却难。
战到中午,他开始犹豫是否弃军逃跑。
这时便有近侍上前禀道:“大王,唐军派人来劝降了。”
“劝降我?”移相哥非常诧异,沉着脸道:“他当我是什么人?”
他在宗王之中素来显赫,且长年居于漠北,对汉人并无好感,从来没想过有投降的可能。
然而,只抬头又看了一眼战场上的形势,移相哥接着便道:“让使者过来。”
来的却是赵良弼。
这让移相哥有些意外且感到了生气。
“这就是你们汉人说的忠义吗?前一天还是大汗的臣子,今天就已经成了李瑕的说客?!”
赵良弼不慌不忙,应道:“大王难道忘了,我不是汉人,是女真人。”
“我管你是什么人,就是一条见了骨头就摇尾巴的狗。”
赵良弼恍若未闻,自顾自道:“我祖上在黑水白山里过着贫苦的生活,后来占据中原,过上了衣食富足的生活并学习了礼仪。知礼仪,才算是开悟、明智,知道了世间的道理。”
“你是在骂我野蛮吗?”
“大王误会了。”赵良弼严肃了神色,道:“我不以曾经是女真人为傲,而以现在是一个知书达礼、懂汉学的人为傲。”
“额秀特,我没有工夫听你说这些废话!”
移相哥大喝一声,转头看去,只听得战场上又是一阵呼啸。
他不由着急,暗道赵良弼跑过来也许就是为了干扰自己的指挥。
“那我就直说吧,大王现在归降,不仅能保得性命,还能回到草原为陛下维护一方秩序。可如果不肯醒悟,今天死在这荒岭,连为大王收尸的人都不会有。”
移相哥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冷笑,道:“敢跑来对我说这些,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赵良弼也在微笑,笑容要自然得多,他没马上回答,给移相哥考虑的时间。
正在此时,有将领赶来禀报战况。
“大王,不好了!千户蔑儿吉骀投降唐军了……”
这将领话到一半,发现移相哥脸色不对,连忙停下,偷眼瞥了瞥赵良弼,从那大红色的官袍看出这是唐国派来招降的使节。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退走,像是想要听听他们是怎么谈的。
没多久,宗王都哇也走了过来,毫不掩饰地问道:“李瑕给了什么样的条件?”
“没谈。”移相哥皱了眉头,道:“我还没答应投降,成吉思汗的子孙怎么能管汉人叫主子。”
都哇遂直接向赵良弼道:“李瑕什么条件?”
“让这些兵马向陛下投降,陛下免你们一死。”
“还有呢?”
“还有,那就要看你们的觉悟了。若真心效忠于陛下,便回到你们的封地,带着部民臣服。”
“封地?李瑕还想要占领蒙古吗?”
“忽必烈能治事中原,陛下为何不能治理蒙古?”
“这样的话。”都哇抬手一指前方的战场,问道:“带着兵马回去?他们都是草原上的牧民。”
赵良弼摇头,道:“他们需要留在中原。”
都哇的脸色遂变得阴晴不定,道:“这和战败被俘有什么区别?”
赵良弼道:“你们现在的处境和战败被俘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都哇有些生气,想发作出来,但忍住了。
不管话怎么说,现在投降还是比战败被俘要好得多的,反正李瑕待下严苛的名声早就天下皆知了。
“别和他啰嗦了。”移相哥道,“杀了他突围回草原吧。”
“术要甲,把移相哥大王逼急了对你没好处。”都哇则出来打圆场。
他们翻身下马,在雪地里踱着步、讨价还价,像是在闲谈一般。
而远处的战场上不断有人倒在血泊当中,尸体渐渐被雪花覆盖,命运则还在被那些闲谈之人掌控着。
“……”
“李瑕既然想要治理蒙古草原,至少也该承认我们的封号和兀鲁思。”
都哇还在说着,忽然又有将领奔了过来,这次却是早已知道这边在商议投降之事,因此直接赶到移相哥身边,低声道:“大王,西北方向有支溃兵在冲阵。”
“刘元礼出关城了?”移相哥问道。
他推测刘元礼的兵力应该不算多,若是敢出居庸关,那他未必没机会夺关退回草原。
但那将领却应道:“不是,是我们的溃兵。”
“哪个千户败了?”
“也不是,好像是乃颜部的溃兵。”
移相哥忽然听到有动静从西面传了过来,忙连抛下赵良弼,快步向高处赶去。
他抬起望筒,果然见到有溃军过来。人数却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
多到让他惊讶,且越来越惊讶的地步。
视线里,百余溃兵撞进了阵线,竟然没有被挡住、没有被杀倒,开始往里冲……
不对,不是那些溃兵在往里冲,而是元军阵中的士卒在遭遇这些溃兵之后,有人开始转身往后跑。
像是有水流激射进了池潭,水虽然是一样的水,流动的方向却不一样了。
为什么会这样?移相哥不明白,直到隐隐有了喊叫声传到他耳中。
“结束这场仗……”
移相哥努力倾耳听去,终于听清了他们在喊什么。
“杀了忽必烈,结束这场仗。”
这让他感到了不可思议,那一向极具威望的大汗,竟然会遇到这样的背叛。
而往往就是不可思议之事,才能扭转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
移相哥站在那看了一会,整理好心情,转身走向赵良弼。
赵良弼一直就站在那里,并没有去看战场上的形势,脸上却还挂着自信的笑容,正在向都哇述说一件发生在不久前的事。
“我军取大都时,聪书记曾亲自劝降爱不花。可惜,爱不花拒绝了。他却不知道大唐崛起已势不可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他不降,自然有别人捆了他投降,把他当成踏脚石。大王知道爱不花后来怎么样了吗?”
移相哥赶来时正听到了这段话,目光再看向都哇以及别的将领们,感受已是大不相同。
他甚至看到有一名万户被对视到之后眼中泛过不自然之色,低下了头。
“术要甲。”移相哥开口唤了赵良弼一声,声音有些发干,“先让战事停下,我们再谈吧……”
战到午后,双方军中都响起了收兵的鸣金之声。
其后不多久,移相哥的大旗边竖起了一杆挂着白布的旗帜,摇摇晃晃。
元军士卒们纷纷垂下手,转身用无神的双眼看向了那杆白旗。
连替忽必烈收复哈拉和林的宗王移相哥都投降了……
只有在西面的阵型中,溃兵们还在喊着“杀了忽必烈,结束这场仗。”
若离近了听,便会发现其中有些人的声音没有多少中气,像是在哀求前方拦路的元军。
努桑哈便在这些溃兵之中。
他很幸运,和他有一样想法的人很多。
忽必烈的主力也已经厌倦了这种绵延不绝的战争,竟真的被他们触动,有人让开、有人转身杀向了九斿白纛所在。
大势所趋,带着努桑哈这个孩子也能一路向前冲,终于冲到了九斿白纛之下。
“推倒它!”有人喊道。
努桑哈抬头看去,莫名地对眼前的大纛感到了愤怒,似乎就是它代表着这场残酷的战争。
他要结束它、砍倒它。
用力挥砍弯刀,噼断了用来固定大纛的绳索。
努桑哈又去噼支撑着大纛的柱子。
有元军拥上来,挥刀,与他一同噼砍起来。
“笃。”
“笃。”
一刀又一刀,终于,“卡”的一声,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
努桑哈用力踹了大杆一脚,不停喘着气,看着这象征着大蒙古国最高权势的大纛缓缓倒下。
最后。
“彭!”
它砸进了积雪之中,积雪飞溅。
大元亡了。
远处,看着这一幕的元军士卒们没有惊呼,也没有慌乱。反而是如释重负地抛下了手中的武器,摔坐在地上。
他们累了,也受够了,大元亡了就亡了吧。
自成吉思汗崛起于漠北六十余年来,铁蹄纵横,强大到无人能敌。但再强大,终究还是有败亡的一日。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只是在九斿白纛附近,还有人在面面相觑。
“忽必烈呢?”
“没看到忽必烈啊。”
“他已经逃了,在那两支突围的骑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