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小说 > 历史小说 > 终宋 > 第741章 小胜

丹水缓缓而流。

“和云归汉浦,喷雪下商山。”

武关古驿道便是傍着丹水而下,过了芈月山,丹水又与淅水交汇。

这一带便是秦楚丹阳之战的古战场。

战国时,秦惠文王派张仪欺骗楚怀王,许诺割地六百里让楚、齐两国绝交,结果却说只给楚国六里土地。

楚怀王怒火冲天,发动大军进攻秦国,走武关道,破武关,直到离咸阳仅百里的蓝田。

而秦军却从汉水而下,就在这丹水又与淅水交汇之处,击败楚国本地的十万大军,兵锋直逼邓州、南阳,楚国只好连忙割地求和。

这个典故,李瑕出兵前就看过。

年节时为了制定战略,他翻阅了大量的地方志,以及古时战例,才这拟定了南阳这个战场。

他有地利,恰是秦国对楚国的地形优势。

另外,这几年读书读得多,李瑕也长了不少见识,比如便知道秦惠文王很会骗人,既骗蜀王开凿金牛道,又骗楚怀王与齐断交。

真的是很没有诚信了。

“呼。”

李瑕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深呼吸了几口气,心态愈发轻松。

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是他做事的态度。

“心有静气,则攻无不克、事无不成。”

大步走上搭建在小山包上的战台,抬起望筒看去,李瑕已能看到史天泽、董文用正在列阵。

双方人数差不太多。

李瑕这边,五千余精兵、四千余普通驻防兵、五千余民壮史天泽有万余兵力,董文用五千余兵力阵势摆开,各是一万五千左右。

南阳府城中,董文忠至少还可以带出五千余人,加上周围内乡、西峡、镇平诸城,蒙军后续或能有近万人的援军。

而邓州的吕文焕是不会来支援李瑕的,能为李瑕牵制住枣阳、葵州方面的蒙军,已是难能可贵。

这是人数上的劣势。

而论战力,李瑕麾下有一半人的战力皆不如蒙军。

当然,他也有优势。

这一万五千人一路而来之所以走得慢,便是因为在虚张声势,扛着更多的旗帜,搭了更多的帐篷,又在马尾上绑了树枝,扬起尘烟,造出接近三万人的阵势。

史天泽其实还没来得及摸清李瑕的实力。

那在兵力安排上必然是趋于保守。

而论军心士气,李瑕自认是有优势的。

他的战略目标一直很清晰,始终处于主动进攻的状态。

于是,他的士兵们想的是“我们出征,我们攻下了邓州,蒙军只敢守着南阳城,我们不打攻城战,把蒙军拉出来野战,我们居然敢与蒙军野战了?蒙军居然不敢来打我们。”

而史天泽的士兵们只会在想“我们要去山东平定李璮之乱,为什么转到南阳?为大帅的侄子报仇。怎么又退了?宋军兵马太多了。这么多天为何还不攻打宋军?”

显然,蒙军士卒心里的疑问更多

这些优劣对比,其实是在一瞬间便呈现在李瑕脑中。

他有信心。

这很奇怪,分明是只有三四成左右的胜算,但他就是有信心

“哥,我怎觉得郡王麾下的蒙虏比对面还多?”

“你咋知道?”

“听对面的喊声,好像全是汉军,都不知有没有两千个蒙虏。”

张顺也觉得这事实在是太奇怪了,但那些蒙虏既然投降过来了,实在也无甚可说的。

“杀贼也是一样的。”他拍了拍张贵的肩,又道:“别说话了,跟上刘将军。”

张顺、张贵兄弟如今属于刘金锁的亲卫。

他们是头一次穿上皂底军靴,披上盔甲,却一点也不觉得重,只觉浑身充满了力气。

终于,号角声大作。

“列阵!列阵!”

刘金锁扫了一眼将台上的令旗,已大步在中军阵列中穿梭着。

从军这么多年,领一两千人的精兵对他而言并不难了。

他带的是步卒精锐,分为两个方阵,各八百人。

这方阵又分为五排,头排是盾牌手,后两排是长矛手,再后两排是弓手与掷弹手。而每一排又有佰将来指挥。

而刘金锁自己身后则是跟着三十余个亲兵,倒不是用来保护他的,有人扛着他的旗帜,有人背着令旗与号角用来发号施令。

还有人专门留意战台上李瑕发出的旗令,以免刘将军错失了命令。

远处,马蹄声隆隆作响,宋军这边先出战的是右翼的归义营骑兵,分批向蒙军的阵营掠去。

双方都是游骑,是要先去用箭雨袭扰对方。

张顺有“矮张”的外号,跟在刘金锁这大块头身后,抬眼看去,只看得到刘金锁的背,以及两侧的同袍。

战场上正在发生什么,却是一点也看不到。

他大概明白了为何宋军募兵需要身材高些的人,心想自己得要打水战才好,操舟弄船,江面上的视野可开阔得多

之后便是缓缓行进,每走一会就要重新整理队型,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与蒙军接近到百余步的距离。

偶尔已有箭矢射来,隔得远,轻飘飘的,不能对披甲的士卒有甚伤害,这几轮箭主要还是为了削弱士气。

张顺并不害怕,他从来就不怕死,以前没有盔甲上战场都没眨眼,如今披着甲,便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披甲确实能救一个士卒好几次性命。

“咚!咚!咚”

鼓声大作,双方中军终于开始接刃交战

双方共三万人,放在纸面上看,仿佛是很小的数。

但列了阵仗摆开来,方圆五里全是乌泱泱一大片,密密麻麻。

厮杀一直持续到下午未时。

日头已经偏西,跌落在张顺身后的远山上,投出长长的影子,落在满是血的地上。

张顺一直在战场上枯站到现在,终于可以随着刘金锁向前冲杀,也终于见到了敌兵的身影。

他与张贵是刘金锁的亲兵,不像普通士兵那样列阵,厮杀起来随意得多。

杀着杀着,那挺着长枪乱刺的刘金锁被湮没在人群中。

张顺身侧全是并不相识的士卒。

后面的人挤上来,使他根本不能转身,只能向前挥刀

“啊!啊”

前方,一个蒙古汉军士卒大吼着,挥刀向张顺劈来。

其人满脸都是血,显得很是狰狞。

张顺性子却更烈,丝毫不惧,迎上去便砍。

长刀劈进那蒙古汉军的脖子里,锋刃径直往里削,直撞到了胛骨才停下来。

这一刀显然是将对方的咽喉血管劈断了,鲜血乱喷而出,溅了张顺满脸都是,使他变得与那蒙古汉军方才的样子类似。

眼前的画面突然间抹上了腥红。

血太热了。

被日头晒了一天,盔甲里也全是汗水,叫人愈发烦躁。

但张顺犹在向前杀去。

一个,两个汗水淌得像是瀑布,眼睛已睁不开,混合着身上的血,黏得让人难受。

耳畔是厮杀声,还伴随着苍蝇嗡嗡嗡嗡嗡,没完没了。

到处都是恶臭的气味,每一个被刀斧劈开的腹部都能淌出屎尿张顺不知道自己每踩一脚,踩到的是肠子还是秽物。

这样的战场,每一刻都是煎熬。

对几乎每一个士卒都一样。

他们都在等敌兵溃兵,恨不得下一刻就看到对方转身逃跑。

“啊!”

不时又有被挤到前线的士卒放声大吼,宣泄心中的不适感

张顺还能坚持住。

他虽然是第一次追随川陕的兵马打仗,但前阵子,与刘金锁的交谈中,他已对这支兵马打仗的风格有所了解。

“郡王打仗,从来都没输过。哪怕是最险的时候,他反而不会逃,而是亲自杀上去,每次他杀上阵前,我们马上就大胜了。”

刘金锁说来说去,最后让张顺有了一个印象李瑕若没上阵,这一场便是必胜的,而等到李瑕,很快也是要胜。

而此时在战场上,显然还是必胜的

东面蒙军战台上。

一名信使上前,道:“大帅,宗王合必赤加急军令。”

史天泽伸手接过,扫了几眼,默默将信件收了,没多说什么,只是挥退了那信使。

“史帅?”董文用问道,“可出了事?”

“无妨。”史天泽道:“眼前的战事要紧。”

他继续观察战场,之后喃喃自语道:“李瑕竟还不把后军押上来?”

他一直在算着,从开战至此,宋军的兵力一共也就押了一万人上战场。

换言之,其后军至少还有一万五千人?

可他这边也已押了万余人杀上,仅有五千人的后备队了。

宋军战力不俗,李瑕军中有这般野战之力,却是让人没想到。

终于,远远的有探马绕过战场,狂奔而来。

“报!大帅,小人策马在敌军大营后绕了几圈,确定敌军后方绝不超过五千兵力。”

史天择听了,眼中怀疑之色愈浓。

他确实怀疑李瑕并未将关中主力带来。

李瑕兵马的营帐、旗号、尘烟等等,看起来像兵力充沛,但也有不少蛛丝马迹表明其兵力有诈。

再加上襄阳宋军中有人通风报信。

但史天泽想到李瑕过往便是诡计多端,一直不敢确定。

到底是面对两三万的精锐,还是一万余拼凑出来的杂兵?

他希望能在今日这一战看到结果。

现在,结果似乎出来了,假的但,若是李瑕拼凑出来的普通兵士,有这般战力吗?竟能与自己的主力战得旗鼓相当。

“史帅,我们能胜。”董文用听罢消息,道:“将后备兵力押上,再调南阳府诸城兵马包围,可歼灭李瑕。”

“似乎如此。”

史天泽应道:“若他所有兵力都在这里,这一仗我们可胜矣。”

“史帅还是不放心吗?”

“若是李瑕是藏了一支一万人的兵马,只待我等放手一搏,再突然杀出,我等岂非一败涂地?”

“会会吗?”

史天泽道:“应该不会,但不无这等可能”

下一刻,只听远处战场上鼓声大作。

渐渐的,史天泽已能看到李瑕的大纛正向这边移来。

他吃了一惊,双手已拍在栏杆上。

“竖子!不退反进?”

董文用极目远望着那杆大纛,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张珏的大纛呢?昨日还有探马看到,今日却不见了”

史格开口道:“张珏本就没来,自然不会有大纛。”

“但李瑕昨日还故布疑阵,今日却装都不装了?”

“董将军何意?”

“李瑕亲自杀来了,他到底有何凭仗。”

“别管那么多了。”史格道:“干脆什么都不想,全军押上,与他决一死战!”

他猛地拔出剑来,请命道:“父亲!下令吧!我愿领中军杀上,歼灭李瑕!”

史天泽转头看去,眯起了老眼。

眼前,是他的长子,雄姿英发。

帐下,还有五千最精锐的亲军,人人有骏马,有精良甲胄,是史家实力的底牌。

这些都押上去,一战即可击溃李瑕

李瑕已从望筒中看到了董文用的指挥出现了破绽。

蒙军右翼,有一部兵力已经鏖战了太久,阵势已有松垮的趋势,董文用却没有派遣兵马来支援。

打仗,就是保持住让自己少出破绽,然后攻击敌方的破绽。

李瑕毫不犹豫,命令昝万寿领着民兵杀上战场,同时他奔下战台,翻身上马,领着亲兵便杀向蒙军右翼。

他当然知道,昝万寿带来的民兵不堪一战。

而史天泽还有五千最精锐的后备兵力,还有周围诸城近万的兵力,如果

没有如果。

上战场是来取得胜利的,出现任何一点胜机都要马上捉住,拼命地去赢。

战场不是来求活命的地方。

更想活命?那永远别上战场!

长槊已经举起,马蹄奔得飞快,李瑕已心无旁骛,眼中只有胜利。

他知道他只要冲锋,必能让麾下所有将士的士气大振,这会是他的将士战力最炽烈之时。

也是最有可能击垮敌军之时。

“杀啊!”

战场上呼喊声大振。

杨奔扭过头,看到了战台上的旗号,迅速下令,让他的骑兵向蒙军左翼冲杀过去,切断其左翼与中军的联络

李泽怡原本在与蒙军右翼交战,一回头,见李瑕以及两百亲兵如洪水般从身边袭卷而过,连忙领兵杀上。

“随郡王杀过去!”

张顺抬起头,根本没看到李瑕在何处。

他却已听到了袍泽们的高呼,感受到了必胜的信心。

“杀啊!”

“杀!杀!杀!”

川陕宋军已重新喊着口号,猛冲上前

史天泽犹豫了。

当他看着长子时,又想到了两个死在李瑕手中的侄子,那报仇之心突然就淡了许多。

只这一犹豫,李瑕的大纛已推向了蒙军的右翼。

这一刻,史天泽没有犹豫,立即就鸣金收兵

他是当世名将。

世人总以为当世名将打仗是不败的。

但史天泽其实经常败。

他曾与史天倪一起败于武仙,之后他夺取真定,威名大振。没多久,武仙命奸细在真定城中里应外合,又夺取真定,史天泽只好向董家求援,才再次稳住情形。

后来,他又败给完颜白撒,只好杀出重围,领来蒙古大军,才得反败为胜。

再后来,领兵攻两淮,败于杜杲攻京湖,屡屡败于孟珙。

包括钓鱼城之战其实,蒙古名将一直都是败在宋军之手。

史天泽之所以是名将,因他每次都能败而不损实力,越败越强。

他一生谨慎,多谋善断,料敌用兵,极少吃亏。

为了不吃亏,他宁可败。

败也不吃亏,宋军反正追不上

但今日,擅长撤退的史天泽忘了一点,李瑕麾下有骑兵

“噗!”

长槊刺穿一个敌兵,又刺穿一个,之后,前方有十余骑围上李瑕。

李瑕不惧,提槊便冲。

他是渴望上战场。

事实上,那方战台对他而言是一种拘束。

从来不是为了安全才站在战台上指挥,而是他得要尽到指挥的责任。

直到可以奠定胜局了,他才终于可以提槊挥洒。

“铛!”

对面的大锤被李瑕格开。

他力气极大,且又懂发力、卸力的技巧,火花才溅开,长槊已轻而易举地又刺透了一个悍兵。

相比于战场别处的惨烈,李瑕的战场更冷冽。

周围的亲兵见了血便欢呼起来。

之后便是蒙军阵中的鸣金声。

李瑕犹不过瘾,勒马绕了一圈,领着自己的大旗,杀向蒙古汉军中正在与他中军接刃的步卒。

“杀啊!”

张顺高喊着,提刀追赶前方的敌兵,渐渐有些追不上。

他听襄阳的老兵说,蒙军就是败了,骑兵跑过了休整一番又能杀回来,便是有步卒也能被其救下。

下一刻,他便见到李瑕领着骑兵硬生生地切进了前方的蒙古汉军步卒方阵中。

“嘭!”

一杆蒙军的将旗倒下。

张顺踩着旗面杀入敌兵之中,再无原先的疲惫。

心里反复念叨的只有一个念头。

“打胜仗!打胜仗”

打胜仗,驱外寇,真能杀敌才叫打胜仗。

他虽是微末小民,却知男儿生于乱世,就得保家卫国。

残阳如血。

旌旗迎风而立,烈烈飞扬。

李瑕驻马望去,只见史天泽的大部兵马已远遁而走。

他没有再追。

这一战只是小胜,战时互有伤亡,最后则是留下了史天泽的两千步卒。

战果不大,但作为守关陇这整个战役的开始,算是落实了第一步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