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带兵来到襄阳城屯扎的刘益守,接到了杨忠派人送来的信。
杨忠所率领的五百精锐已经屯扎汉中郡最东边的城固县,完成了部分既定目标。
在信中,杨忠阐述了下一步前锋军接下来要如何作战,简单来说,就是:引而不发,双管齐下!
一方面,对萧纪那边文攻武赫,诈唬说朝廷的主力已经到了,并在城固县外布置大营,装出大军压境的模样,吓阻萧纪不要轻举妄动。
另外一方面,又把南郑放开,自己躲到一旁,以观后效!无论西魏的兵马来不来,都可以从容应对,不至于说被萧纪捡漏。
这等于是否定了刘益守之前的军令。
要知道出发前,刘益守可是要求杨忠带兵屯扎在南郑附近的。
不过杨忠在信中说明了理由,并强调这是段韶的主意,而且他也觉得很可行。
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
杨忠手里就五百人,刚柔并济保持威慑,显然要比傻乎乎冲上去给萧圆照垫刀要好得多。刘益守从谏如流,已经接受了杨忠等人提出的建议。
“杨忠办事还是妥帖的。”
把信放下,刘益守忍不住微微点头,脑子里在权衡利弊。
杨忠活干得不错,特别是没有蛮干,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到位了。
现在是轮到他这个主公后续来操作了。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但不是成功的全部。刘益守将这支万人的队伍拉到了襄阳以后,便在心里盘算着究竟要带多少人去汉中会比较好。
多多益善?
不不不,其实是带去的人越少越好,在兵力够用的情况下。
汉中那边的粮草补给条件不比别处啊,远不如荆襄,更比不上两淮。
路是真不好走,全部依赖于水运!而且粮食不是水运过去就行了,还要找地方卸货,找地方存储,还要大量推车与牲畜负责短距离陆路转运啊!
有多少城池是把渡口建在城内的呢?很多时候“最后几公里”的转运,也能把人给急死!
而汉中这里不比别处的是,它东面被汉水走廊卡的死死的。东西运出来顺流而下容易,逆流而上运上去可就费劲了。
那种带着一大堆人打到汉中去,以为这样就能将敌军踏平的将领,绝对是外行中的外行,起码是不懂水文地理的人。
到时候别说是杀敌了,光是大军的粮秣运输问题都会让军需官把自己给撸成秃子。
权衡再三,刘益守决定砍掉两千人的编制,让这些人屯扎荆襄,只带八千人西进汉中,依旧是走水路。然后在毗邻汉中东面的安康郡扎营,在那里建立水运渡口和粮仓。
将来退兵后,就把那里当中汉水走廊的一个中转站,把粮仓改为水次仓,服务于政令。
也算不虚此行吧!
正当刘益守在书房里唏嘘感慨的时候,源士康禀告说坐镇南阳宛城的独孤信求见。
等对方进了书房,刘益守一眼看到独孤信喜笑颜开的模样,就知道绝对有好事。
独孤信这种人总不会缺女人倒贴的,如果他想开坑,后院几十个女人也填不满。
他高兴当然不是因为纳美人为妾。
独孤信高兴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几年前刘益守定下的政策,如今终于产生了巨大的成功。
当年攻克南阳后,刘益守就下令在南阳修生养息,推行均田。将那些因为战乱而无主的土地,分给从别处,特别是从荆襄迁徙而来的灾民与缺乏土地安置的流民,发展民生。
经过几年修生养息,南阳大治,今年秋收更是粮食满仓,还有多余的粮食用以支援正在重建之中的河南新蔡、悬瓠等地。
不过独孤信今天来并不是跟刘益守叙旧和炫耀政绩的,而是现在南阳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新情况。
“你是说,武关那边不断有关中灾民外逃?而且还是一队接一队的?”
听完独孤信的描述,刘益守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独孤信反问道。
关中本来就地广人稀,居然还有人从武关逃到南阳讨生活,这是多稀奇的事情啊!
按照一般的客观规律,人口应该反向流动才是正常现象啊!
“回主公,确实如此。不过事出有因,还要听属下慢慢道来。”
独孤信一板一眼的说道。
“这件事确实挺奇怪的。”
刘益守微微点头感慨说道,不置可否,等着独孤信的下文。
这些人如果只是要逃出关中,根本还到不了南阳这边来。现在他们一路逃到南阳,显然是担心被关中的守军或者捕奴队抓回去,力求跑得越远越好,所以可以算是“千里迢迢”了。
“不过这也不是属下前来襄阳的理由。安置些许流民,南阳尚未分配的土地还有不少,这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属下自己就可以处理。
属下想来禀告的事情一言难尽,主要是那些人从关中逃亡的原因比较有意思。具体事项,灾民里面不乏当地官府之人,已经将所知道的写成了册子。属下将其整理好了,给主公过目。”
独孤信从袖口摸出一叠纸,递给刘益守。
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刘益守一页纸一页纸的看,独孤信默不作声,就在一旁安静的候着。
“府兵改制……还是来了啊。”
将这些信纸看完后,刘益守忍不住感慨道。
历史上宇文泰为应对困局,对麾下军队进行府兵改制,极大增强了关中军队的造血能力。
这些材料里面说的事情不算稀奇,不过就是府兵改制的一些细节罢了。比如说怎么选拔府兵啊,怎么给军户分土地啊之类的。至于全貌,逃回来的这个人并不知道。
但是刘益守可是浸淫政务十多年的老硬币了。他自然是看得出来,府兵改制后的问题很多,基层推进并不是很顺畅。
按照府兵选拔的规则,有田有家奴的地主老爷,才能参加府兵!只有他们才有钱配备武器参战。
可是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数量显然是不够贺拔岳重建大军的。关中本地豪右,也不愿意将自己麾下所有乡兵都交出来,他们的合作力度是有限的。
于是,为了弥补兵员的不足,很多只有土地却没有其他东西的贫苦人家,也被迫编入府兵,这就导致了家里的田地无人管理和耕种!
当然了,这些田也是官府分下来的,本来那些人连田都没有!
官府给佃户们分田,佃户们摇身一变,成为了自耕农甚至地主老爷,然后参加府兵搏前程。
一切看起来很不错,似乎是双赢的制度。佃户与官府各得其所,两全其美。
可是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是:在古代,也不是光有土地就能有产出啊!
这是个很容易被人误解的事项。
一个家庭劳动力有多少,所居住的房屋条件如何,农具有没有,石磨和水碾这种加工粮食的器具有没有,日常花销的财帛有没有,口粮与种子有多少,耕牛等可以耕地的牲畜有没有?
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同样是分土地,只要上述条件差了一点点,结果就会千差万别!
怎么能说分一样的土地结果就会一样呢?
贺拔岳能做的只是把贫瘠的土地分给普通百姓耕种而已,然后就匆匆忙忙建立开府,由开府选拔府兵,并辅以相应的土地制度。
但是这些制度要发挥威力,需要时间的发酵,财富的沉淀,以及人口的累积!
基层百姓很多人忍受不了,又无法反抗官府,只能逃之夭夭!
分到的土地因为劳动力不足所以无法有产出,官府的所谓“福利”都是不能变现的,纯属看着美丽。
可是军户当兵的徭役却又是实实在在!没有半点折扣!
连选择都机会都不给他们。
因为只要不加入开府,不参加府兵选拔的话,官府的赋税就会沉重到南方的江东鼠辈们听了都要流泪的地步!
所以那些分到土地的百姓,他们能走的路实在不多!
要么从军,家里土地荒着。要么老老实实种地,一年到头温饱都混不上。
很多人觉得可以参加府兵搏一把,出关中劫掠,抢到了一大半都是自己的。
但也有人觉得这条路只是看起来诱人,还不如脚底抹油跑路为上!
“这样吧,要是有人愿意再悄悄回关中拉人来投靠我们,拉一个人,我们分二十亩地给他,并且允许他将土地租给别人种地收租子。
如果不愿意回去的话,嗯,一个人分给他十亩地吧,在南阳落户。”
刘益守不以为意的说道。
这年代一个成年男子要想生存下去,根据土地贫瘠与肥沃的不同,一年起码需要510亩地的产出,不包括交租在内。这只是保证了最起码的生存,还不谈过得好不好。当然了,土地种植本身就是劳动密集型,多人精耕细作,产量更高,那是另外一回事。
官府分了十亩地,还得考虑土地的轮休,所以一个人十亩地是绝对不够这个人基本生存的。要是不想冒险回去“拉人头”,那只能在本地夹着尾巴做人做事,好好种地不说,农闲的时候还要去别家帮工赚点口粮,或者从军另谋生路。
独孤信了然,小小的一个安置难民逃户,居然都有这么多的讲究,不得不说,刘益守这个人算计得实在是太厉害了。
有这个制度在,肯定会有胆子大的逃户跑回关中拉人,这样他就能把自己发展成为“地主”。想一想,起码比在南阳老老实实种地好多了。
这种高风险高回报的事情,可不是经常能遇到的。
乱世里面最常见的事情就是所谓的高风险低回报,或者叫无回报,别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问你愿意不愿意而已!
压根没得选。
虽然刘益守这一招肯定不能把贺拔岳怎么样,但却是可以动摇关中的根基,给贺拔岳那帮人找点麻烦。
他们不舒服,刘益守就舒服了。大家出来混难度不是各凭本事么?
“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办。”
独孤信拱手行了一礼,似乎还有话想说。
“升米恩斗米仇,如果我们给那些逃户优厚的条件,那么南阳本地辛辛苦苦劳作的百姓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先去关中逛一圈回来,然后再说自己是那边的逃户?”
刘益守问了一个独孤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
“吸引关中的逃户到南阳落户,也不能光靠分田解决问题,其中相关的配套政策,我让人草拟一个细则出来你过目一下,如果觉得没有问题,就照着这个办吧。
水滴石穿,咱们把关中的根基给挖空了,将来跟他们兵戎相见的时候,自然会省些力气。
面对关中那些悍不畏死之辈啊,还是得多想想办法。”
刘益守意有所指的继续说道,一语道破独孤信心中担忧的问题。
等独孤信走后,刘益守这才躺在榻上伸了个懒腰。
“贺拔岳在搞什么鬼啊,府兵改制简直是乱弹琴!”
刘益守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对方那种急于压榨民力,不考虑基层实际情况,丝毫都不留余力的办法,最后只会把关中军民都搞得离心离德。
事实上,贺拔岳因为心急,确实采取了很多急于求成的办法。不急不行,因为光靠补充本地豪右部曲,还补不齐兵员缺额。
参加府兵还是有一定硬性要求的,比如说不能是老弱病残,比如说身高要超过多少,臂力如何,会不会武艺等等,也不是随便抓个壮丁就能当府兵,就能跟别家的精锐战阵厮杀的。
因此关中地区的人口基数就是一个很大的硬伤。
只有人多了,才能从中选拔精锐。连人口基数都没有,选出来都府兵定然会差强人意。
为了补充足够的兵员,贺拔岳只能饮鸩止渴一般的扩大军户的规模,用分地的方式把人留在军府中。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贺拔岳这么整,下面的逃户自然就多起来了,反正总有办法应付的。
“难怪上次杨乾运在汉中苦苦支撑,关中都不派兵来支援,原来是这个地方出问题了。”
刘益守总算是搞明白了汉中易手多次的来龙去脉了,不过这也让悄悄留意关中的变化。
似乎这一世没有宇文泰在关中坐镇,又失去了攻略荆襄与南阳的机会,关中那帮人的“困龙之局”比自己前世的时候更加厉害。
段韶说的平关中之策,并不是狂妄自大之言,而是这一世的关中要比前世弱了很多。段韶又不知道刘益守前世史书上怎么写的,他只是通过自己的观察得到了结论。
“不知道这次贺拔岳敢不敢出手呢?”
刘益守自言自语道。
他感觉吧,从独孤信汇报的情况看,关中的情况比想象中更糟糕,因此贺拔岳这次一定会插手汉中的事情。
……
汉中郡南郑城的“汉中王”府,萧圆照正故作镇定看着眼前这位面色严肃的中年人,心中七上八下的。
这位自称“长孙俭”的人,来自关中,至于是来做什么的不提也罢,就是当说客呗。
王伟能代表建康朝廷来拉拢自己,那就自然不缺关中派长孙俭来劝降,大家不过是想法高度一致罢了,没什么觉得奇怪的。
“殿下现在可知道,你已经危如累卵了?”
长孙俭诈唬问道。
“知道啊,但是也习惯了。”
萧圆照无可奈何的说道。
他是个很平庸的人,长得很平庸,性格也很平庸,能力一样也很平庸。甚至比不上那种好色如命的人!
起码那种色中饿鬼,身上还有些特质可以拿出来说道说道。
萧圆照就是个不甘心被老爹萧纪随意摆弄的人,身上没有任何值得品鉴的特质,可他又犯了什么错呢?
大概是没想到萧圆照这么实诚,长孙俭一愣,随即轻咳一声叹息道:“如今朝廷与你父,都会对付你,不过迟早而已。要是不好好应对,殿下必死无疑,你有想过怎么处断么?”
“长孙先生不必多言,请长孙先生在别院好好休息,容在下思虑几天再说。”
萧圆照颇为敷衍的说道。
“我只等三天!”
长孙俭丢下这句话,就跟着萧圆照的下人离开了。
等他走后,萧圆照这才冥思苦想,又不敢找王伟商议,只觉得内心像是被火烧一般难受。
长孙俭都这么说了,关中的兵马还会远么?
萧圆照万万没想到,如今汉中已经引来了各方觊觎,再也不是他跟他父亲萧纪之间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