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扇院门被吱吱呀呀地推开,姚枢目光看去,只见刘秉忠正站在那,手提一柄刀,刀刃还在往下滴血,血还沾到了那身玄色的僧衣、僧鞋上,给人一种禁忌之感。
“刘公,你这是做什么?”
“恢复神州。”
刘秉忠短促地应了一句,扶着姚枢便匆匆往里走。
再看这座小院,却见窦默、许衡、王恂等人皆在,有人神色镇定,却也有人脸上的诧异之色尚未消逝,显然也是才得知刘秉忠叛了。
来不及细述,众人已匆匆穿过了中书省衙门的后院,进入一个仓库。
刘秉忠抛开手中单刀,上前伸手在墙上摸索了一下,用力一推,里面竟是一个暗门。
暗门后则是一条窄道,走过窄道到了另一扇门前,拉开来,众人便发现自己已身处御史台衙门。
“城中竟有这般秘道?”
“毕竟是我主修的大都。”刘秉忠并不讳言,转头又四下一看,“稍歇一会吧。”
姚枢被扶着坐下,转头见暗门已经被关上,而元军暂时还没追杀过来,连忙缓了几口气,体会着这死里逃生后的心情。
侍奉了忽必烈大半辈子,今夜君臣恩尽,不免又是一阵迷惘。
稍歇了片刻,众人从侧门出了御史台,眼见是一条寂静的小巷,巷子两边俱是高墙,并无行人。
城中已经出现了混乱,这里便显得如净土一般,还是多亏了刘秉忠对大都城了如指掌。
“南面城墙附近元军众多,我们将向北,与张珏元帅汇合。”
忽然,远远地传来了轰隆声,像是天边在打雷。
姚枢不由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
“姚公不必担忧,这正是张元帅攻破新城墙了。”刘秉忠道,“建新墙之时,我便预留了空墙,一炸便塌。”
“刘公是何时归附唐帝的?”
“换俘之后。”刘秉忠道,“元廷以张柔将贺兰山之战时被俘的宗亲贵胃们换回来,其中便有说客。他们……说服我了。”
姚枢默然,知道这“说服”二字听来简单,刘秉忠却必然心中挣扎过。
因为他也是这样。
他们这代人,一辈子都在面对着大义与现实作选择。
只希望这是最后的选择吧……
小巷走到了尽头,只听得前方的爆炸声越来越响,喊杀声越来越大。
“进国子监,快。”
国子监还没有建好,里面并没有人,一片漆黑。
刘秉忠径直将一众汉臣带到大堂,长舒一口气,道:“便在此等着即可,待张元帅占据大都、与陛下汇合之后,我等前往伏迎……天子,即可。”
话到后来,他语气低沉下来。
但也只是片刻,他马上又恢复了干练,安顿好众臣之后,转身便离开了国子监。
这座大都城他最熟悉,故而他还得要去见张珏,帮助唐军以最快的速度取城,减少百姓伤亡。
出了国子监,夜风吹来,带着些刺鼻的硝味。
刘秉忠深吸一口气,像硝味更浓的方向走去。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旁边传来。
“吁……谁在那里?!”
刘秉忠转过身,却见是爱不花已策马赶了过来,手持火把往他这边照了照。
“是聪书记……是刘秉忠?”爱不花大喝道:“别让他逃了!”
其后,他还向国子监看了一眼,喝道:“搜,那些叛徒一定在里面!”
“嗖”地便有利箭向刘秉忠射来,有侍从纵身一扑挡了。
“刘公快走!”
射来的箭失更多,刘秉忠却并不跑,反而迎着爱不花走了两步,喊道:“赵王这是做什么?可否听老夫一言?”
见他不逃,爱不花抬手止住士卒放箭,示意活捉,道:“当我不知吗?你背叛了大元!”
“局势至此,赵王要为大元殉节,可想过汪古部的部民们?”刘秉忠伸手推开护在自己身前的侍从,十分坦荡地站在爱不花面前,道:“当年汪古部为金国守边,岂非背叛了金国,转投了成吉思汗?”
“你好大的胆子,你还想劝降我?难道忘了我是大汗之婿!”爱不花大怒。
“赵王更是汪古部之首领,系五万户牧民之命途。”
“李瑕还没赢呢,你们这些汉臣未免高兴得太早了。”
“正是因为唐帝还未胜,而汉臣皆望风归附,可见人心已定,天下大势已明朗,今夜乃最后时机,再不顺从天意,悔之晚矣……”
刘秉忠说到这里,已有元兵上前摁住了他。
爱不花下令将他带走,目光已转向了国子监。
“赵王。”刘秉忠任由他们摁着,又道:“你只怕还不知道吧,唐军北路军主帅杨奔,已兵临开平城下。”
“什么?”
爱不花这才回过头,道:“不可能,我安排了兵马驻于阴山,杨奔怎么可能抵达开平?”
“草原广阔,唐军为何一定要走阴山才能到开平?”
“漠北严寒,他的士卒怎么受得了?”
“汉家男儿既能到狼居胥山,为何不能绕过阴山?”
“我的兵马会拦截他们,我们的马更快。”
刘秉忠目光深沉地看着爱不花,道:“赵王,你如何能确定他们还忠于你?局势至此,他们可不是黄金家族的女婿。”
爱不花愣了一片刻,其后摇头道:“我不信,大汗没说过此事。”
“此事并非秘密,元主早便收到了信报,但他心思深沉,并不告诉众人。”刘秉忠意味深长道:“旁人不知无妨,可赵王你呢?因你不能守阴山而使开平城失守,他岂不迁怒于你?你可忘了月乃合之死?”
“你怎么知道?!”
爱不花不由震惊。
他惊的是刘秉忠知道月乃合并非死于马匹失控的意外。
此事他有怀疑,只是一直没有证据。
刘秉忠却不答,道:“不妨再告诉你一桩紧要军情,居庸关还在元军手中。”
“怎么会?”爱不花再次惊讶。
他脑子并不傻,但在刘秉忠面前就是显得十分愚蠢。
“试想,若唐军已攻克居庸关,今日便该有先锋兵马赶到才是。为何没有?因为这消息本就是假的。”
“可大汗为何要说这种假消息。”
“为逼诸部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然居庸关重镇,乃元军主力唯一退路,可谓蒙元之命脉,岂能轻易失守?”
“你是说……居庸关还在,我赶回汪古部还来得及?”
刘秉忠颔首,道:“若不愿降,先回汪古部静观局势,亦不失为两全其美之法。”
爱不花不由陷入了沉思,开始左右为难起来。
以他对忽必烈之忠诚,实在没有想过背叛,今夜的动摇是突如其来的,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时间就在这样的犹豫中一点点过去,忠诚还在经受考验。
杀喊声已传到了不远处,城中火光愈盛。
刘秉忠心中渐渐着急起来。
他急切地想赶去见张珏,以确保今夜占领大都城能减少伤亡与损失。
“赵王若不信老夫,往汗帐翻阅战报便知。”
“你叫我去做什么?”
爱不花还在犹豫,忽然见夜色中有寒光一闪。
他反应很快,迅速闪身便躲。
“噗。”
“噗。”
那两支弩箭却并非是射向他的,而是射中了正摁着刘秉忠的两人。
与此同时,刘秉忠就地一滚,巷子那边立刻有唐军冲出来,同时,屋顶上出现了许多声音,抬起弩指向爱不花等人便射。
“唐军来了,走!”
爱不花连忙勒马便走。
刘秉忠此时才爬起身来,竟是丝毫不见狼狈模样,镇定地拍了拍衣袍,向赶来的唐军校将拱手,道:“请引我见张元帅,我可助他控制宫城。”
“正是大帅命我来接刘公。”
“多谢。”
刘秉忠走了两步,回头向爱不花奔逃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微叹。
他方才说的都是真话,可惜那年轻人不听。
不顺天意,悔之晚矣。
“驾!”
爱不花策马赶到宫城附近,本欲翻身下马,略略犹豫却又加了一鞭,径直策马奔了进去。
宫城墙里还没太多建筑,主殿才建了轮廓,后面便是忽必烈的金顶大帐,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赶进汗帐,只听到那木罕还在那滔滔不绝。
“我早便说了,该把那些汉臣杀光。如果我从哈拉和林赶来的时候就杀了他们,现在局势也不会成了这样……”
虽然没有直说是忽必烈做得不对,但话语里的意思也很明显。
因此,当有人直接闯进来之时,那木罕吓了一跳,待见到是爱不花才放松了些。
“城北局势怎么样了?”
爱不花上前两步,道:“我有话与你单独说。”
那木罕忽然警惕起来,以眼神示意身边的宿卫拦住爱不花。
爱不花一愣,低头想了想,解下佩刀丢在一边,又脱下狐裘示意自己没带武器。
“我真有要事与你说。”
那木罕这才屏退旁人,却也不与爱不花靠近,道:“放心吧,大都还守得住,我们打仗本就不靠那一堵城墙。”
“你可听说过居庸关还在?”
“什么?”
那木罕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惊讶表情。
爱不花见了,遂详述了刘秉忠那些话,那木罕的表情便微妙了起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同时转向了汗帐的第二层,那是忽必烈的起居之处,一些文牍就是存放在上面。
……
“我不信那个叛徒,他一定是在骗你。”
那木罕说着,拿起一把锤子,往下磕去。
一声响,挂着金锁的匣子被磕开,里面放着几封战报,写着一列列的回鹘式蒙文。
那木罕从文牍中拾起一封战报,摊开,目光逐渐凝固。
“这……是真的?唐军真偷袭开平城了?”
在这白纸黑字之间,他仿佛窥探到了他父亲的野心与无奈。
“如果开平失守,四海诸国会怎么看大蒙古国?不,父汗知道的,所以只有击败李瑕才行,这一战必须胜,必须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