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快新年了,长安城内已经有些过年的氛围,大部分官员已经休沐,但韦孝宽与苏绰等人,依旧是在丞相府,与贺拔岳商议府兵改制的相关事宜。
如今关中的情况,有点像是一个人捧着热水壶。不松手感觉烫,松手又会水壶落地溅一身热水。怎么都觉得难受。
“如今府兵改制已经到了关键阶段,只是有个最大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苏绰沉声对贺拔岳说道。
书房里的火把忽明忽暗的,一如众人的心情。
乱世之中开创一番基业,尤为不易。然而人力有时而穷,无论怎么励精图治,关中的困苦,似乎是一道拦在面前的大山,难以逾越。
贺拔岳显然是一筹莫展,似乎对此已经有所预期,他深吸一口气,压住内心的怒火问道:“有什么问题?”
苏绰不假辞色答道:“没钱养兵。”
他的回答,就是经典的逻辑死胡同。
府兵改制本身就是为了省钱暴兵,但暴兵后竟然会无钱养兵。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改制呢?按从前的编制补充兵员难道不行么?
听到这话,贺拔岳大感意外。他认为的问题,应该是关中本地汉人豪强的部曲与鲜卑各部不相容,二者无法并肩作战才对。
府兵改革的本质就是为了少花钱多办事,没想到苏绰的回答居然是没钱养兵!
越想省钱越是没钱,贺拔岳搞不懂这个逻辑关系。
但是他很生气!一刻都不能忍!
府兵改制浪费了那么多机会,要是劳而无功,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主公,可能是在下说得不够清楚。现在府兵的问题在于人,又不在于人。终究还是一个字:穷。”
看到贺拔岳面露不快,苏绰一脸无奈拱手说道,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憔悴。
领导一张嘴,底下跑断腿。只有真正办事的人才知道好事多磨是什么意思。世上没有那么多捷径可以走,能走的路多半都被前人走过了。剩下的无一不是荆棘遍地。
一旁的韦孝宽不说话,显然是知道苏绰要说什么,懒得帮腔了。
“有话不妨直言。”
贺拔岳亦是无奈叹息道。
苏绰云里雾里,说得人头晕目眩的,根本不明就里。
“府兵是军籍,全家不用交税,自备武装,甚至是自带干粮从军。其实自拓跋氏开国以来,便有类似制度。我等如今用来,不过是拾人牙慧,不值一提。
虽然如今设立了二十四开府,负责从军户中招募训练选拔府兵,府中军户皆为军籍不必纳税,也无须朝廷供养。但少了这部分赋税,朝廷能收上来的税便远远不够用了。
这是根本性的矛盾,人力无法调和。”
苏绰摊开双手说道。如今府兵改制最大的问题,就在这一块。
没错,府兵确实不需要朝廷供养,但问题也很大:朝廷损失了很大一部分财税来源。如果没有外来的财富补充国库,这种套路是玩不下去的!
北魏那时候的国情,跟现在关中的国情完全不同!北魏那时候北方不缺人,现在关中缺丁口缺得厉害,人的矛盾要远远大于地的矛盾。
现实的情况是,如今的关中,人口凋敝,户口少得可怜,而且很多都被控制在本地豪右手中。
无论贺拔岳玩什么天花乱坠的制度,多少户人家养一个士卒,这个是定死的客观规律,靠着忽悠是忽悠不过去的!
“主公,苏先生说得对,而且还有个问题。府兵自备装备,朝廷又不给他们发军饷,对他们的控制力很弱。
战阵之上,这些人很难不对战利品上下其手。想要令行禁止如臂指使,恐怕不易。
不给丰厚赏赐,控制不住部曲。给了,朝廷会越打越穷,入不敷出。”
韦孝宽亦是忧心忡忡的说道。
虽然府兵改制还未最终完成,但有些问题却已经暴露出来了。
府兵有个不能忽视的问题,那就是这些薄有家财的富农大爷不好伺候。不拿你的钱,就不听你的话,这是很浅显易懂的道理。
换句话说,府兵实质上的“军饷”,都是来自于官府分给他们家的田地,平日里不纳税不交租,亦是不用服徭役所产生的额外利益。
府兵出战是为了得到赏赐和军功也就是更多的土地,亦是为了巩固与扩大这部分利益。
他们虽然被征召就必须出战,但谁规定打仗就不能摸鱼的?
府兵改制的好处当然有,士卒们的作战积极性很强,都想着建功立业,并且折冲府召集兵马很容易。
然而坏处却也很明显。
这些人自带装备自己出钱向国家购买,甚至自带狗粮出征,可不是为了什么保家卫国,也不是为了什么天下一统,更不是为了贺拔岳这帮人!
他们就是为了抢钱而去的。抢钱就是唯一的目的,府兵想上升到将领阶层,可能性基本为零,这些人也不做指望。
要想约束住这些人,必须在战后有丰厚的赏赐,才能在作战时如臂指使。如果没有,那对不起,他们在战场上就会摸鱼,把抢劫抢战利品当主业,把打仗当副业。
反正家里有田,不慌。
府兵制度,说白了就是皇帝是大股东,士卒们手持员工福利股份,用自己的钱买公司股份,底薪低高分红。打赢了吃肉,打输了喝西北风。把战争当作一门生意来做。
而西魏与贺拔岳,现在缺的就是粮食、财帛!现在就是使唤不动这些府兵,又不敢降低待遇。
刘益守前世历史上,西魏攻南梁的江陵之战,那些府兵出身的士卒们,攻破江陵城后就甩开膀子劫掠,与那些流寇无异。
完全没什么“有恒产者有恒心”的自觉性,反倒是证明了“仓禀实则知礼节”的古话不虚。
当时西魏的诸多将领,其中不乏杨忠、于谨等名将,就完全约束不住士卒劫掠。只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连周宣帝宇文赟的老母李娥姿都是西魏军从江陵城抢来的。
西魏军是如此军纪败坏,要不是萧绎太废物,搞不好宇文泰这一战会阴沟翻船。战后很多南人从关中逃亡到北齐,一时间西魏的名声可谓是臭不可闻。
不仅是在政治上大大失分,也让北齐在攻略梁国淮南的时候少了许多阻力。
由此便可以看出当时的府兵制,其实问题是很大的,只是被一系列军事胜利所掩盖。
等到宇文护率二十万兵马攻洛阳的时候,府兵制度迎来第一次大考,在战术层面完全不能担当重任的府兵,被北齐的少量精兵以点破面,战略上可圈可点的周军因为战术上的完败不得不饮恨而归。
损失的辎重不计其数,被抛弃在路旁,延绵数十里。
瘸腿的府兵制度暴露出了不少问题,直到北周武帝宇文邕打了“补丁”后,周军这才逐渐成为一支善战之师。
那次失败的种子,其实早在当初改制的时候就已经埋下,直到多年后府兵制度磨合顺畅后,北周军才渐渐在战术层面赶上并超过了老对手北齐。
如今贺拔岳也遇到同样的问题。
因为穷,所以无法提供士兵的全部装备上次大战后损失殆尽,只能让府兵们自备装备,甚至自带狗粮!
同样是因为穷,所以迫切要出去抢;又因为要打赢必须士气高涨,也就必须用丰厚的赏赐许诺把士卒们吊着,不然这些人无利可图,随时都有可能哗变然后打道回府。
还是因为穷,没有钱又无法兑现这些赏赐,以至于现在府兵士气低落。
朝廷穷得叮当响,瞒不住明眼人。
可别把底层那些人都当傻子啊!朝廷能不能拿得出钱来,那些人是有预判的。
面对朝廷许诺的丰厚赏赐,大多数府兵士卒的反应都是:连修长安城的钱都没有的官老爷们,肯给钱我们发奖赏?
大部分人都是将信将疑。
归根到底,转了一圈回来,府兵制度推进受阻的原因,终究还是一个字:穷!
苏绰可谓是目光如炬,看透了现在改制困境的本质,不是别的,正是因为穷。
一切毛病都是穷病,一切闹腾都是缺钱闹腾。
“为今之计如何?”
贺拔岳沉声询问道。苏绰说了这么多,肯定不是为了发牢骚,贺拔岳不想听牢骚话,他只想知道怎么解决问题。
韦孝宽拱手说道:“主公,关中困苦已成定局。靠我们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唯有从外部找到出口,才能破局。如今府兵改制已经初有成果,不如边用边改。”
他就差没说对外开战了,只是放眼望去,都不知道要打谁才好。
“言之有理。”贺拔岳点点头,不置可否。
“主公,如今府兵困局有三:
一是鲜卑各部与关中本地豪右部曲无法协作,二是新编入的府兵本为农夫出身,武艺稀疏平常不能久战,三是府兵打仗并非因为军饷。朝廷不能许诺丰厚赏赐,则府兵作战意志必定薄弱。
兵员不足的问题解决了,倒是又产生了其他问题。韦将军所言不虚,如今不如选一弱敌,战而胜之,拿到财帛犒赏三军。
既可以练兵,又可以解困。朝廷有了威信,自然不缺勐士。
此乃破局之策。”
苏绰对着贺拔岳深深一拜说道。
很显然,他也认为韦孝宽的办法是好办法。或者说,再不动手,也实在是没招了。
无论怎么改革制度,财货与粮食都需要人去生产,去运输,去储存。这些物资是不会自己凭空变出来的!
如果国内生产不够,或者存量不够。要么耗时间等着,要么去外面抢,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所以现在的问题又变成了:要不要出去抢,以及要去抢谁。
“打哪里?”
贺拔岳低声问道,轻轻的拍了拍胳膊,用手遮住袍子上的补丁。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河北人心震荡,稍有风吹草动,很容易抱团取暖。若是我们出关强攻高欢,则是在帮高欢渡过难关,帮助高欢凝聚人心,攻河北下下之策,不可取也。
蜀地沃野千里,自成一系。萧纪与梁国朝廷貌合神离,兵少又缺乏警惕之心。
先攻蜀地,最容易得手。若攻蜀地,则必取汉中。”
说完,韦孝宽将一封写好的策论双手呈上递给贺拔岳。
事实上,贺拔岳刚才正想说要不谋一下河北。若是把河北弄到手,那基本上便可以实现南北对峙。运气好一点,甚至一统天下都不在话下。
如今是高欢最虚弱的时候,搞定了高欢,困局也就解开了。
没想到韦孝宽提前将一盆冷水灌顶,说要搞事只能先从四川这边搞起。贺拔岳闻言面色尴尬,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蜀地封闭,如何进军,如何保证粮草供给?
敌军若有防备,蜀地易守难攻,怎么攻城略地也是件难事。”
说完贺拔岳沉吟不语,摆明了就不想攻打蜀地,觉得此战似乎没什么把握,更别提现在汉中都丢了,落脚点都没有何谈出兵?
困龙之局,以何破之?
“刘益守称帝只是迟早,到时候萧纪必反!这便是我们切入的最好机会。先取汉中,再取西川,与刘益守争夺蜀地,王图霸业可期!”
韦孝宽昧着良心拱手说道。
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王图霸业啊,连高欢都被打残了,河北都摇摇欲坠,只怕这话贺拔岳自己都不信。可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呢?难道劝说贺拔岳投降?
自从上次被下狱,韦孝宽就没什么心气了,所有一切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贺拔岳听不进去实在话,那他就多说点漂亮话,仅此而已。
大家都是成年人,都拖家带口的,当官只是一份职业,做好自己本职工作就可以了。
“又是要从长计议啊,这要什么时候才能到个头?”
贺拔岳感慨叹息了一句。无名的焦躁在心中淤积,让他很想提刀砍人。
……
年关将近,刘益守还没来得及把亲信召集起来开年会,北面来建康的一艘商船,就送来了出自范阳卢氏的一位小美人,才十二岁!
说是送来给他暖床的。
十二岁就被送出去!这是人干的事?
刘益守一边感慨河北世家就是会玩,一边将妹子安置在建康城内某个别院内,随即不再搭理。
这是看不起谁呢!当他刘某没见过女人?
刘益守心中一阵鄙夷。
可是没过两天,他就被河北世家的“大手笔”给惊吓到了。
赵郡李氏东祖的李希宗之子李祖升,携其妹李祖猗前来吴王府求官,将妹妹送给刘益守当侍女红袖添香。
这就没法等闲视之了。
如果说卢氏还只是在试探,李氏就已经是在坚定站队,而且下了重注!
刘益守与李祖升攀谈后才知道,他之前给高欢的那一堆小纸条,几乎把所有排得上号的河北世家都给坑了个半死!
高欢邀请河北世家的某些人,嗯,也就是字条上署名了的那些人,到邺城霸府商议大事。
其中就包括李希宗在内。
这些人接到消息很快就意识到,上次向刘益守输诚的事情已经败露,高欢这是要秋后算账。
不排除割了脑袋,至少也会把他们扣押在邺城当人质。
这帮世家子弟顿时坐不住了!
既然顶不住高欢的压力,那就润吧,直接找后路。
世家枝繁叶茂,虽然只有他们向刘益守抛媚眼了,虽然他们也是在家族授意下办的这件事,但家族抛弃他们也不会令人意外。
这便是断尾求生的意义所在,世家最引以为傲的生存法则。
李希宗自知与高欢的梁子已经无法化解,所以横下一条心,派人把长子跟嫡女都送到南边来了,摆明了有跟高欢鱼死网破的心思。
看着娇羞可人的李祖猗,看着面有忧色的李祖升,刘益守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大家出来混都是政治动物,与其藏着掖着,不如索性就放开了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