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战之前,李瑕想了很多。
包括从高墌城冲到蒙军阵中这短短一段路,他想到了家中刚出生的孩子,想到陇西那些死难者也有孩子,想到也许自己做得并没有最好
当真冲进了战场,用长槊捅翻敌人、腥臭的血泼到脸上,反而能不再患得患失,由此感到了内心的平静,开始心无旁骛。
他在厮杀时没把生死胜负看得太重,专注的是厮杀本身,每一次长槊刺出,都务必尽到全力。
敌兵的性命在李瑕眼里变得更像是得分,他收割时不带情绪,认真,无情无念。
这种认真看在敌兵眼里,反而更为可怕。
除此之外,他还有强大的体力、熟练的技巧、精良的盔甲、神骏的马匹、冷静的心态、精锐的亲卫等等。
种种条件相加,使得战场上的李瑕显得尤为不可战胜
此时眼见李瑕破阵,一名蒙军百夫长便向他迎了上来。
这百夫长身形如同铁塔,跨坐着蒙古矮马,仿佛脚已踩在地上,显得尤为不伦不类。
但当他冲到李瑕面前,奋力抡起打头锤砸下,战场上已无人觉得这位百夫长骑马的样子可笑。
只剩可怖的气势。
然而当李瑕执起马槊挡住打头锤,又猛地将槊尖往这蒙军百夫长喉咙间送的时候,那巨人般的蒙古勇士瞬间便涨红了脸。
“噗!”
那蒙古百夫长虎口巨痛,马槊终于还是猛地劈开他的皮甲。
李瑕迅速收槊,闪电般又是一刺。
那蒙古百夫长中槊的一瞬间,竟是一勒缰绳,掉头就逃。
他是老猎人了,对危险有最敏锐的直觉,不是什么野兽都能成为猎物的,只这一交手,他就已经感觉出来这个宋军主帅的凶狠可怕
换句话说,他怯了,逃了。
这一逃,对于整个蒙军阵势而言,并不如被李瑕一槊捅死。
百夫长一逃,其麾下数十人也迅速掉转马头,拼命向东北方向撞去。
“必胜!必胜!”宋军再次欢呼。
一切发生得都还很快,宋军增援、李瑕破阵、蒙将领着人逃并撞向蒙军阵中,阿术还没来得及反应。
阿术正在迅速地估量战场形势。
他处于军阵居中偏前的位置,若想要尽快脱离战场,便可先行离开,让后军突围后自行汇合即可。
蒙古骑兵与一般的兵马不同,特点是聚如丘山,散如风雨,指期约日,万里不忒,就是哪怕被完全打散了,也能很容易聚合。
帖必烈在巩昌城下抛下半数人马便逃,最后人马也都回来了。
但李瑕既已亲自冲锋陷阵,阿术也很担心自己这个统帅一逃,军心若是完全丢了,真成了大溃败。
干脆先杀了李瑕。
蒙古人数更多,完全能围杀。
阿术扬起弯刀,高声请长生天赐福,驱马便要亲自杀过去。
需要他这个统帅上阵,激励士气了。
“阿术!”帖必烈已纵马上前,拉着了阿术便喊道:“不能再拖了!宋军一定还有援兵快撤吧。”
阿术有个规矩,私下里说什么都行,但战场上他下了军令,最讨厌别人多嘴。
帖必烈这次又犯了他的忌讳。
阿术已冷冷扫了帖必烈一眼,正要开口
“必胜!必胜!”宋军再次欢呼,隔着百余步,那股振奋之势却很逼人,像是扑面而来。
阿术转头看去,只见李瑕的大纛前进的很快,竟有要杀穿蒙军的架势。
杀穿敌阵没什么大不了的,阿术就无数次杀穿宋军的大阵。
但今日竟是换成蒙古骑兵的阵型被宋军杀穿?
这让阿术怒火冲天。
帖必烈感受到了阿术的可怕怒意,心中不由惶恐。
“你说的有道理。”阿术忽然这般应了。
之后他抬起手,大声喝令不止。
很快,如鸟鸣般尖锐的姑诡之声响起。
阿术不再理会李瑕,而是继续驱中军向杨奔所部杀去,先杀宋军防线,保证能从浅水塬向北突围。
而处在后阵的蒙古骑兵则是纷纷散开,向西面拉开距离,尽量利用马速移动起来。
简单而言,阿术就是放任李瑕切割蒙军,也要先保证退路或者说暂避了李瑕的锋芒,先歼灭东北面宋军,再回过头来合击李瑕。
不是阿术胆小,而是这更符合蒙骑的战法。
他恨不能亲自上场与李瑕决一死战,但得先保证能够退兵,能退兵就是胜利。
他已下定决心只要这次能脱离,必要绕道川西,杀得天翻地覆
高墌城头上,董文用眼看着李瑕的大旗不断往前,终于是杀穿了蒙军大阵。
他讶异地张大了嘴,许久没能合上。
脑子突然便想到了一句话
“太宗将骁骑数十入贼阵,于是王师表里齐奋。”
正是在这浅水塬,唐太宗也曾亲自陷阵破敌,此情此景,只能说是李瑕故意效仿,未免幼稚了。
董文用嘴里喃喃着“幼稚”,目光移过战阵,望向东北面的浅水塬,又移回来,看着那杆大纛,不由发起呆来。
许是巧合吧,入关中的道路一共就是这几条,故而浅水塬再次成为战场。李瑕确实也有这份勇武,其人胆量也实在是大
董文用想着想着,从浅水塬联想到了大唐盛世,又联想回当今这乱世。
再低头一看,自己已是俘虏之身,前路茫茫。
“或是天命所归吧”
一念至此,董文用深感羞耻,也觉得自己的联想实在是荒唐、幼稚。
喜欢陷阵破敌便是天命所归吗?
但这陷阵破敌也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董文用摇了摇头,眼神惊疑起来,自语道:“真能胜了再谈罢。”
再望向战场,只见蒙军已被宋军分为三段,此时战场上最激烈的是最东北方向的浅水塬。
阿术的帅旗也已押上前,正在亲自冲阵,猛攻杨奔所部
阿术杀人时确实亳无怜悯之心。
他在还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宰牛。
牛是知道自己要死了的,看着人的时候,眼睛里会哀求、会落泪,若一直看它看得久了便容易不忍心。
“把它送去长生天。”
当年在驻秃剌河畔,老迈的速不台如此告诉年幼的阿术。
长生天的力量让阿术消除了杀生的痛苦
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到如今再回想就显得很可笑,阿术早就习惯了杀人,不杀都觉得不习惯。
他冷血、残暴,嗜杀者的气质是真的能被感受到的,在任何与阿术交手的人看来,他都是个非常可怖的敌人。
“噗。”
“噗。”
阿术拿的是一杆长骑矛,一冲锋便刺翻了两个宋军骑兵,之后便直冲杨奔。
“将军!”
杨奔正在指挥兵马应对猛攻,忽听一名宋兵大喊一声。
他回过头,便见到阿术已倏然杀奔到他附近长骑矛正狠狠扎下,刺翻了提醒他的那个亲兵。
杨奔大怒,当即迎向阿术。
然而阿术看似来寻杨奔搦战,才冲到面前,却是身子一俯。
他身后一名蒙军迅速放箭。
“嗖!”
一支冷箭正中杨奔皮甲,将他钉落马下。
“杀啊!”
蒙军既受主帅的鼓舞,又是急着想要杀破杨奔的防线,已是士气大振,奋力涌上来。
而杨奔中了箭,被亲卫拖着不断后撤,抬眼只看到蒙军不断在向前推进。
“将军!守不住了!”
“再撑一会!”
“”
“长生天保佑草原儿女生生不息”
蒙军也在高声呼喊着,为了杀出浅水塬而振奋不已。
阿术终于咧了咧嘴,稍松一口气,亦是认为自己得到了长生天的保佑。
然而,前方本要败退的宋军忽然又欢呼起来。
阿术一听心里便是一凉,料想是宋军又有援兵到了。
回头一看,如他所料,李曾伯的大旗已迤迤而来。
阿术遂觉得那种自己像是一个猎物一般的感受已经越来越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