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今日招你前来,便是想询问入关中之事。”
高洋指了指桌桉对面的软垫,示意唐邕坐下。
高欢不仅“口头上”支持高洋入关中,更是命高岳带一万人马前来河内支援,听从高洋指挥。
这个操作让高洋有些看不明白。
没有高岳等渤海高氏本家兵马制约,邺城那边仅剩下的部曲,几乎都跟娄昭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此一来,邺城不就是娄昭君的一言堂了么!
高欢这么部署,真的没问题么?高洋不觉得是这样。
然而时间紧迫,高洋也没有时间去仔细考虑这些问题。
他很想听一听唐邕的建议。高岳这个人,之前投靠过高洋,但现在高洋并没有将其当做铁杆亲信。军事上的事情,高洋基本上都是听唐邕怎么说。
说到底,高洋现在真正信得过的人,依旧只有唐邕、赵彦深、高德政等寥寥数人而已。
“主公,入关中势在必行,请主公万万不要犹豫。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唐邕啥废话也没说,直接双手拢袖深深一拜。
“愿闻其详。”
高洋微微点头,他当然知道入关中势在必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
但他想听也绝不是鹦鹉学舌一般的奉承话,而是希望对方上一点“干货”。
唐邕整理了一下衣袖,压低声音说道:“主公难道没有发觉,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很险恶么?”
听到这话,高洋面色微沉,缓缓点头没有开口。
“河内乃是司马氏发家之地,汉光武帝刘秀亦是以它为基业夺取了天下。然而,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自晋失北方以来,河内残破自不必提。再不好的地方,只要能避免外战频繁,一样可以发展起来,国强民富。
可是河内四战之地,西临河东,南通洛阳,东临邺城,北通上党。军力强大之时,我们想打谁就可以打谁,自然是无往而不利。然而现在的情况却不是这样。
找机会入关中固守,放弃四战之地的河内,上上之策也。”
唐邕一口气将想说的话说完,等着高洋回话。
他低着头,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如今高洋威严日重,喜怒不形于色,哪怕是亲信之人,都不敢在他面前摆谱开玩笑。
可以说高洋是跟刘益守完全不同的御下风格,但都很有效。
“先下去吧,我自有主张。”
高洋澹然说道,对唐邕的建议不置可否。
唐邕离开后,高洋又将赵彦深找来问话。
赵彦深落座后,高洋开门见山就问:“我欲亲征关中,你以为如何?”
比起之前投靠过高澄的唐邕,高洋对于一直跟随自己的赵彦深明显要更加推心置腹一些。
“主公所言极是,只是有一点比较麻烦。古人常言,诸侯麾下,披坚执锐之辈必不可少。高岳此人,上阵拼杀稍有不足。”
赵彦深小心翼翼的回道。
高洋点点头叹息道:“不错,我手下缺乏万夫不当的勇将,想入关中,非有此等人物不可。”
“你还有话想说么?”
发现赵彦深欲言又止,高洋示意他可以畅所欲言。
“回主公,属下确实有话想说。主公入关中,已经不是要考虑需不需要,而是要想怎样能顺利扫平关中了。河内无法自守,主公宜尽快入河东,结河东大户之力入关中,可成大事。”
河东不仅富庶,而且有规模极大的盐池,足以供应整个关中!
从轵关入河东,再从河东入关中,这条路不仅好走,而且很有搞头,比困守河内要强得多。
“说得不错,你且回去好好想一想,写一份方略给我。”
高洋轻轻一挥手,示意赵彦深退下。
等赵彦深走后,高洋这才松了口气。
他本就想入主关中,以摆脱如今的战略困局。看到手下人都是跟自己一个想法,高洋更是坚定了亲自带兵入关中的决心。
一如当年苻氏从枋头城入关中一般。
以那时候北方风云变幻的大势来看,若是苻氏不入关中,最多也就蹦哒十年的命。建立前秦这样的帝国,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有苻氏的例子在前,高洋自然知道应该怎么选。
“只是要入河东,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高洋若有所思的用食指敲击着桌桉。
河东大族不好对付,但这些人有一个死穴,只要掐住了这个死穴,就不怕河东大族不就范。
想到这里,高洋心中已经有了定计。
……
这两年没了高欢的骚扰,尔朱荣的日子好过了不少。但由于他已经快五十岁,精力大不如前;再加上尔朱兆阵亡,他又没了接班人,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快点长大。
因此尔朱氏内部斗得很厉害,都在考虑尔朱荣的身后事。
有这些事情掣肘,让尔朱荣没有办法集中精力派兵南下攻城略地。
尔朱氏不懂经营之道,又不适农耕,晋阳盆地虽然土地肥沃不缺水源,然而在尔朱氏的横征暴敛之下,百姓竟然一个个都面有菜色,对那些契胡士兵敢怒不敢言。
一句话概括:尔朱荣在晋阳并不得人心,本地大族对他也是阳奉阴违。
之所以尔朱荣还能在晋阳好好呆着,无非是因为高欢现在也不被人看好而已。这就跟某些女人厌恶丈夫却选择不离婚一样,心里揣摩的事情有点多,患得患失罢了。
这天,尔朱荣将慕容绍宗请到自己府邸书房里,和高洋一样,也是商议出兵关中之事。
关中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贺拔岳被杀几乎闹得天下人皆知。普通百姓自然是没什么念想,可那些称霸一方的枭雄,自然会权衡这件事对自己有什么利弊。
“关中之事,你以为如何?”
看着慕容绍宗,尔朱荣不以为意的问道。
北秀容川的反复易手,严重动摇了尔朱荣的威信,也打击了他的心气。这让尔朱荣意识到,就算他能打赢高欢,也是治理不了河北的。因此这些年以来,尔朱荣都是沉迷酒色,不理政务军务,得过且过。
一个人没有了事业上的追求,那就只能追求肉体上的欢愉。身边伴随声色犬马只是必然而已,实在是不值得拿出来说道。
“末将以为,入关中乃是必然,不值一提。还不如说说如何入关中为好。”
慕容绍宗不动声色的劝说道。
尔朱荣微微点头,很显然,这话就是他心中所想。这些年虽然自己沉迷酒色,但基本的战场嗅觉还没丢。
“你觉得,谁与你同行为好?”
尔朱荣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他本就不是那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谁都知道现在是入关中火中取栗的时候,问题不在于去不去,而在于派谁去!
“主公可亲自挂帅前往,其他人都无一言九鼎之能,不能取信于人。”
慕容绍宗拱手说道。
很多事情是明摆着的,他都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尔朱荣在“考验”他。
“说下去。”
尔朱荣微微点头道,似乎不置可否,脸上看不出什么来。
慕容绍宗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挂帅之人,非尔朱氏不可。然而除了主公以外,谁的话都不好使。”
这话有点道理,只不过有个大问题。
尔朱荣的威名,那是六镇之乱以后,平定葛荣的时候才有的。如今过去十多年了,谁还记得他这一号人物啊?
北魏都已经名存实亡了,元子攸更是被尔朱荣亲手干掉。如今这情况,谁知道尔朱荣是哪根葱?
现在外面早就不是他的时代了!
“让尔朱天光与你随行吧。你为主将他为副将。我就镇守晋阳,不与你们同去了。”
尔朱荣深沉一叹,放弃了亲自挂帅入关中的想法。
他已经老了,至少,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主公,尔朱天光无法担当重任啊,主公必要亲自前往关中。若是主公不能前去,那还不如不去了。”
慕容绍宗连忙跪下请求,尔朱荣的想法太危险了。要是尔朱荣不去,光靠自己领兵,估计到关中后就要跟尔朱天光闹起来,谁也不能说服谁。
关中大乱,定然是盗匪成群。迎接他们的绝不会是鲜花与掌声,不断被偷袭,甚至被围而攻之,才是该有的常态。如此紧要之事,需要有人能够在第一时间就一锤定音。
除了尔朱荣,谁还有这个本事?
“我老了……”尔朱荣长叹一声,不想再说下去。
“主公,关中之行,非主公挂帅不可,请主公切莫犹疑啊!”
慕容绍宗跪在地上磕头恳求道,在他心中,尔朱荣虽然已经老了,但个人威信却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
这次出兵,没有尔朱荣还真搞不定!
看到慕容绍宗再三恳求,尔朱荣终于还是同意了。
“先入长安再说,一旦占据长安,我便返回晋阳吧。”
尔朱荣勉强同意了慕容绍宗的方案。
……
甬东是个地理名词,并不是行政区划,它传承于秦代,因为地理方位在甬江出海口以东而闻名。甬东的位置,在会稽的最东边,实际上长期不受官府管辖。
然而从此刻开始,情况发生了变化。
甬江出海口附近的海岸线上,到处都是从三吴等地征发而来的郡兵,他们在配合王僧辩与宇文泰的水军,抓捕从甬东逃到会稽的海匪。
建康朝廷动用了晋安郡隶属于江州和广州的兵马共计数万人,挨个岛屿挨个岛屿的扫荡海匪的巢穴,将其中盘踞的海匪全部捉拿,甄别后集中安置。
而三吴地区的本地郡兵,也被调动起来配合抓人,这次建康中枢可谓是花费了很多的精力去办这件事,颇有些“大材小用”的意思。
甬东各岛屿加在一起,共有居民十余万人,其中大半都是老弱及妇孺。这些人的来历不问可知,都是三吴本地的逃户,因为豪强们收的租子太重,不得不逃到岛上靠捕鱼为生。
又因为海匪的缘故,他们过着亦农亦匪的生活,有时候还会贩卖些海产,实在是说不清他们到底是民是商还是匪。
这样的拉网式扫荡已经持续了五天,甬东海域九个大的岛屿群,都被扫荡过了,还有些无名的小岛,有些连水源都没有,自然也不可能有人居住。
然而,哪怕宇文泰和王僧辩等人犁庭扫穴一般的搜捕海匪,却依旧是没有抓到陈霸先叔侄三人。
“怎么就是抓不到?”
甬江出海口的岸边,王僧辩对着大海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骂给谁听的。昨日宇文泰已经返回了番禺城,据说是秋收在即政务繁多,需要他亲自主持大局。宇文泰留下尉迟迥等人领兵继续扫荡甬东海域,但却依旧是一无所获。
扫平海贼不算什么,关键的是要抓住陈霸先叔侄,才能高枕无忧。挖了人家陈氏的祖坟,王僧辩心中可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自在。
“兄长,好消息!”
王僧辩的弟弟王僧智走过来禀告道,喜形于色。
“噢?什么好消息?”
王僧辩没好气的问道。
“抓到陈霸先叔侄了,还是一群海匪们将其押送过来的。”
王僧智笑眯眯的说道,能抓住陈霸先等人,显然是让他松了口气。
“带我去看看。”
王僧辩沉声说道,自家这个弟弟办事并不怎么靠谱,要是抓错了人,送到刘益守那边,乐子可就大了!
不一会,王僧辩就在一间海边随意搭建的茅草屋里,见到了风尘仆仆,胡子拉碴,一脸疲倦之色的陈霸先。身上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还有被树枝划伤的痕迹。
显然,为了逃亡,陈霸先叔侄也是做过一些挣扎的,可惜最后还是被自己人给出卖了。
“王将军,狡兔死,走狗烹,你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一见到王僧辩,陈霸先就面色平静的询问道。
他说得不错,可也要看养走狗的主人是谁,人品如何。
王僧辩想都没想,摆了摆手对手下人说:“直接押送去建康大理寺关押,就说我跟此人没有交谈过。”
所谓交谈,那必须是双方都说了话才算。
刚才是陈霸先自说自话,而自己没有接茬,所以这并不是交谈。
王僧辩在心中暗暗安慰自己道。
“喏。”
身边几个亲兵押着陈霸先就走了。
“我不过是先走一步罢了,哈哈哈哈哈哈!天下要一统了,你这样的人,也快没用了!”
临走了还不甘心,陈霸先回过头对着王僧辩嘲讽一般的大喊道,随即被一个亲兵将陈霸先自己身上的衣服撕下来,堵住了嘴。
“兄长……”
王僧智看着王僧辩,欲言又止。
“罢了,我写信给吴王汇报此事,不用多想。”
王僧辩澹然说道,没有表示什么其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