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还是拒绝了么?我就知道他不会答应的。”
返回了邺城的娄昭,来霸府向自家姐姐转述了刘益守的答复。与料想中的恼羞成怒不同,娄昭君异常平静,又带着些许怅然若失,似乎又是欣慰又是难过。
娄昭还真是很少见到自家阿姐如此情绪,却又不好多问,只能小心翼翼的解释道:“我观那刘益守虽然是一方枭雄,但人品还算是信得过,下一步阿姐打算如何应对呢?”
这次去谈判明显是没有谈拢,但似乎也谈不上翻脸。最终结果如何,还要看娄昭君下一步计划如何。
“这些事情你不用管了,高洋应该要回邺城了。高王回不来,谁也制不住他。”
娄昭君叹息了一声,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走这一步。那怎么说也是亲儿子啊!
“那阿姐嫁给刘益守这件事……”
娄昭迷惑不解问道,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也搞不懂娄昭君到底是怎么想的,不是有句话叫“女人心海底针”嘛。
“哼,之前不过试探罢了,不可能付诸实施的。刘益守若是真的答应,我反倒要看不起他了。”
娄昭君有口无心的对娄昭解释了一句,更像是在为之前那封信辩解。至于到底是不是真话,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但是打过几次交道以后,娄昭觉得刘益守这个人……还真踏马挺有魅力的啊。
权倾一方,年富力强,长得还帅,言谈举止又风趣又儒雅。
更关键的是,你无法控制他!这人腰杆很硬很有主见!
哪个女人见了不腿软啊?老实说,娄昭觉得自家阿姐就是喜欢这种调调的。
如果刘益守点头,娄昭敢打包票,他姐姐绝对跟当初遇到高欢时一个样,热乎的倒贴过去,娄昭君是绝对忍不住的!现在不过是因为对方一口回绝,所以娄昭君拉不下脸,鸭子死了嘴硬罢了。
“那我先走了。”
娄昭转过身便要离开。
“你过来,我有事情跟你细说。”
娄昭君对自家幼弟招了招手,娄昭附耳过来后,娄昭君滴滴咕咕的说了半天。娄昭的面色越来越紧张,最后居然冷汗都下来了。
“真会如此么?真会到这样的地步么?”
娄昭一脸难以置信的反问道,他怎么也不相信高洋可能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再怎么说,高洋也是娄昭君的儿子啊!
母子之间,要闹到这个地步么?
“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按我说的办就是了。”
娄昭君澹然说道,她显然已经把自己这个儿子当外人,甚至是当贼一样防着了。
这在娄昭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长得丑,就这么被看不起的么?果然高欢和刘益守这种帅哥,才是你心中的好人啊!
娄昭忍不住一阵腹诽。
“我知道了,请阿姐放心。”
“我对你是真不放心,但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了。无论如何,到时候你要让我可以顺利出邺城,你一定要准备好!”
娄昭君面色肃然,甚至从未如此严肃的跟娄昭说过话。
“明白了。”娄昭拱手行了一礼,随即大步离去。
等他走了以后,娄昭君这才幽幽一叹。
“有我辅左,你何愁大事不成,为什么要拒绝我呢?
贺六浑,终究还是不如你啊。”
娄昭君喃喃自语说道,脸上一行清泪落下。那种求而不得的失落感,她无法释怀。如果一定要加一个期限,那便是至死方休。
……
“父亲,魏军开始撤退了,彭将军派人来询问,要不要骑兵前出追击。”
新蔡城的签押房里,一直在看地图的于谨,终于等来了他想要的消息。长子于实手里拿着彭乐派人送来的信,面带喜色。
“避其锋芒,击其惰归;各从其欲,皆得所愿。再等等,传令让胡僧右的水军沿途骚扰高欢的人马就行了。其他各部,先不要行动,以免逼得狗急跳墙。”
于谨澹然说道。
现在高欢带着魏军刚刚开始撤退,肯定是警觉性很高的,就是防着被追击。而且估摸着应该还有些粮草,可以应付很多突发状况。
只有等高欢快走到汝阳,士卒们被骚扰了一路,身心疲惫,又快到目的地可以休息的关键时刻,才是最脆弱的。
等到那一刻,便是将贺六浑困住的时候了。
“还不去传令?”
看到于实没动,于谨疑惑问道。
“父亲,孩儿也想出战。”
于实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守好新蔡,便是你的功劳。各司其职才是军队,一哄而上那是盗匪!你是盗匪吗?”
于谨面色不虞的呵斥长子道。
“孩儿知错了。”
于实讪讪退下,在老爹这里碰了个大钉子。
“财帛动人心,战功亦是动人心啊。”
于实走后,于谨忍不住自言自语的感慨道。
……
“回来了啊。”
幽州城外,此时早已不是白雪皑皑,而是是一片郁郁葱葱。斛律金出城迎接返回的长子斛律光,一见面就笑呵呵的询问道。
“父亲竟然不觉得奇怪?”
看到斛律金老神在在的表情,斛律光大为惊骇,他路上已经想了很多说辞,像什么部曲需要修整啊,梁军势大要避其锋芒啊,河南局势崩坏已经无药可救啊之类的。
结果现在根本没用得上。
要知道,他这波可算是坐实了军法里面的“慢军之罪”“悖军之罪”,找了各种理由润回了幽州,狠狠的摆了高欢一道!
斛律金竟然当做无事发生一般!这个世界太疯狂了,超出了斛律光的认知之外。
“这些年,你战阵之上的本事长了许多,但是战阵之外的本事,还差了不少啊。”
斛律金感慨道,点到即止没有多说。
“父亲什么都知道么?”
斛律光有点不敢相信,却又不方便多问。他是在看了刘益守写的那封信以后才做的决断,可是斛律金却像是提前预知了一般,这就很让他不能理解了。
“罢了,去把部曲安顿好,接下来在一旁看戏就行了。邺城那边来的军令政令,为父会处理的。这世道,要变天了啊。”
斛律金一脸怅然,心中百感交集。
很多事情虽说看起来发生得很快,却也不是一天两天累积起来的。此消彼长,从很早以前便开始了。
要不然,斛律金当年也不会把幼子送到那边去锻炼了。
“当年还是小瞧了吴王啊,下的注不够重。”
斛律金自言自语道,说得斛律光一愣。
“父亲这是何意?”斛律光没有听懂斛律金在说什么。
“我们等高欢与刘益守决出胜负就行了,其他的,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今年就休息休息吧。秋收的时候,为父带你出塞去草原打猎!”
斛律金哈哈大笑道,走过去拍了拍斛律光的肩膀,二人一同进入了幽州城。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如果说娄昭君在谋划大事,斛律金在坐山观虎斗,那么在暴风雨中前行的高欢,则是在与各种困难做艰苦卓绝的斗争。
大军撤退第二天,倾盆大雨而至。大军顶着雨水行军,等雨停了以后,一个个都是人困马乏,又不能生火造饭,军中怨声载道。
预料之中的梁军追兵却没有出现。
张保洛领军开路,薛孤延断后,莫多娄敬显带兵走奇雒城方向以为疑兵,高欢坐镇中军自不必提。
军中各部主将倒是配合紧密,没有怨言,都是一心想着怎么能逃出生天。
然而回家的路,并非是一片坦途。因为哪怕军中各部齐心,也无法抹平那些客观上的不利条件。行军只是开始,突围才是胜负的关键。
悬瓠到汝阳城的直线距离,不过一百七十多里地,看起来,大军正常行进,也就三天到四天的脚程。
但是这路并不好走,很多地方下雨后都是泥巴地,又不是官道,所以行进速度比预想中慢了许多。
高欢没有选择沿着河道走,因为那样行军等于是把大军摆开让梁军的水军暴揍!他也知道,梁军一定在关键节点等着他们!沿着河道走,会提前跟敌军的伏兵碰面。
刘裕却月阵三千步卒痛殴北魏三万骑兵的惨痛教训历历在目,这次梁军水军也是异常活跃,高欢可不敢托大。
雨停了之后,行军速度才算是提了起来。
在大军路过悬瓠以北的临汝城时,城中守军居然胆大包天的用床弩向东魏军射击,试图将他们驱赶远离。
面对这样的疯狂挑衅,高欢憋着一口气,不跟那些守军一般见识。
梁军的那些恶意,他已经感受到了,也知道对方会为什么如此疯狂。
但是他知道归知道,却没有办法还击,更无法解套。逃出河南,乃是最大的任务,除此以外,所有的事情都要靠后。
高欢只得带着大军远离汝水,朝东北而去,准备渡过澺水即古代新蔡以北的洪河河段前往汝阳。
然而,正当张保洛的前锋军架设好浮桥,并且已经率部渡过澺水的时候,一支水军突然从河道下游冲出,对着正在渡河的高欢军中军疯狂射击!
一时间,正在渡河的那些魏军士卒纷纷落水,死伤惨重!
不止于此,那些脚踩式的明轮船,还不顾伤亡冲过来将浮桥的绳索割断,朝着浮桥上抛掷装有勐火油的罐子,并点燃了浮桥。
不出意料,本就脆弱的浮桥被毁,不少浮桥上的士卒或掉入水中,或被点燃焚烧,顿时死伤无数!
高欢连忙命两岸的魏军士卒架起床弩还击。
然而当他们准备好拦截那支水军的时候,对方又逃之夭夭,顺流而下不见踪影了!
一连三天,高欢军就在这里跟那支水军争夺澺水的控制权!
两支军队,一边在搭建浮桥,一边则是在冲击浮桥。
不过最后高欢还是怂了,他真的没有时间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跟梁军的一支水军偏师玩什么“打苍蝇”的游戏。
败了万劫不复,胜了亦是没什么可称道的,依旧无法摆脱当前的困境。
于是他命已经渡河的张保洛部前往汝阳接应,高欢自己则是带着其他部曲沿着澺水北上,前往邵陵小城。
这是沿着澺水走最近的一座城,而且之前高欢攻奇雒城的时候去过,那边应该还在自己这边军队的掌控之中。
目前战局可谓是糟糕透顶,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汝阳与邵陵等地,现在都还是魏军在驻守。
虽然魏军完全无法控制那一带交错往复的河道,但依旧掌控着城防!
应该,大概是如此的吧。
高欢不能肯定,但心中的希望依旧没有破灭。
五日之后,军中军粮见底,高欢果断下令杀马充饥,继续沿着澺水北上,终于抵达了邵陵城附近。
为什么要说是附近呢?
因为邵陵城在澺水东岸,而高欢的部曲在澺水西岸。绕来绕去,依旧是绕不过这个关口。
梁军的水军派了几艘船在附近的河面上游弋,那样子似乎是在警告高欢:不要渡河,只要你渡河,我们便放开手脚打你!
于是高欢只得命人往西边去寻找莫多娄敬显的部曲,让他向自己这边靠拢。又派人悄悄渡过澺水,去寻张保洛,让张保洛掉头西进,先入邵陵城再说!
莫多娄敬显此时正畅通无阻的来到奇雒城遗址,沿途没有遭遇任何围追堵截,哪怕他打出来的旗帜看起来很像是大军主力。
莫多娄敬显看着眼前这座被大水冲毁的奇雒城,一阵唏嘘感慨。要是这座城还在,搞不好他们真可以逃到河北了。
然而现在什么都没了,梁军又不上当追击他,年轻气盛的莫多娄敬显虽然不惧战阵凶险,却也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这样复杂的军情。
在接到高欢信使的传信后,他如蒙大赦,果断向东行进,与高欢合兵一处。得莫多娄敬显兵马支援,高欢再次强渡澺水,却再一次被梁国水军阻断。
这一次,胡僧右动用了两发震天雷!在高欢军中留下了两个满是断臂残肢的大坑!
而高欢因为认知问题,却是在此地吃了大亏。
魏军当初攻奇雒城的时候正好是春天,水还没完全涨起来,他派人查探过,澺水洪河这一段水不深,最浅的地方才刚刚过腰,大军完全可以试着淌水过河。
但此时春夏之交乃是水位最高的时候,澺水上游宽下游窄,很容易蓄水,此时水位已经没过头顶。魏军在西岸想进不能进,想退又没法退,与邵陵城迟尺之遥,就是不能入城!
一怒之下,高欢命士卒填土拦河,想硬是截断澺水,硬生生的造一条路出来。胡僧右显然不可能让高欢顺利渡河,拼了命的用弓弩进行干扰。
两方反复争夺这一段澺水的控制权。
一方要拦河,一方要骚扰;一方人数多,一方有火器;一方不能下水,一方不能上岸。东魏军的人数远远多余胡僧右的水军,梁军肯定不能硬碰硬,只能以骚扰为主。
几天后,张保洛带兵入驻邵陵城,并派人在东岸埋伏胡僧右的水军。眼见事不可为,胡僧右带着一众水军船只北上西华城。
西华城是颍水岸边的一座城池。水军堵着颍水,魏军就没法带兵水路前往长社,占领了汝阳亦是无用。
得张保洛相助,高欢费劲力气才入驻邵陵城。然后,他就得到了几个糟透了的坏消息。
第一个坏消息,就是邵陵城内什么也没有,梁军攻克邵陵后,将里面所有的东西全都搬空了,随即离开了这里。粮仓空旷得里面的老鼠都可以开运动会!
第二个坏消息,汝阳城被赵贵部攻克,也正是因为这样,张保洛才带兵回转的,并不是听高欢信使的命令。要不然等高欢的信使去了才动身,只怕现在高欢还在澺水西岸。
第三个坏消息,周边所有河道,都被梁军水军封锁,包括常德水军作为高欢的老对手,他们的旗帜已经被认出来了也来了。一共有多少人不知道,但是水军船只可谓是遮天蔽日,数都数不清有多少。
最坏的一个消息,军中已经彻底断粮。
现在就算是傻子,也看出来了,刘益守在河南编制了一张大网,准备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已经把高欢麾下这几万部曲给困住了!
目前绞索还未收紧,高欢尚且有余力可以挣扎一下。
但这种挣扎,又可以持续多久呢?
自高欢以下,魏军所有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