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洛水自北向南而流。
刘整站在大河东岸,抬起他的望筒看去,只见对岸的黎起塬走势已成了横向。
塬是西北常见的一种地貌,由流水冲刷而形成,他以往也没见过,只当是黄土高原延伸进关中的山势。
此时,刘整所处的是蒲城地界,西面是北洛水,河水绕了个弯包围了南面。而东面则是两个由北向南延伸的塬,分别叫河城塬、楼子塬。
他们是从北面来的,于这河与塬之间行军,可最大限度不引起宋军的注意,奇袭长安。
骑兵当然能攻城,穿插敌境,杀入城下,驱俘虏,起砲车,熬尸油,蒙军一直都是这么打的。
当然,若速度更快,可如当年取信阳城一般,轻骑骁勇先行潜跃,擒其城守,再大军押上,控制长安。
若奇袭不成也无妨,只要这一万骑兵出现在长安周围,则关中震动,整个防线便接近崩溃,为阿术、杨大渊、董文用等人牵制住宋军。
行军至此,已须渡河。
刘整命令旧部泅水到对岸,绑起绳索,大军则准备搭简易浮桥。
浮桥还未搭,远远有探马奔了回来。
“大帅!发现了宋军踪迹”
刘整转过望筒,向北面看去,远远看到了一座高塔。
那是海源寺塔,金国国力鼎盛时修建的。
高塔立于黄土之间,周围已腾起滚滚尘烟。
“张珏果然还在关中。”
刘整并不慌乱,却是先召集了诸千户、奥鲁、达鲁花赤,以及军中部将吩咐军略。
很快,便是许多蒙古语的呼喝,以及通译匆匆说话的声音。
“胡日查将军问大帅,为何探马现在才打探到宋军”
“大帅,巴根将军说他领一千骑即可拖死这支敌兵”
“”
“都闭嘴!”刘整叱骂了一声,显得很不客气。
他嫌这些嗡嗡的声音吵闹。
喝止了诸将之后,周遭安静了些,他才不慌不忙布置起来。
“张珏匹夫够狠,先丢大营、再丢县城以引我入瓮,所图不小。既是为歼灭我等,他必先取夏阳渡,断我等退路。今退路既断,我等唯有攻破关中方有生路。”
刘整说罢,稍停了停,待通译将他的话都翻给那几个蒙军千户。
此时,将士们的战意已被他调动起来,但之后,他话锋一转,却是又道:“而攻破关中,在我看来,轻而易举!莫忘了,我们不仅有这一路兵马,还会有陇西、延安、武关、潼关诸路兵力的支援”
再次给将领们分析了局势,刘整提高音量。
“故而,急于决战的是宋军!而我们根本不必着急,只须穿插于关陇,即可调动宋军疲于奔命。这一战,我们不会与宋军打,各千人队自先突围,于长安汇合”
刘整不愿与张珏接战,原因很多。
如他所言,没有必要,他只要不被歼灭,就能够牵制关中守军且他确实是中了张珏的埋伏,处于被动,现在决战,把握并不大。
另外,他麾下大部分兵马都是蒙古探马赤军,指挥得并不顺畅。
蒙古探马赤军听起来像是很强的蒙军,但其实不是这样。
蒙古军队分好几等,最精锐、地位最高的自然是怯薛军,乃是大汗的宿卫军,属于大汗最信任的兵马。
一入怯薛军就是蒙古籍,但怯薛军中并不全是蒙古人,畏兀儿人、党项人、阿速人、钦察人、汉人、高丽人都有,关键在于“大汗的信任”。
另外有属于炮灰的八都鲁军,有质子军、汉军旧军、汉军新军。
至于探马赤军,说来是比汉军地位高些,但也高不多。
他们属于从蒙古军中签发来长期驻守地方的。
正经的蒙古人其实都不愿意离开草原,认为探马赤军是“重役军”,是不愿意去的。
所以探马赤军中也是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混得不好的蒙古人、色目人居多,也有一部分汉人,战力则是参差不齐。
比如前些年在大理、在川蜀的蒙军除了汉军,多是探马赤军。
说他们不强吧,他们骑射确实了得,阿术也是带着探马赤军打穿了宋境。
但若说探马赤军有多强,又是年年都在打败仗,史俊率三千人便可击三倍之敌,蒲择之入成都直接就斩杀了阿答胡。
蒙古人口本就不多,支持忽必烈的更少,故而说,汉军已渐渐成了忽必烈除了怯薛军之外的主力兵马。
刘整心里清楚得很,带着探马赤军去攻城掠地可以,若能像阿术那样穿插迂回,打宋军并不吃力。
但不好打硬仗,犹其是眼下指挥不顺的情况下。
一定要打,则得以蒙古骑兵最擅长的打法来打。
刘整马上便决定兵分五路突围,指定时日,于长安会师。
一万骑兵迅速分散开来,以免被宋军所包围。
所谓“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鞭弭所属,指期约日,万里不忒,得兵家之诡道,而长于用奇。”
若在天上俯瞰而望,便像是一个蚁窝炸开来,一队队骑兵散开绕圈。
这叫“鸦兵撒星阵”。
“刘整空有盛名,不过如此。”
宋军阵中,当林子看到蒙古骑兵的阵型散开,完全没有决战的架势,不由怒火冲天。
张珏脸色铁青,额头上的青筋跳动。
林子说刘整“空有盛名”,但张珏最害怕的就是刘整不打,怕刘整撤走。
知道何时该撤,且能撤得走,才是名将最厉害的本事。
旁人感受不到张珏有多大压力,但他放任敌兵入境掳掠,到头来若是这一战还不能歼灭刘整其后果,张珏已有些担不起。
一万的蒙古骑兵没带多少辎重,一旦散开,必是四处掳掠。
而且只怕要不了多久,关中必被四面合围,难以防守。
那他张珏无颜面对将士,只能自刎以谢天下了。
而关中这个地形,能够围困蒙古骑兵的地方并不多,眼前这个战场至少还有北洛水和黄土台塬,再往南真就是一马平川了。
换言之,今日不歼灭刘整,之后就更难了。
可哪怕是在今日这个战场,地形也没有完全包围蒙军,黄土台塬之间还有可供穿行的通道。
“击鼓,传令,给我围死蒙军,绝不能让他们突围!”
去年年初,李瑕封王之前就与张珏聊过治下的人口与兵力。
当时重庆还未囊括,四百余万人口养七万兵马。
而近一年半以来,占据重庆府以及吸纳人口之后,川陕人口已达到五百余万。
李瑕没有像宋廷那样供养冗兵,去岁就开始裁兵还耕,行精兵政策,并让各地驻军进行军屯。
即便如此,汰换之后加上吸纳的俘虏,治下总兵力已达到十余万。
说多不多,但已是包括老弱病残的每五十人便要供养一个兵员,这其实还是一个颇沉重的负担,是因政局清廉,风气简朴,才得以支撑。
而这十万兵力,要守大理、重庆、成都、汉中、陇西、关中,能抽调出的精锐兵力也不到三万人。
这次李瑕甚至是在赌上蒙军、宋军不会沿汉水进攻汉中的情况下,悄悄将汉中西面的兵力抽调出来,同时还抽调了关中南面从蓝田到武关的兵力。
而他亲自去牵制董家的兵马,却是将两万主力交到张珏手上。
张珏分兵四千余人去攻夏阳渡,此时率精兵一万六千人,又抽调了蒲城附近驻军两千余人,开始对蒙军进行封堵。
然而,两倍于敌的兵力,面对散成鸦兵撒星阵的蒙军骑兵,却是不那么充足。
“拦住他们!”
“盾牌手!”
“叮叮铛铛”的响声过去,熊山从盾牌后面支起头来,向前方望去,却见方才的一轮霹雳炮并没能杀伤太多蒙军。
因为蒙军的兵力分布太散了。
熊山如今已是都统,守的是河城塬和楼子塬之间。
但与预想中不同的是,蒙军并没有强攻过来,只是不停地纵马奔跑,以箭矢与宋军对耗。
这么耗下去,就在家门口作战的宋军当然是占优的。
但熊山很快就发现了不妥
“他们还在造浮桥!要从西面走!”
号角声已起,熊山目光看去,只见张珏已径直领着斧头队杀进了蒙军之中。
这个张帅打进仗来着实是相当凶狠,对自己狠,对敌人也狠
但又战了一柱香的工夫之后,却发现两股蒙军已向张珏的帅旗围了上去。
“啐,终于聚集了。”
熊山啐了一口血水,立即率军杀上。
先是霹雳炮、弩箭又抛射了两轮,宋军们当即便架起长矛,捅向了蒙古赤军,展开肉博。
世上许多人总觉得,来自草原的蒙古人吃的肉多,身强体壮,打起仗来肉搏一定很强悍。但熊山这么多年与蒙人厮杀下来,则认为蒙人强的是骑术、箭术,以及马匹的耐力。
这些优势,使蒙军始终能够进行千里大迂回的战略,进行奇袭,从而取胜。
刀斧厮杀,宋军将士其实并不怕蒙军。
披步人甲的士卒顶到马前,长枪齐捅,血便泼洒下来。
天上的太阳炙热,光晕晃花了人的眼,熊山目光一转,能看到旁边披步人甲的士卒红扑扑的脸上冒着蒸气
也不知厮杀了多久,忽然有蒙语的吆喝声响起。
其后马上有懂汉语的双方士卒各自喊叫。
“浮桥搭好了!”
“退啊!”
“掩杀过去!给我把蒙军杀下河。”
号角声再次响起。
熊山回过头一看,赫然见到刘整的帅旗竟已在北洛河对岸,不由大吃一惊。
“狗贼逃了!”
“咴律律!”
下一刻,一队蒙古骑兵趁着场面混乱之际,不向洛水浮桥上撤,反而向河城塬和楼子塬之间冲去。
此时熊山的防线已经散开,竟是成了一个突围的空隙。
“拦住他们!”
熊山当即便向防线上猛冲上去,手中大刀高高扬起。
迎面,是一名蒙军千户,已举起了打头锤。
马速愈提愈快,向熊山撞来,打头锤已蓄满了力。
“啊!”
熊山也蓄满了力。
自从他从军以来,很久都没再想自己是个苗人还是汉人,只想着守住现在的一切。
这次,放敌兵入境的策略,他很生气。
还是那一句,是“敌兵挥刀向治下百姓,是我辈从戎之人的耻辱”
“嘭!”
马匹撞来。
熊山一刀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