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小说 > 历史小说 > 终宋 > 第746章 麦田

通往河口镇的道路是由北向南。

沿着道路边有一条新修的水渠,水渠两边尽是麦田。

六月是冬麦熟的时候,白日刘整策马狂奔便见到了,这关中情景,正是“六月麦黄香满塬”。

而此时夜风吹来,犹能嗅到麦香阵阵。

虽还未遇到一个人,却已能感受到丰年的喜悦。

刘整放缓了马速,任一队队骑兵像流水一样从身旁淌过。

偶尔能听到几句对话,未必是蒙语,军中色目人也很多,刘整虽听不懂,但完全能感受到那话语里的淫邪之意。

那种呼之欲出的、想肆意宣泄的强掳欲望,如野兽般危险的气息弥散在周围,伴着汗味与血腥味。

心中有些愧疚与不忍,让刘整在这一刻驻马不再前进。

他的四子刘垓驱马过来,问道:“父亲,可是有不妥?”

刘整摇了摇头,喃喃道:“贾谊三年谪,班超万里侯。何如牵白犊,饮水对清流?”

刘垓听得懂这诗的意思,贾谊被贬长沙三年,班超离家万里才封侯,哪比得上回乡自在?

但,再看作这诗的是何人?

李白又何尝放下过仕途的抱负?

知父莫若子,刘垓知道他父亲心底根本就不是在羡慕田园生活,而是在抱怨封侯太难。

惨叫声响起,打碎了这份和平安宁的夜。

“啊!”

刘整眼睛中的惆怅散去,再次显得坚决,抬鞭指了指前方,道:“看,此为乱世,寻常百姓不过是刀俎下的鱼肉,生为男儿,合该万里封侯!”

“父亲教诲的是。”

刘整眼神更冷硬,驱马上前。

方才那一瞬间的软弱与迷茫没有了,他是名满天下的赛存孝,当有盖世功业。

前方的杀喊声愈发响亮。

但,似乎有些不对

“额秀特!”

“额秀特”

刘整、刘垓对视了一眼,刘垓还在发愣,刘整已大喝道:“有埋伏!”

有骑兵冲到道路边,目光向前移去。

月光下只见道路上的马匹如流水,马上的骑士偶尔回过头来,眼中带着贪婪而残暴的神色还未来得及褪下,与火把相映。

已有弯刀被扬起,迫不及待要向镇上的百姓炫耀武力。

更前方,是激射而来的弩箭。

“呼!”

破风声很响。

弩是巨弩,八牛弩,三弓床弩。

箭杆很粗,比人的身量还长。

这样的床弩需要两个力士推动绞轴,三张大弓同时射出弩箭,射程可达一千步。

“噗!”

“噗!”

“噗”

激射而出的弩箭先刺穿了一个色目人的面颊。

那箭头比他嘴还要大,径直撞爆了他的整张脸,血液飞溅的同时,弩箭已刺透了第二个蒙古汉军的脖颈,将其整个头都击落。

几乎同时,第三个蒙卒的手臂已被击碎,血肉横飞

弩箭便这样一路激穿了近十个蒙卒的身躯,最后钉在一匹惊马的前胸上。

一座牌楼立在镇子入口处,牌楼下,一列列宋兵已执盾、执矛杀出。

他们的人数显然出乎了蒙军的意料。

出发前探马已打探过,说镇上只有二十余巡丁,但此时看去,竟是有上千人不止。

“有埋伏!”

“”

“灭虏!”

“杀!杀!杀!”

三声呼喝,一则壮气势,二则慑敌兵,三则整理节奏。

第一声“杀”字喊完,宋兵们已冲至蒙骑身前,第二声喊完,长矛已蓄满了力。

“杀!”

随着最后一声呼喊,长矛已斜斜齐刺。

“噗噗噗”

刘整的嫡系都交给了长子刘垣,身边仅带了两百余的亲兵。

而从北洛水带出的三支探马赤军有两支分别去了清河镇、枫林镇,今夜还有一支跟在他这边。

突然临战,那蒙古千夫长昂格尔也很快做了应对,立即鸣金,带着还能跑动的兵马便向北面撤去。

刘整作为“成都府路兵马都元帅”,名义上是代替当年纽璘的地位,自是能指挥这些探马赤军。且蒙军素来兵法森严,各个千夫长进入关中以来,虽有态度傲慢的,至少都还听他调度。

但此时,刘整却是不急着指挥,丝毫不作喝止,任昂格尔领兵先撤。

他拉着缰绳驱马退了几步,回头向北面望了一眼,略作思量。

河口镇并非设伏的好位置。

宋军是在河口镇设伏,而非在更北面的官道,可见也是从南面匆匆赶来的,或许是长安守军不对,长安守军擅离防线的可能性很低,更可能是李瑕回师了。

董文用、董文忠又没拖住?

无论如何,李瑕军中是有骑兵的。哪怕没能选到更适合的设伏点,既已能搬出八牛弩,骑兵绕后包围也不难

“探马赤军从两侧走!”刘整遂大吼一声,“督标营保持阵列,随我断后!”

“喏!”

刘整的两百亲兵都是他从邓州带出来的骁勇,能马战、能步战、能水战,领命之后便稍撤出了一段距离,以保证不被冲散。

他们重整好队列,只听北面呼喊声大作。

之后,昂格尔的那杆旗帜似乎倒了下去。

刘整不慌不忙,转向通译问道:“在喊什么?”

“你们逃不掉了,已经被包围了,不想这么快去见长生天的的话放下武器投降”

刘整讶道:“那些蒙语是在喊这个?”

他驱马向前又看了一会,隐约可见到北面还在厮杀,那些骁勇的勇士并未投降。

但已能在月光下看到一杆高牙大纛,远比一般的将旗要大,杆顶上还有一团旓。

刘整会辨旗,不用看字,已知这是李瑕的王旗。

他毫不犹豫,拉过缰绳就走。

“向东撤!”

马蹄进麦田。

秸秆上顶着沉甸甸的麦穗已落在地上,之后又有马蹄踏过,三百余骑很快穿进麦田。

“火把给我,烧了!”

“呼”

火势腾起,渐渐袭卷成一片火海。

刘整看也不看身后的大火,不断赶马向前。

周遭全是哗啦啦的声响,马匹拨开麦穗,扬起纷纷洒洒,

竟显得颇为好听。

身后的大火则照亮了半边天空。

当向东奔了近十里,远远又听到了杀喊声。

刘整知道,那是去往清河镇劫掳的那队探马赤军也被李瑕包围了。

他没再试图去救,而是马上推翻了之前的所有战略,决定放弃往长安的计划。

只能赶回潼关,与刘垣汇合,寻机攻下潼关杀出关中了

奔了许久,刘整领人向南拐去,很快看到了清河。

向导已不见了,他对地势并不熟悉,但只要顺着清河而走,便能抵达渭河,再顺渭河而走,可抵潼关。

河中波光粼粼,刘整边骑马边想着这些,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的计划脉络太清晰了。

攻长安、东渭桥、高陵县、渭水、清河全都是有迹可循。

之前当李瑕犹在南阳,关中空虚。

现在情况有变,现在李瑕有兵力设伏。

正想到这里,突然,前方响起一声大吼。

那是麦田的尽头,清河有个拐弯处,树林中已杀出了许多人影。

“刘整狗贼!你爷爷已在此等候多时!”

“嗖!”

先放箭的竟是刘整。

他不等对方的弓弩射出,已张弓搭箭,循着那呼喝声来处,一箭射出。

“噗!”

对面一声惨叫的同时,箭雨已袭过来。

“嗖嗖嗖”

刘整已俯下身子,收了弓,一手抬起长刀,一手拿了盾牌保住马身,继续往前冲去。

世人知他刘整善于骑射,却不知他到了何等地步世人知他取信阳,却皆以为是信阳城易取。

少有人想过,换作自己做不做得到。

李瑕便经常在想这个问题,但也从来没有只带十二人去取城,最少的一次也带了千余人。

而当年刘整取城,便连孟珙事后得知,也是大惊。

信阳并非易取,刘整也不是运气好,只不过是,他做成了的事落在旁人眼里,永远都显得轻易。

他总是被小瞧,或也正是因此,身上便有股愤怒的气质。

此时怒气上涌,刘整迎着前方挺枪杀来的宋军将领,一刀斩下。

“铛!”

火光四溅。

马匹继续向前,掠过那个将领,刘整横刀一扫,劈死两名、逼退三宋兵,纵马撞开一人,径直冲破对方防线。

之后,他勒马绕了一圈,复又杀了回来救刘垓与部下。

“杀啊!”

远处的麦田上还有火光。

河边已躺满了尸体。

刘金锁其实并不是在此“久候多时”,而是看到火光要来补防的路上正好遇到刘整。

马匹也没带,兵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只有三百余人,刘金锁毫不犹豫就堵了上来。

战了许久之后,他双手持枪,吃力地挡住刘整的数次劈砍,已是虎口绽裂,双手血流不止。

“狗贼去死!”

一名宋兵大吼着冲来,长矛直刺刘整。

刘整先是一刀劈在那宋兵身上,又迅速挥刀重重砸在刘金锁肩上,将他砸倒在地,驱马便撤。

“走!”刘整大喝。

他已救出了刘垓,不肯恋战,撤马便走。

“咴!”

战马才转身,却是一声惨叫,只见方才那宋兵竟是又扑上来,挥刀猛砍他的战马。

刘整又一刀挥下,直劈进对方的皮甲,而战马受惊,已飞快狂奔起来。

那宋兵却是一手握住刘整的刀柄,一手持刀继续劈砍战马。

刘金锁翻身而起,大吼道:“邹老四,你他娘松手啊!”

邹老四是他的亲兵,此时却还捉着刘整的刀杆不肯松手,被那战马拖着在地上生磨。

刘金锁连忙领着人追上。

追了许久,只见邹老四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眼看是活不成了。

刘金锁上前便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叫你放手不放手!”

“狗贼烧烧麦子”

“是你家的麦子吗?你他娘的,你不是扶风人吗!”

刘金锁一边骂一边捂着邹老四的肚子,伤口太大,血已是止不住了。

再低头一看,只见这个小亲兵已断了气,刘金锁只好站起身来,再去寻刘整的踪迹。

“将军,死马在这里!”

之后便是“噗通”两声,有人跳进了河里

清河汇入石川河,石川河又汇入渭河。

天光初亮时,河口处有一艘商船摇摇晃晃。

“噗通。”

“噗通”

一具具尸体被丢进了河里。

刘整走过满是血的甲板,扫视了一眼,下令道:“出发。”

他麾下已只剩三十六人。

但都还是精锐,昨夜纵马奔到河口便抢下这艘船等他。

而他的战马虽死,却也找到了一个小舟,顺着清河入石川河,最后进渭河,果然找到了刘垓与部下。

这便是邓州骁勇的精锐程度

船只随着渭水而下。

刘整打算到潼关找到嫡系兵马,而之后,已不能再保全实力,必须血战攻下潼关,才有在这乱世立足的资格。

“父亲。”

“又有何事?”

“后面有个小竹筏追上来了。”

刘整转身,走到船尾,向河面上看去,却只见到一只空空如也的小竹筏。

“没人?”

“也许只是两个渔民,吓得泅水走了”

刘整放下弓,漫不经心点头应了。

他此时才终于可以回顾整场战事,两次中伏,一次败于张珏,一次败于李瑕,竟是将一万兵力全折损在关中以内了。

他看似有攻入黄河这一路兵马的统率权,其实真正做主的却是阿合马。

而这一路,又只是攻关中的四路兵马之一。

他刘整并非是全局统帅,故而有此之败。

“仪叔安误我,阿合马不肯听我言。善战者不能统领全局,可叹!”

“父亲,孩儿觉得船好像是在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