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傍晚,会同馆中的光线暗下来。
刘秉忠身前的桉上铺着的是一副巨大的规划图,他一边谈论,一边还提笔在图纸上画了屋舍庙宇。
刘秉忠道:“若依陛下本心,其实并不太愿使专人行这等刺探、监视之事,好在如今终于有了进展,陛下回复,有意让怯薛军中的失宝赤卫负责应对李瑕之军情司。”
“失宝赤?”史天泽反问了一句,对此结果并不满意,“若须往关中遣派间谍,失宝赤那些蒙人做不了。”
在蒙古语中,“赤”指的是“人”的意思,比如探马赤军中的“探马赤”指的便是负责探马的人,达鲁花赤指的是负责镇抚的人,博尔赤指的是奉上饮食的人。
失宝赤,则是怯薛军中负责管理鹰隼的人。
听起来只是养鸟,但一个怯薛军的千户,抵得上普通军中万户。
此时史天泽问话,担忧的是忽必烈不愿将权力交给汉人,真让那些养鹰的蒙古人负责,那也就白办了。
“蒙人当然做不了。”刘秉忠缓缓道,“故而请史公举荐人选任职失宝赤卫。”
史天泽眉毛一挑,心中早有计较。
“以张易为主,以史楫辅之,可否?”
张易乃是刘秉忠至交,同被时人誉为“紫金山五杰”,其人有足够的本事主持此事;
而史楫官任真定军民总管。
今史天泽已上书曰“军民之官不宜同在一门,分军民之权请自臣家始”,要史楫解印绶归,只任真定管军总管,忽必烈为表示对史家的优容,一直未同意。
如此一来,让史楫到失宝赤卫任万户,由史楫之子接任真定管军总管,既可消除一部分忽必烈对史家兵权的猜忌,又能争得一个前途无量的位置……
失宝赤卫有宿卫亲军之名,实为天子爪牙耳目。
这个人选提出之后,史天泽注视着刘秉忠,只见对方半个身子隐在黑暗里,眼神里泛起些许光亮,有些佛性。
刘秉忠以前是个和尚,却娶了妻子、治国平天下,如今还操持起间谍之事。
像是过了很久,其实又只有一瞬间,他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情报机构的主要人选便这般定了下来,张易代表的是能力与忠诚,而史楫代表的是史家的全力支持……
就着此事又谈了一会,刘秉忠倒是又想到一桩小事,道:“既是由汉人主导,‘失宝赤卫’之名终究是不妥。”
他放下了手中的工笔,从一旁拿起毛笔与纸,写下“察事亲军都指挥使司”几字,递给史天泽。
“史公以为如何?”
“作为正式官职名妥贴,平时称呼却是太长了。”
史天泽对这个由他与刘秉忠一手推动才设立的情报衙门颇有感情,认真想了想,终于想出一个名字。
“失宝赤卫,鹰房,译过来不如就叫……控鹰卫?”
“控鹰卫?”
刘秉忠念叨着,喃喃道:“只盼能防住李瑕那无孔不入的军情司。”
“水来土掩,垒好了土台,不惧他放水过来。”
两人眼中微带着些笑意,心知一旦这察事亲军都指挥使司设立,往后忽必烈会更倚重他们这些汉臣。
终究又让大蒙古国向汉制推进了一步。
……
这日的燕京与平时更多的不同,在会同馆议事时,隐隐地总能听到一些远处的呼喊声。
当控鹰卫之事商定好,刘秉忠才拉了拉桉边的绳索,因他们先前秘议,不让人打扰,此时这一拉绳牵,外面的守卫才肯放人进来。
马上有官员匆匆赶进来通报事宜,满脸都是焦急之色。而这焦急之中又带着难言的欢喜与激动。
“史丞相、聪书记,大事,大事……”
史天泽、刘秉忠不自觉站了起来。
“哈拉和林消息,我方王师未至,阿里不哥弃城而走了!御驾已由开平动身回燕京……”
纵使史天泽、刘秉忠平素为人沉稳,闻言也是大喜过望。
两人对视一眼,已猜到阿里不哥为何放弃哈拉和林。
这半年来,忽必烈一方面督促移相哥攻打阿里不哥,一方面遣大军北上支援移相哥,同时坐镇开平,做御驾亲征的准备。
但另一方面,金莲川幕府也在助忽必烈联络汗廷诸王,怂勇阿鲁忽背叛阿里不哥。
如今看来,该是计成了。
至蒙哥汗驾崩以来,第一年北归称帝,第二年陇西之战,第三年昔木土脑儿之战,第四年平定李璮,第五年攻打李瑕之后回师漠北,已经历五年有余。
而今已是十月下旬,汗位之争必然还要迈入第六年,但终于是进入了最后的决战阶段……是阿里不哥先与阿鲁忽决战,再与忽必烈决战。
这场汗位之争一点都不惊心动魄。
它是一群强盗的子孙在分家财,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在骂骂咧咧,比的是谁能争取到更多黄金家族子孙的支持。
真正的决战只有那一场两场,多数时候不过是黄金家族诸王各自征发牧民与百姓、征集钱财与粮食,之后比一比谁的实力更强。
从一开始,阿里不哥就是必败的。
他并非没有机会。
可当李瑕早早递出消息,他还傲慢地等在哈拉和林,等着忽必烈前去向他服输;
当移相哥让出哈拉和林,他还是傲慢地等在哈拉和林,等着阿鲁忽征集了兵马钱粮后拱手送给他;
永远只会傲慢地等,懦弱地逃,害怕强敌却喜欢疯狂压榨治下之臣民。
把汉人当作两只脚的羊,不屑于汉人的帮助。固执于蒙古旧制,只知道以马蹄践踏四方,妄图以屠城、抢掠征服天下?
成吉思汗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中原早已不是腐朽金王朝治下,蒙古军队捡便宜的日子到头了。
刘秉忠知道这是汉制的胜利。
是他十余年前便告诉忽必烈“以马上取天下,不可以马上治天下”的政治主张的实现。
他转头看向桉上的图纸,想像着一座恢宏的大都城拔地而起,他看向馆外那原属于金王朝的残破宫城,看向天边那一抹残阳,像是日薄西山的蒙古旧制。
“这该是大元对蒙古旧制之胜,若能先改国号再北征……”
这个“大元”的国号,其实就是刘秉忠起的。
如今忽必烈虽答应了改国号,并一直在做准备,但一日未诏告天下,便多一日让人心中不安。
不久前,刘秉忠刚刚把郝天益叛逃之事禀奏给忽必烈,诉说的就是这种不安。
才想到这里,便看到一道人影自馆外向这边匆匆赶来。
“史丞相、聪书记……”
王鄂是金末的状元,开封破城时为张柔所救,如今是翰林学士承旨,负责拟圣旨。
他今年已有七十三岁了,边呼喊边跑,气喘吁吁动作僵硬的样子,看着便让人既担心又心急。
而在他身后追赶的则是女真大儒徒单公履。
史天泽、刘秉忠连忙迎上。
“状元公慢些,何事如此急切?”
“陛下已动身回燕京……”
“我们知道,知道。状元公莫急,慢些说。”
王鄂喘得说不出话来,忙抬手招呼身后的徒单公履,让他快把消息告诉史天泽与刘秉忠。
徒单公履方才上前,道:“方才得到陛下品谕,要我等拟旨,准备下召改国号……”
“真的?!”
便是素来沉稳,行事不露声色的史天泽也难以自持地泛起惊喜之色来。
史天泽甚至因为这两年的南阳之战、韩城之战没能尽全力而有些羞愧。
刘秉忠一个激灵,已是欣喜若狂。
回想起王文统之死,他本以为陛下会开始猜忌汉臣,当时却没想到近年间这些汉制会来得这般快。
这些年总有遗民说,助蒙古人行汉法之事行不通,但现在他们用事实证明了这条路没错。
蒙古崛起于沙漠,五十年而将定天下,终将在他们这些人手里蜕化为正统汉家王朝。
“真的,待陛下还于燕京,便下诏改国号……”
中统四年,十一月。
鼓乐声在燕京城荡开,有人在高声宣读着诏书。
“诞膺景命,奄四海以宅尊;必有美名,绍百王而纪统。肇从隆古,匪独我家……”
诏文出自于徒单公履之手。
徒单公履是女真人,却能为不懂汉语的忽必烈写出这等锦绣文章。
因为天下就是需要这样的诗书文章。
“我太祖圣武皇帝,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图,四震天声,大恢土宇,舆图之广,历古所无……”
随着这诏书继续往下念着,站在群臣中的张易听着听着,已是双目微湿。
张易如今官任燕京行省参政,他已得到消息,在今日定下国号之后,他将改任为察事亲军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也叫控鹰卫指挥使。
这是大蒙古国从未有过的官职,为了应付李瑕而特设的。
他会是大元正式建国之后第一个加官之人。
接着,只听那诏书已念到了下一句。
“可建国号曰大元,盖取《易经‘乾元’之义……”
至此,他们脚下这片土地,正式更名为了大元。
“嘉与敷天,共隆大号!”
“嘉与敷天,共隆大号……”
大典很隆重。
更隆重的是金亡三十年间无数中原人的期待终于在这一日得到了回应。
对于他们而言,大元皇帝陛下的君恩深重,唯有以死相报了。
……
短短几日之后,张易一边还在组建控鹰卫,一边已挑选了十二名精干校尉分别带人南下。
大元初立,中原亦有了新的气象;控鹰卫初立,正是立功之际。
人心振奋,北平阿里不哥、西定李瑕,像是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