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霸府中的某个别院内,高欢一边吃着冰镇的果子,一边与孙腾等人商议秋后出兵青徐的事宜。
很自然的,府库缺粮的事情,被孙腾报到了高欢那里,引起了高欢的高度警觉。
“偌大一个河北,竟然拿不出存粮以资军用?”高欢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
随着初夏的来临,天气渐热,北方白天气温很高,到晚上才凉爽下来。这也让高欢变得很是心浮气躁。
“年初南阳一战,损耗了不少粮草。河北安稳下来也就几年时间,之前一直在被葛荣祸害。主公连番征战,又是打晋州,又是青徐,积累下来,存粮都被消耗掉了。”
孙腾不紧不慢的说道,高欢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看到高欢似乎听进去自己的话了,孙腾接着说道:“刘益守得南阳,虽然大军无法跨越山林直接攻打洛阳,但小股的斥候与探子,却可以很从容的翻山跃岭从南阳进入洛阳、弘农,刺探我方虚实。
这种事情高王不得不防啊。”
当年东汉皇帝的行宫就设在洛阳以南的山林之中,与南阳就隔了一条山脉。
听到这话,高欢再次点了点头。
夺得南阳,梁国已经从战略被动,变成了战略主动,有机会在战场上叫板了!东晋的时候,桓温、刘裕等人为什么可以时不时就来一次北伐,不就是因为南阳在手里么?
等到苻坚下南阳,破襄阳,东晋纸面上的局面就开始迅速崩坏,再也无法发动战略反击,只能被动挨打了。
“主公,目前我们的心腹之患,始终都是尔朱荣啊。”
孙腾又加了一码。
高欢微微点头,不置可否。他心中很是不甘,窦泰的事情也就罢了,人死不能复生。但高澄被射瞎了一只眼睛,这件事无论如何,要给一个交代。
要不然,手下若是看到还是世子的嫡长子都这样了,老爹不给儿子报仇,难免会产生一些不该有的想法。
很多时候,一个人活着虽然很简单,却不能很简单的活着。人活一张脸,更多的是活在别人的眼中。
很早就在怀朔镇的泥坑内摸爬滚打的高欢,最是明白这个道理。
“青徐之事,龙雀以为如何?”
高欢询问孙腾道。
他瞥了一眼低头吃冰镇果子的司马子如一眼,有点好奇为什么一直都是孙腾在说,跟随自己多年的司马子如却是完全不开口。
“高王,今年适合休养生息,待明年,可以集中全力去解决尔朱荣。至于梁国,刘益守并不能掌控全部的军队,若是我们逼迫太狠,他反而可以借机收拢兵权。”
孙腾痛心疾首的对高欢说道。
自从崔季舒给孙腾看了账册,他就一直在思考要如何跟高欢去说这件事。所谓谋主嘛,就是很多事情都想在前面,特别是高欢这个人,有时候还容易在大事上犯湖涂。
“龙雀言之有理。”
高欢继续点头,依旧是不置可否。
“遵业司马子如表字,此事你如何看待。”
高欢转过头询问司马子如道。
“这个嘛……”
司马子如放下手中的碗,摇了摇头,叹息说道:
“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就算我们想放刘益守一马,人家也未必领情,说不定此刻正在磨刀霍霍呢!
龙雀之言确实很好,但打仗也要看敌人配不配合。刘益守若是想打,我们不能毫无准备。
”
这话算是说到高欢心坎里了!
高敖曹和尧雄等人,如今正在青徐跟宇文泰对峙,双方都暂时奈何不得对方,都是等着自己这边的后手!
如果这场仗不打了,那高敖曹他们肯定要撤,泗水北岸是守不住的!这一退,可就直接退到了任城和兖州一线,好几百里呢!
这就是青徐这块地方不好处理的原因,易攻难守,你想退还不好退下来!如果退却,那就意味着之前的胜利白瞎了。
自刘宋开始,南北两边就在这附近反复拉锯,不是没道理的。
“高王,连番大战,各部都需要修整,补充兵员、盔甲、兵戈等军资。若是今年冬天再跟梁国死战,极有可能又是打成不胜不败的平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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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候两边依旧势均力敌,我们既不能彻底攻占淮河以北,也无法将刘益守的部曲全歼。到了明年,粮草依旧紧张,依旧是寅吃卯粮。请高王三思啊!”
孙腾几乎是要给高欢跪下了!
司马子如不学无术,只会舞文弄墨,对军务完全不熟悉。出出馊主意还行,但是他对于战略是一窍不通的,出的主意也不过是灵光一闪的结果,缺乏通盘的考虑。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高王将一个小冰块咬碎,浑身都感觉到舒爽。
“这样吧,天气炎热,你们都休沐三天,不必来霸府了。”
高欢摆了摆手,暗示自己想“静一静”。
话都说这个份上了,孙腾和司马子如只能选择告退。等他们都离开了以后,高欢在思考魏国的局势和天下的局势,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
高欢一边吃冰镇果子,一边等待。很快,渤海高氏出身的高隆之,族弟高岳被高欢叫到了霸府。
高隆之本姓高,被姑父徐成收养后改姓徐,后来辅左高欢打天下,被高欢认为从弟,又改回高姓。他长年担任京畿邺城的府尹,职位不高,但权力很大,而且要管的事情比较多!
这个人脾气不好,与人相处也不好,睚眦必报。高欢将其安置在邺城这个位置上,充分显示出了他老谋深算的政治考量。
高隆之是个坏人,高欢才方便当好人,不会被架空。
高隆之容易得罪人,高欢才方便从中调节,两边都会感激他。
越是细碎的事情多,高隆之做起来就越麻烦,就会时不时的恳求高欢帮助,一来二去,不就把此人驾驭住了么?
不得不说,高欢的政治才能,尤其是权斗的本事,远在他战场临阵的水平之上。
“延兴高隆之表字啊,邺城存粮还多么?”
一见面,高欢就微笑询问道。说到粮食,高隆之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高王,邺城府库存粮几乎没有多少了。如今还未到秋收,各地府库估计也不多,邺城粮价已经涨了几倍。现在手里还有粮草的,也就那些世家大户了。”
高隆之不卑不亢的说道。
他是跟别人相处不好,不代表他做事不认真。
“这样啊……”
高欢扭过头看着高岳问道:“募兵情况怎么样?”
“高王,现在好多人家都是等着秋收吃饭呢,要是从军,家中田宅就全乱套了。所以募兵不是很顺利。”
高岳有些无奈的说道。以前募兵,官府库房内有粮食,可以妥善安顿。如今府库无粮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前几年颁布均田,河北的流民也没有多少了。
他既变不出粮食来,也变不出兵马来。
“这么说,本王是拿刘益守没办法了么?”
高欢叹息一声,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憋屈和不甘。
“回高王,今年休养生息一年,到明年的时候,我们就缓过劲来了。到时候,再南下两淮也好。”
高岳小心翼翼的说道。上次回来,高欢对他没有治罪,而是轻轻放过了。但他很清楚,高欢并没有忘记这件事,就好像杨修被曹操处死,也不仅仅是因为参与夺嫡一样。
杀身之祸,很多时候都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上次折了窦泰,高澄瞎了一只眼,高岳就很清楚,自己已经上了高欢的必杀名单,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
所以他现在异常的谨慎。
“你是认为,刘益守现在已经成了气候,对么?”
高欢语气不耐的反问道。
话都说这个份上了,高岳只好老老实实的答道:“虽然说出来高王会心里不舒服,但……确实如此,此人已经成了气候,不好对付了。”
“所以你们都是认为今年不适合出兵对么?”
高欢看了看高隆之和高岳二人问道。
大堂内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事实上,这也确实是高隆之和高岳心中所想。
“罢了,你们回去吧。”
高欢摆了摆手,二人连忙行礼告退。
等高隆之与高岳走后,高欢又将韩轨、薛孤延、张保洛等人叫来,询问他们出兵一事。这些人都说这几年打仗太狠,士卒疲敝。
他们的意见出奇的一致,那便是出兵是可以出兵的,但是麾下部曲状态不佳也是明摆着的。如果不是军情紧急,还是建议暂缓,待补充兵员和物资后再做打算。
“好了,你们回大营练兵吧,一刻都不得松懈。”高欢肃然说道。
韩轨、薛孤延、张保洛等人行礼告辞后,高欢本来还想再叫一些人询问一下,又感觉好像没有太大的必要了。
哪怕有那么几个支持者,反对的人估计也很多。强行出兵,弄得精疲力尽的,实在不是明智之举。高欢原本想今年给高澄出口恶气,没想到这么小的愿望,居然也难以达成。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高欢自言自语的叹息了一声,好像碗里的冰镇果子也不香了。
……
寿阳郊外,淝水岸边。王伟站在刘益守身边,身后一队军士,将一个不过半人高,带着斜边的木头架子放好。
架子上放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一根军中常见的普通箭失,上面绑着一根竹筒,竹筒后面有一根很细的麻绳。
“主公,一切就绪,可以开始了。”
王伟小心翼翼的说道。
“第一次点火的机会交给你,很难得的。”
刘益守将火折子递给王伟,自己退到几十步之外。
“好吧。”
王伟一脸古怪的接过火折子,将那根麻绳点燃。沾染了火药粉的麻绳燃烧得飞快,王伟一阵狂奔,来到刘益守身旁。
众人看到那根竹筒被点燃后,“嗖”的一声窜上天,跨越了淝水,直接射到了河对岸。并且在空中爆炸开来,燃烧的引火物掉在地上,形成了一片燃烧区!
这是火药和勐火油结合了以后弄出来的东西,不仅很方便取材,而且很方便补充和使用。
火药燃烧后,通过竹子上的透气孔,形成反冲力,沿着架子的斜面冲上天。然后抛物线射到对面,火药燃烧的火星点燃竹筒内的勐火油,直接一烧一大片!
“此乃作战利器,请主公赐名!”
王伟一脸激动的说道。
这玩意刘益守只是跟洛阳的工匠们说了下原理和大概样子,没想到真被弄出来了,其实也不过是放大和强化了的“烟花”!
这玩意一个一个的用,造成的威胁并不大。但是成百上千的齐发,会造成什么影响?
带兵打仗的人,一眼就能看懂这玩意的用途!
“嗯,这东西,就叫神火飞鸦吧!”
刘益守托起抱起双臂,若有所思的说道。
“这件事你负责,在寿阳郊外新建一个作坊,方圆两里不许任何外人靠近。火药的制备也要抓紧。今年冬天,只要高欢敢来,我定要把他打成狗头!”
刘益守狠狠握住拳头说道。
神火飞鸦这种东西到五代十国的时候才正式出现在大规模会战之中。但类似的玩意,诸葛亮当年都搞过了,现在无非是将动力换成火药燃烧推进罢了,其他的东西,洛阳的那些工匠居然有人会弄。
这次试验,神火飞鸦的距离目测就不止五百米,在未来的战争中大有可为!
这种类似于“火箭炮”的玩意,技术门槛也就在发动原理跟火药上面,其他的说穿了一钱不值。制造起来,利用现有的箭失改造便可完成,短时间内就能大量列装。
想到这里,刘益守忍不住大笑起来。
“主公,我们派探马到河南之地去看了,魏军守备非常空虚,丝毫看不到要出兵的架势。”
忽然,王伟给刘益守泼了一盆冷水。
“你是说,高欢那边没有动静么?”
刘益守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
大家都是男人,要是麾下亲信大将死了,嫡长子瞎了一只眼,那说什么都是要报复回去的。难道高欢就这么怂了?
“虽然令人不敢信,但确实如此。他们大概是以为,我们出兵除非能打穿河南与青徐,否则北伐也是毫无意义的吧。”
王伟也觉得高欢稍稍有些怂,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随他去吧,你抓紧神火飞鸦的生产就行了。只要高欢敢冒头,我绝对要他好看。走,回城!今晚在我府里撸串,我已经让人准备好食材了。”
走了几步,看到王伟没动,刘益守转过身问道:“还有事?”
“主公,今日我们来这里,你不是说想要钓鱼么?”
王伟茫然无措的问道。
刘益守想起建康玄武湖里那些露出水面吐泡泡的鱼,脸一黑道:“钓鱼穷三代,玩鸟毁一生!我决定从今日开始戒垂钓,你要日常监督我!”