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末,李瑕听郭弘敬说到其兄长郭守敬在西夏故地治水之事,便起意一定要招揽对方。
李曾伯攻打兴庆府之前,林子已前往陇西安排人手负责此事,即派人盯着郭守敬,并派人随军待破城时留下他。
军情司只为了一个人便如此兴师动众,究其原因,却是因李瑕久闻其名,这种久闻其名是指宋元之际的科学大家,他听说过郭守敬。
连李冶这般的北地名儒,李瑕也只是听元严说起才知道至于秦九韶这种凭数学大略而受到赵昀召见的,李瑕与其打交道前也没怎么听说过。
由此可见,在李瑕心中郭守敬的名望。
当然,李冶、秦九韶没等到那一个王朝初立、百废待兴的时代,没能施功于千古,这才是他们在名气上远不如郭守敬的原因。
个人的力量在时代洪流面前终究是.....很遗憾的。
像这些天才,修得满身才华,谁不想利在千秋、名垂青史呢?
李瑕在攻兴庆府之前就知道自己在联络西域之后要做的是什么,在立国并让治下百姓解决了基本的温饱之后,他要开始在制度、技术、风俗等方方面面进行一点点的改变,渐渐胜过元、宋,再强胜过元、宋。
开国奠基、革弊更化。
而郭守敬所擅长的,天文、历法、水利、算学,恰恰是凡开国之初需要的。
就在去岁,郭守敬被派往西夏时正遇到北地大儒许衡,许衡给了他一个评语。
“天佑我元,似此人世岂易得?!”
许鲁斋先生一世英名,但这次说错了。不是对郭守敬的评价错了,而是李瑕让他的前四个字大错特错。
........
江春不知这些原由,因此不理解李瑕为何如此热情。
就在这都水司的衙门口,他抬头一看,才发现原来秦王也可以让人如沐春风。
当年在庆符县,那个听不懂人话一样的年少县尉不是真的不知礼术,而是对他江春没有必要而已。
此时秦王含笑一抬手,温文尔雅,知书达礼.....如果女儿是学这样的他,现在一定能出落成大家闺秀。
再一转头,只见郭弘敬已与被秦王亲自领来的那中年人重重抱了一下。
“兄长,你真的也来了?”“是啊,我也来了....”
江春隐隐听得这话里有些怪怪的意味,他打量了那人一眼,三十出头的年岁,相貌俊伟。
“郭守敬郭若思。”
见过礼之后,江春带着女儿退出来,心里念叨着这名字,又喃喃了一句。
“历法?历法。”
父女二人回到家中,江狄也没听到江春再骂自己,转头一看,只见他捻着胡须,也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
胡须在两根手指之间搓滚着,江春想着想着恍然明白他这“知长安府”到底是差了点什么。
因为还不是京兆尹。
自己有多少能力,江春心里还是有数的。
他不是郭守敬那种开物成务的实干之才,不可能得到秦王对郭守敬那种倚重。他确实也就适合长安知府这种需要能八面玲珑的官位。
再往上升很难,但只要秦王一称帝.....
江春一个激灵,搓着手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
“还有谁?还有谁能比我这种追随王上最久的老臣适合劝进”
那边李瑕带着郭守敬到了都水司之后,并没有马上安排其官职,只是寒暄了几句便让他们兄弟团聚。
“兄长,那这便随弟到住处去吧?”
“好。”
兄弟二人出了都水司,一开始都保持着沉默。
走到无人的小巷了,郭弘敬才开了口,道:“方才当着秦王的面不敢说.....
.兄长来了,弟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不该问别问,只看你是高兴还是悲哀?”
“高兴。”
郭守敬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兄弟团聚,我也高兴。”话虽如此,他眼神里却带着悲色。
“可是嫂子和侄儿他们都还在河北,祖父的墓地又由谁扫?”
郭弘敬也叹道:“没想到兄长也被俘虏了。”
“是啊,我亦很牵挂他们。西夏故地的水利才要修完,黄河河套一段亦能漕运之事还未证明已被俘了啊。”
“兄长这么快就要修完了西夏故地的水利?!”郭弘敬震惊不已。
他在关中也有近一年了,亲眼看到关中各项水利进展不过只到三分之一,没想到面积更大的西夏故地,兄长已完成了。
换作是旁人,聊着被俘之事,接下来必是要忧心忡忡地议论前程性命。
偏话题不小心引到了水利之上,两兄弟便顺着水利说了下去,什么高兴悲哀都抛诸脑后。
郭守敬点了点头,道:“西夏有旧渠,如秦时所凿之北地东渠,汉时所修之汉延渠、光禄渠,唐时修唐徕渠....渠道完善,故而有塞北江南之称。我随张丞相抵达之后,勘察水势,认为西夏治水,应因旧谋新、更立闸堰。”
“因旧谋新、更立闸堰?”
郭弘敬推开一处宅院的大门,引着兄长走了进去。院落宽敞、干净、明亮,正可住两家人。
兄弟两人却是看都不看,径直走过厅堂,在一处桌案前推开地图。
郭守敬正要磨墨,郭弘敬已拿出一罐墨汁。“这里用这个,方便些。”
“且看,这是唐来渠,我疏浚原有河道四百余里,修堤建坝,控制进渠水量
黄昏的阳光透过窗户,正照在这张桌案上。
郭弘敬认真听着兄长的述说,颔首不已。
这场面就像回到了十七年前,六岁童子跟着十六岁的兄长每日也是这样读书习字。
“正渠十余条、大小支渠六十八条,如此,整个水渠如蛛网密集,可灌溉农田五万余顷。”
一直说到阳光没去,郭弘敬点了油灯,犹赞叹不已。“兄长之才,弟远不及矣。”
“你修关中水利亦是如此,不该仅考虑渠道如何修更为完美,还该考虑百姓如何,工期工量附近百姓是否能够承担,做到简而实用”
郭弘敬近来多受到夸赞,本以为自己做得已经很好了,而今兄长一来,还是高下立判。
他素来是崇敬兄长,并不因为被比下去而懊恼,反而更有了谈话的兴致。
“兄长可知,关中设有格物院,可将你的铁龙爪扬泥车造出来,只待到黄河一试”
“真的?”
“小郭官人,还有大郭官人!用饭了!”远远的也不知是哪个老妇喊了一声。
那是长安府派来照顾郭弘敬起居的人。
郭守敬搁下笔,才发现这里是异乡。而方才进门、提笔、写写画画都那般自然而然,让他以为是回到了河北刑台家中。
兄弟二人正要转身去用饭,郭守敬瞥了一眼案头大量的文书,又问道:“这是你在敌营的差事,做什么?”
“历法。”
郭弘敬又回过身来,道:“如今,宋国那边用的是会天历,并不准确,赵氏南渡前后已十数次改其历法。而北方自辽、金以来,尤使用大明历,然而年代久远,误差太大。四季转回、农耕节令皆已不准,必须颁布新的历法。”
郭守敬像是被虫蜇了一下,精神一颤。
“新的历法?”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排在最前面。而历法是什么?
是告诉世人今天是哪一天、春夏秋冬何时轮换、起居农耕该如何安排。
历
法就是时间,若历法不对,一切都是乱的。
打个比方,李瑕收复长安时,按大宋的时间也许是七月三十,可长安城当时也许是八月十三,因为用的是不同的历法。
没有对的历法,连中秋的月亮都不圆。
八百年前,南北朝时期,祖冲之创制出了大明历,至今还在中原衍用,误差也越来越大。
当然,时人一直在修正。才能让南北的中秋、年节都差不多。
但随着观测越来越精密,一次同余式愈发难解,需要由李冶、秦九韶这样的算学大家进行繁重的运算,得出庞大的上元积年数字。
必然要有一个新历了,一个适用于当世,让人们合理地起居耕作的历法。
谁来创制?谁来颁发?
谁能来划定这个时代的时间?
往后数百年每一个还活着的人开口所说的几月几日,该由谁来定?
郭守敬走出屋子抬头看向夜空。他从小就喜欢观天象。
甚至这些年,他观天象时仿佛能听到上天的声音在告诉他,他就是被上天选中的那一位制定新历者。
如祖冲之一样的天才。
郭守敬憧憬过有朝一日会向大元的皇帝陛下献上一部新历。
可现在被俘虏了
今夜没有星星,只有漫天雪花纷飞。
现在有的历法太乱,郭守敬忽然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