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汪古部的年轻牧民努桑哈依旧在乃颜军中。
在溃败前的一刻,他正在军中对唐军放箭,抬眼看去,只看到那密密麻麻的箭失。
这一轮又一轮的箭雨就是他能够看到的全部战场。因此在他的视线里,这一仗应该很快就要胜了。
他就是这样激励着自己,扛过了饥饿与疲惫。憧憬着战利品、荣耀、伟大的前程。
但战败来的很突然。
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了鸣金声传来,十夫长莫名地给了他一鞭子,狠狠骂了他一句,掉转了马头便逃走了。
“别挡着啊,蠢货!”
周围的骑兵流水一般地退,努桑哈却还太年轻了,反应没那么快,很快就看到了向这边追来的唐军。
“杀啊!”
整齐的大喝声传来,那气势把努桑哈仅存的勇气击得粉碎。
他向东逃,没多久又遇到另一支唐军。于是向北逃,结果又有唐军骑兵包围了过来。
渐渐地,死亡的恐惧开始推着他,他已经顾不上方向了,只想离那可怕的杀喊声远一些,总之就是拼命地策马。
他的马并非好马,是他额吉用羊毛毡子换来的。此时他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奔命,甚至不知额吉要怎么抵挡这个冬天的寒风。
一个牧民的儿子,才长到十二岁的年纪,他的领主为了提高权力与地位便将他征召到了中原。于是他的身影就使两万兵力更像两万兵力一点点。
而他,以为自己是为了抱负。
不过是末路王朝穷兵黜武压榨出的最后一滴血,他却当这是策马扬弓的英雄梦想。
英雄梦碎,前方出现的是一排排黑色的身影。那是元军的中军,正张弓搭箭对准了这边。
箭失毫不留情地射了下来。
跑在努桑哈前面的骑兵被射死,努桑哈的肩膀也被射中,他大哭着,后面的骑兵已经挤上来。
他不想被挤下马被踩死,只好在夹缝中不断往前跑。
“别过来!”
“啊!”
恐惧的力量大过了恐吓的力量,溃兵终于还是冲进了前方的军阵里。
混乱中,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居庸关没丢!回草原啊!”
这句话落到努桑哈耳朵里的时候,他不由精神一振。
草原。
只听这两个字他都觉得美,仿佛闻到了芳草的沁香、看到了湛蓝的天空。
他要回去,找他的额吉。
“噗。”
跑在他面前的溃兵头颅被斩下来,那挥刀的元兵转过头,已看向了努桑哈。
“回草原啊!居庸关没丢!”努桑哈哭着喊道。
这一声喊极有感染力,饱含着他对家乡的无尽想念。
那元兵愣愣看着这涌过来的洪流,愣了愣之后掉转马头也开始逃。
终于,漫天遍野都是同样的声音。
“回草原啊……”
负责攻打唐军左翼的是河间王兀古带。
因他在河北战场上已经吃过了唐军的亏了,因此打得一板一眼,进展缓慢而稳妥。
到了中午,那木罕领兵前来,元军气势大振。
那木罕知道哪怕最后不能真击败李瑕,也要先表现出全力进攻的态度,才有可能平息忽必烈的怒火。
他其实很了解他父汗为什么生气。
黄金家族的子孙那么多,但在草原赞歌里留下名字、能让子孙后代站在权力之巅的又有几人?
这辈子早已享受够了醇酒美人,除了至高的权力,又还能有什么别的抱负?
如今这战场上十余万人,全都在为他这个抱负而拼命。
其实那木罕也一样有志气,想要继承汗位。
于是他发起进攻,不计伤亡。
兀古带见状,也改变了原本的战术,将预备的兵马投入了战场。
东面战场的消息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传了过来。
“你是说……乃颜撤了?”
“乃颜大王溃败了。现在军中都在传居庸关没有失守,逃兵们都想退回草原。”
那木罕转头向北面看去,只犹豫了一小会便做了决定。
“传令下去,把我们的兵马都撤回来,准备收兵。”
“大王,是不是先通知兀古带大王?”
“不,他的兵马中有很多都是汉军。”那木罕目露沉思,摇着头道:“汉军会乱的。”
“是。”
传令兵已经迅速撤走了,然而,那木罕还在喃喃自语道:“不是我胆小,这次若不及时撤走,等汉军听说了那情况,局势可就控制不住了。”
战场上,元军正在全力勐攻,那木罕的兵马忽然开始后撤,兀古带所部自然大乱。
“怎么回事?!”
兀古带震惊不已,不敢相信那木罕跑来是为了打乱他的战线部署。
但来不及了,随着侧方的友军撤离,唐军已经包夹了过来。
兀古带还在紧急调动,才有探马赶了过来,禀报了东、北两边战场发生的情况。
“他们要退回草原?可大汗还没有下令?”
“大王,他们没有得到大汗的命令,就是溃败了。我们怎么办?”
兀古带的反应不像别的蒙古宗王,而是第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他的祖父阔列坚在草原上没有封地,他的父亲随侍忽必烈才有了河间王的王位。
如今他麾下的兵马中,将帅虽然都是蒙古人,但很多士卒、民壮都是就地征发的。
这些人不像是乃颜从辽东带来的、那木罕从哈拉和林带回的骑兵,这些人听到大军要回草原的呼喊,只会茫然失措。
“怎么办?”
正在此时,前方的战线处已经出现了动乱。
那木罕的士卒中已经有人在喊叫着。
“退回草原,居庸关没有丢!”
这种呼喊开始传开来,接着像是瘟疫般传染到了兀古带的军中。
渐渐地,有汉军开始惊慌失措。
“他们退了!他们要回草原了……”
甚至于,唐军也在对着元军喊叫道:“蒙元要退出中原了!失去了牛羊的牧民们,你们跟到草原上只会被当成驱口!”
“不想当驱口的可以留下来,现在投降有田耕种,投降吧。”
“投降吧,留在中原!”
“……”
兀古带立刻派人去安抚军心,然而士气溃散的速度太快了,快得远超他的想像。
很快,西面战场上元军大乱。
如同那木罕所言,局势已经失去了控制。
元军已经无法再为忽必烈去实现那个伟大的抱负。
在有了退路的情况下,他们不会为了别人的抱负去血战、抛弃性命……
“陛下,左翼已击退了元军。”
“追,别让忽必烈组织起反攻。”李瑕吩咐完了,转身又问道:“张弘道是否传战报来了?”
“来了!”
便见远处有快马从东北方向赶来,正是张弘道的信使。
“陛下,移相哥向居庸关方向撤了。”
“这边的战报传过去了。”李瑕道:“告诉张弘道,移相哥想与忽必烈汇合,尽快追上去。”
“喏。”
李瑕又沉思了一会,脸色显得凝重起来。
元军有草原这个退路,那就必然不可能死战,今日的结果是早就预料到的。
李瑕认为,忽必烈最好的选择反而是退回草原之后年年打草谷,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往后还要长年累月地去应付这种事。
以乃颜为突破口是击败元军的最快办法,但杀伤还不够。
这次最重要的战略目的是留住忽必烈。
那么接下来重要的有两件事,一是逼迫元军继续逃,不给元军反攻的机会;二是刘元礼需要尽快拿下居庸关,把元军主力围堵在关内。
但李瑕现在还没得到刘元礼的消息。
就像是已经把螃蟹逼进篓子里,只看盖子能不能合上。
所有计划实施到了最后一步,等着看结果。
到居庸关就知道了。
从团河战场到居庸关不到两百里路,努桑哈从下午奔到夜里,又从夜里奔到天亮。
他不知道自己奔了多远,到了黎明前,见有逃兵停下来了,他便跟着勒住战马,也不敢点火,缩在一棵树下休息。
睡不着,也不敢睡,他只敢闭上眼稍微养神了一会。
“怎么了?怎么停下来?”
“唐军没有追上来,歇一会吧。”
周围开始传来了议论声,溃兵们的声音还是显得慌张。
最后,有人道:“他们说,看看居庸关是不是真的还在。”
“还在吗?”
“不知道,天亮了看看……”
努桑哈听到这些,觉得有道理,于是默默站起身来,跟在他们后面。
又等了一会,越来越多的逃兵赶到,虽然没有大将在,但他们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
忽必烈的主力则是还没到,或是在后面;或是还在打仗;或是已经被包围了……
天渐渐亮了。
他们结伴往前,出了树林。
前方是军都山,地势越来越高,风雪将把山形掩藏在白茫茫之中,什么都看不清。
奇怪的是,路上并没有守卫,不论是元军或是唐军。
他们只好越走越近,直到能够看到居庸关长城的轮廓。
努桑哈来时想的是汉人能修筑了这样雄伟的长城为何还会被蒙古人打得如此凄惨。
现在他却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城头的大旗还掩在雪中,他眯着眼盯着那个方向往前走。
忽然,“噗”的一声,有士卒被箭失射中,栽倒在地。
努桑哈大惊,心道居庸关已经落入唐军之手了。
都来不及惊呼,他下意识便要转身就逃。
“来的是什么人?!”
城头上首先响起了喝问……是蒙古语的。
已经被吓成惊弓之鸟的溃兵们虚惊一场,再抬头向关城城头上望去。
“居庸关还在!居庸关还在!”
“……”
朔风将溃兵们的喊声吹远,又渐渐吹散。
在三十余里之外,则是一支阵列齐整的骑兵正在护着九斿白纛行进。
有探马四散而出,先行赶向居庸关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